1.十一月二十八日一天直至夜里十点
星期一到了。这一天就是曼斯顿夫人离开伦敦,去她丈夫那里的日子。这一天里发生了一系列不同寻常的重大事件,几乎对所有人物的目前处境及未来生活都产生了影响。正是这些人物的所作所为构成了这里叙述的这个错综复杂、充满戏剧性的故事。
管家的活动最值得记述。在这个特殊的早晨,他吃早饭的时候,时针已指向八点。一辆轻便马车已停在门外等候,准备带他到切特伍德去。曼斯顿匆匆扫了一眼《布莱德肖当月铁路行车指南》。这本册子对旅客所乘列车提供了详细信息并说明了停车时间。
他一只手端着咖啡,一只手翻开书页,很粗略地查了查。要是他所接之人不是他的合法太太,而是塞西利亚·格雷,那么他便不会这么粗心大意了。
他没有发现,就在他的手指翻开的那一栏,分出了一条短短的曲线,这曲线叫转轨线。这种线添加在一个特定的地方,表明列车在这里已改为两次。由于这个疏忽,他认为他太太到深夜才能到达卡里福德路车站。第二趟列车运送的是乘坐三等车厢的乘客,比第一趟要晚两小时四十五分钟,而他的太太将要坐的是第一趟车的二等车厢。
于是他认为,在忙完一天的事情之后,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到车站去接她。他吃完早餐,细致周到地叮嘱他的仆人做好迎接他太太的准备。接着他跳上轻便马车,驶向切特伍德的克雷顿菲尔德地主家。
马车驶过响水山庄宅院的前面。他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看塞西利亚房间的窗子。他看的时候,一种对热烈爱情的彻底绝望,并且心痛如割的表情浮上面庞,挥之难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像往常一样,强压住这种感情,沿着平整的白色路面疾驰而去,竭力不再去想那个美貌和风度都令他倾倒的姑娘。
就这样,当这天晚上曼斯顿太太到达卡里福德路车站的时候,她的丈夫却不知道她的到来,依然待在切特伍德。她在车站上东张西望,但看不到任何准备接她回家的迹象。秋风萧瑟,吹得她心灰意冷。
列车又开走了。她手中拿着雨伞走来走去,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她遥望着阴郁而凄清的夜色,听着车轮过往的声音,轻轻跺着脚,流露出烦躁不安,怒火中烧的表情。她丈夫未去伦敦接她,她已是心中气恼,这次他又对她置之不理,对她的忽略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令她气上加气。
她寻思了一会儿。为了确保能到响水山庄,她决定把所有行李都放在寄存处,只随身带上衣物包裹,然后像上次一样,步行到她丈夫的住所去。她问一位搬运工,能否找个小伙子跟她一起走,帮她拿上包裹。搬运工说他自己来帮她。
这个搬运工脾气挺好,但却浅薄无知。曼斯顿夫人显然是心绪低落。她只想与他相伴而行,却不愿说一句话。而她的伙伴却总要说话,不允许他们之间的沉默超过两三分钟。
他主动对她的到达说了几句关切的话,主要是说曼斯顿先生没有来车站接她,真是太遗憾了。这时她突然让他谈谈住在这个教区的人。
于是他便一五一十地向她介绍了这里的主要人物——先是主要的庄园主,然后是那些有学问的人,接着是那些长得漂亮的人。说到漂亮的人,他第一个便提到了塞西利亚。
她让他尽其所能地描绘了塞西利亚的相貌。之后她又从他口中套问出人们在知道有曼斯顿夫人之前,每个人都在说曼斯顿先生英俊潇洒,塞西利亚美丽迷人,两人若是结为夫妻,该是多么般配呀。而阿尔克利芙小姐却是教区中惟一一个对撮合这桩婚事毫无兴趣的人。
“你认为他很喜欢塞西利亚吗?”
搬运工开始觉得自己太口无遮拦了,便忙着纠正这个失误。
“啊,不,他对她一点儿也不在意,夫人。”他很认真地说。
“跟对我相比一点儿也不多吗?”
“一点儿也不。”
“那么肯定还是关心的。”曼斯顿夫人自语道。她静静地站住了,好像这句话又让她想起了他对她的疏忽冷淡,让她心痛不已。突然一阵冲动,她转过身来,任性地朝着车站的方向走了几步。
搬运工呆呆地站着,满脸惊讶。
“我要回去,对,真的,我要回去!”她伤心地说。接着她又停下脚步,焦虑不安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路。
“不,我现在不能回去!”她又无可奈何地说。看到那个搬运工在注视着她,她又转回身来像刚才那样往前走去,满腹的怨气化作莞尔一笑。
这一笑却是意味深长,外表看来她满不在乎,可内心却觉得蒙羞受辱。她强挤出一丝微笑掩藏起这份痛苦的心情。
她的一举一动完全地暴露出她这个人的性格。尽管是个精明的女人,但却很软弱。她够聪明,可以洞察事理,但因为软弱,难以采取行动。她精心设计的行动方案总是在关键时刻因为她根深蒂固的优柔寡断的性格而难以实行。
“咳!我要是知道会发生这一切该多好!”他们走在落叶上沙沙作响,这时她又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夫人?”搬运工问。
“喔,没什么。现在我觉得我们快到那座旧宅了,是不是?”
“已经很近了,夫人。”
他们很快走到了曼斯顿的住所。房子周围秋风呜咽,凄凄冷冷。走过空荡荡的门口,他们走进了门廊。搬运工走上前,重重地敲门,然后等待着。
没有人出来。
曼斯顿太太又走上前敲门。她的敲门声截然不同——声音虽小,但却持久不停。
屋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看不见一丝亮光。只有她自己敲门的回声从门廊隐隐传来,还有积聚在门廊的枯叶在她脚下簌簌响起。
很显然,管家并不在家。克里凯特太太想不到有人在晚班火车之前到来,所以在把房间整理好、把晚饭摆好之后,就锁上门到村里跟她的朋友们谈天说地去了。
“村里有客栈吗?”曼斯顿太太问。因为她第四次敲了敲那钉满铁钉的古老的大门,这一下她敲得最重,她听到的也只是走廊里传来的最响的回声。
“有的,夫人。”
“谁开的?”
“农夫斯普林罗夫。”
“今晚我到那儿去。”她主意已定。“这儿太冷了。而且让一个女人在大街上等,不管是等谁,不管他有没有地位,这样都糟糕透了。”
他们走过园子,穿过大门,一直走到卡里福德村里。他们到达三贩客栈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两个月前,就是在这个地方,一群乐观开朗的村民在树下做苹果汁的景象曾呈现在塞西利亚眼前,而现在,这里除了一片无边的黑暗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中只传来榆树的低吟,偶尔夹杂着摇摆的树枝发出的嘎吱声。
他们走到门口,曼斯顿夫人一阵战栗。不仅是因为寒冷,更多的是因为她心绪暗淡忧伤。丈夫的冷冷过冬日寒风。
碰巧的是,爱德华·斯普林罗夫也预计是这一天或第二天从伦敦回来。听到声音,做父亲的走到门口,满心以为会见到儿子。当他看到来的是个陌生人,脸上现出男人很少露出的那种失望的神情。
曼斯顿夫人想要一间房,他立刻把给爱德华准备的房间给了她。如果爱德华来的话,他就再给他准备一间。
她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到楼下的房间去,甚至连面纱也没有揭就随着女仆直接穿过走廊,进了自己的房间。
“如果曼斯顿先生今晚来的话,”她一进屋,便坐到床上对女仆说,“告诉他曼斯顿太太不愿见他。”
“是的,夫人。”
女仆离开了房间。曼斯顿太太便把门闩上了。女仆刚刚走下两三个台阶,曼斯顿太太又拉开门闩,轻轻打开门说道:
“给我拿点白兰地。”
女仆下了楼,用一个平底玻璃杯把酒端了上来。她进屋的时候,曼斯顿夫人一件衣服也没脱,正在屋里走来走去,似乎仍不知道到底怎么办才好。
女仆把门关上后,又在门口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她听到曼斯顿夫人自言自语地说:
“就这样接我回家!”
2.晚上十点到十一点半
一件奇怪的事展现在我们面前。
就在这个秋天,斯普林罗夫先生又犁又耙,终于在这房子后面的树阴下清理出一小块地。许多年来,这片地都被认为是不可开垦的荒地。
从地里拔出来的绊根草放在太阳下晒干,然后耙到一起,按照习惯烧掉。现在,在那块地中间,一大堆绊根草在闷燃着。
草堆是在曼斯顿太太到来的三天前点着的。有一两个比斯普林罗夫谨慎但不如他那么乐观的村民提出,房后的火离房子太近了。它就这样烧着而又没人照看,是很危险的。若空气总是这么柔和平静,那就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危险,可只要朝房子刮一阵疾风,就能把火星带过去。
“嗨,这倒不假。”斯普林罗夫说,“我睡觉前会四处转转,看看一切是不是安好。说句实话吧,我急着在下雨前把这些废物都烧光,要不雨水又把它们冲进土里了。我要是把它们拉到地里去烧,然后再把灰弄回来。哎哟,就为这点灰也不值得呀!”
“嗯,这话不假。”邻居们说着便走开了。
草堆点燃的第一个晚上,他到后门去查看了两三次。在门闩插好准备睡觉之前,他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最后一次。缓慢燃烧的草堆没有起一丝火星。斯普林罗夫便得出相当自信的结论,只要草堆不起火星,那儿的风也一直这样刮下去,草便不会起火苗的。就是有什么易燃的物体,也不会有任何危险。尽管易燃物就在不到一码远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他看到燃烧的干草跟他昨天晚上睡觉时一模一样。整整一天,草堆上只有阵阵烟雾冒出。睡觉的时候,他又去看了看,但是不如头一夜那么认真。
第三天清晨起来,他看到草堆依然是老样子。整整一天又是如此,只有烟雾,不见火星。事实上,烟雾也渐渐稀薄。看起来次日早上得重新点燃了。
这天晚上,他让曼斯顿太太住到他这里。听到她睡下后,斯普林罗夫又回到门前,听听他儿子回来了没有。他又询问了正在厨房歇息的那位铁路搬运工。搬运工说没有见到小斯普林罗夫先生下车。因为爱德华说他乘的就是曼斯顿太太乘的这趟小火车,所以老斯普林罗夫便得出结论,他得到明天才能见到儿子。
半小时后,搬运工离开了客栈。斯普林罗夫也走到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走了一圈,到了房后。
走过草堆的时候,他淡淡地、不经意地看了看草堆。两夜的平安好像能保证第三个夜晚也会平安。他正要像往常一样闩门的时候,突然想到他儿子乘坐最晚的一班火车回家也不是没有可能,尽管他一般不会拖延到这么晚。因此老人没有闩门,看了看屋内的家居摆设,便上床睡觉了。那时候是十点半。
农夫和园艺家对于绊根草堆的特性都知道得很清楚。在无风的天气,它可以连续好多天,甚至好几个星期闷燃,直至整堆草都变成粉状的炭灰。其间除了顶部像火山一样冒些烟外,几乎看不到一点燃烧的迹象。但是这种平静的燃烧过程是否能持续下去,却得完全看大自然的脸色了。也就是说,突然的一阵微风都可以在草堆上煽起火苗,在一两个小时内就能把草燃尽。
要是农夫在关门时仔细地看一看草堆,他就会看到,除了在顶部仍冒出缕缕细烟外,整个草堆周围的空气都在微微地颤动,这表明草堆内部的温度已经相当高了。
搬运工已走到与三贩客栈相连的这排房子的尽头,转过弯去。这时一阵微风迎面扑来,吹向村子。他沿着大路走到离客栈大约三百码的大门口,从那儿他能依稀辨认出他刚刚离开的房子。他走过的时候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下。他看到他身后,就在绊根草堆那儿,泛起一片红光。随着风儿的忽急忽缓,火光也忽明忽暗,像是刚刚点燃的雪茄烟,但是并没有火苗。他想,要是那些农舍是他的,他不会让火离房子那么近的。风势在加强。可是农舍不是他的,他继续朝车站走去。在那儿他还要继续夜间的工作。大路上已空无一人。直到第二天清晨四点钟,那些赶车的人到马厩去的时候才会有人路过这里。这期间不可能有任何人走过三贩客栈。
十一点的时候,屋里的人都睡着了,似乎危险很清楚地知道这是它来毁坏一切的绝好机会。
十一点一刻,呜咽的夜风渐强渐猛。夜风中传来一声轻微的、难以觉察的劈啪声,草堆的红光越来越亮,终于一朵火苗喷薄而出。火苗渐渐暗淡下来。可又一阵轻风吹来,没有让它熄灭。起先,火苗不断摇曳,但很微弱。不久,摇曳的火苗变得强烈了。
十一点二十分,一股强风卷起一缕燃烧着的蕨草,沿着与这房子和客栈平行的方向刮出几码远,然后蕨草轻轻飘落。
五分钟后,又是一阵风吹起,把一缕蕨草刮到二十五码远的地方,而后飘落在地。
风依然没有朝房子的方向刮过来。就是现在,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这些房屋看上去还是很安全的。可是世间万物常是一波三折。刚过一分钟,一缕燃烧的蕨草落到一个又像是长条形的茅草堆,又像是甜菜窖的稻草堆上。那草堆就在房子的右角,朝着篱笆的方向。那根蕨草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许多燃烧的物体落下,却未引起火势。这时,又一缕燃烧物落到那个草堆上继续燃烧着,并随着风势越烧越旺。草堆终于被点着了,呼呼地燃烧起来。火苗蹿过草脊,燃向另一端的猪圈。要是猪圈铺着砖瓦,那么这幢昔日风光荣耀的客栈便会安然无恙的。可是那个猪圈像大多数猪圈一样,是用木头和稻草做的。于是,这座难经风雨的建筑的围栏和茅屋顶都相继燃烧起来。正像马厩紧挨着客栈后墙一样,猪圈和这个房子也是紧紧毗连。因此,不到半分钟,房子的屋檐也是火光一片。
3.夜间十一点半到十二点
等三贩客栈的居民意识到他们的危险,火势已经很猛烈、很危险了。当人们最终发现起火时,他们的奔跳只是为了保住性命。
最先听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叫声,之后便是一片尖叫,然后听到的是重重的脚步声和尖厉的喊叫声。
斯普林罗夫先生第一个跑出来。两分钟后,马夫和女仆一同跑出来。他们本是夫妻。如前所言,这座客栈是一座精巧古老的建筑,像蜂巢一样易燃。它在第一层便突出于基底的上方,屋檐也突出来,都是用重重的橡木山墙封檐板做成。建筑的每一种材料,结构的每一个特征,都非常容易引起火灾。
熊熊的火苗明亮耀眼,腾起阵阵浓烟,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突然又爆响了一声刺耳的劈啪声,火势便十倍地蔓延,火光也十倍地增强。劈啪声愈加刺耳,房屋尽头那些挺拔的大树开始投下长长的、摇曳不定的树影。路对面教堂的方形塔楼,在相对明亮的天空映衬下,一直都只现出黑黑的轮廓,而现在,天空倒显得一片黑暗,跳动的火苗反将塔楼照得通亮,甚至连塔尖上细细的旗杆都能看见。
人们的叫喊声与其他声音混杂在一起,越来越频繁。十分钟后,住在这一片的大部分村民都涌到街上来。不一会儿,教区长兰汉姆先生也急急忙忙赶来了。
他匆匆扫了几眼,便招手叫了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很快,人们听到轮子声,是兰汉姆先生和那两个人带着浇花用的抽水机回来了。除了响水山庄以外,这是村子里惟一的一台抽水机。一阵忙乱之后,人们终于把软管接到旧马厩的一个水箱上。这件又小又旧的抽水机便运转起来。
一开始有几人好像瘫痪了一样,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表情都凝固住了,在耀眼的火光中,看上去像烧红的铁块。混乱之中,有位妇女嚷道:“快去打倒钟!”[1]三四个上了年纪、颇为迷信的老人赶紧登上钟楼,迷迷糊糊地敲起钟来。有些人连衣服都没穿好。更让人恐怖的是,克里凯特执事在人群中跑来跑去,脸上还淌着血。让人见了同情之余,不禁骇然。他已是极度亢奋,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时何地,怎么样受的伤。
人们现在都忙着救火,并尽力从旧客栈中抢出几件家具。他们能进去的房间只有客厅,便从那里费力地搬出了书桌,几把椅子,几个旧的银蜡扦,六件轻物件,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燃烧着的茅草屋顶砰的一声重重落到大路上。白色的稻草毛和炭灰像羽毛一样在空中飞舞。与此同时,邻近的两间农舍也着起火来,人们看到教区长用抽水机往上浇水,但是茅草屋顶非常干燥,燃烧起来炽热无比,那一点点水什么作用也不起。不到一分钟火势已经蔓延开来,火苗直向椽子扑去。
突然有人嚷道:“斯普林罗夫哪儿去了?”
他刚刚还在教堂的院墙边站着,现在却不见了。
“我看他是到屋里去了。”一个声音道。
“疯了,傻了!他能救出什么来?”另一个人嚷道,“老天爷,快去找他,救他!”
人们风一般地涌到门口。门板已经掉下来。有三个人,全然不顾灼热的火焰喷涌而出,强行跳了进去。他们刚迈过门槛,就看到斯普林罗夫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人们很快把他抬出来,放到一个坡上。有人给他的脸上泼了一些冷水。慢慢地,他开始苏醒过来。他能够获救真是个奇迹。因为救他的人刚出房子,窗框就像中了魔一般燃烧起来,猛烈的火焰到处乱窜。同时,前门板的木轴也熊熊地燃烧着。一颗亮亮的火星溅到中间,火星越来越亮,渐渐地形成一团火焰,奔腾跳跃。
接着楼梯塌了。
“每个人都平平安安地出来了!”有个声音道。
“是啊,感谢上帝!”有三四个人同声说。
“哎呀,我们忘了,来了一个外人!我希望她平安无事吧。”
“希望如此。”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那是女仆的声音。这时候斯普林罗夫醒了过来,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狂乱地伸出手臂挥舞着。
“每个人,不!不!坐火车来的那位太太,曼斯顿太太!我想去救她出来,可我摔倒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喊。不单单是因为斯普林罗夫说出的这件事,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话中隐藏着的可怖事实。
每一阵猛烈的狂风之间大约有三分钟的间歇。又是一阵狂风呼啸着扑来,屋顶都摇晃起来。不一会儿,屋顶哗啦一声坍塌下来,紧接着是山墙也纷纷坍倒。一股强烈的外力扑向前面的木墙,土墙轰隆一声倒到路上。与此同时,一阵黑色的烟尘腾起,数不尽的火星飞溅,一团烈焰喷射而出。
“她是谁?她是干什么的?”每个人都不禁语无伦次地问道。就算有人愿意回答,人们也根本没有留出让他回答的时间。
高傲、迅捷而不驯的秋风依然在摇摇欲坠的农庄上空呼啸着。完完全全由易燃材料建造成的这幢房子,燃烧起来像谷堆那样猛烈。路面的温度也增高了。有一会儿,人们呆呆地站着,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狂暴肆虐的大火灾,面对着如此难以抗拒的敌人,他们充满敬畏,满脸无望。之后,人们感觉麻木地再次冲上前去,想尽量从邻近那些注定要遭焚毁的房子中抢救出一些物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三贩客栈只剩下一堆通红灼热的炭灰。对面教堂里的钟声在午夜缓缓敲响的时候,火势还在不断蔓延。钟乐声也在一片嘈杂声中响起。古老的圣歌——第一百一十三首的曲调飘忽不定地在空气中回荡,淹没在火焰的劈啪声中。
* * *
[1] 打倒钟(先打低音,再打高音)意味着警告,例如火灾或有人入侵。d.h.劳伦斯在其作品《儿子与情人》的第七章中有相应的描述。——原注
4.晚上九点至十一点
那天晚上,曼斯顿登上他的轻便马车,离开切特伍德。他心绪平淡,并未觉得有什么值得他期盼的事情。一想到将在响水山庄开始他的家庭生活,他不仅觉得索然无味,简直就是厌烦之至,因为他昔日的妻子如今在他眼中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
他知道,不管是因为什么侥幸的原因,总之他掌管着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庄园。这是个颇有权势的职位,可是这样的职位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落到他头上了。他默然无语,知道自己进退两难,真希望马上就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慰藉出现。他结了婚,可是却爱上了塞西利亚。
马车行进在弯弯的小路上。他不时地看看表。计算马一小时能走多远。他觉得他正好能及时赶到卡里福德路车站,赶上伦敦来的最后一班车。
他很快便注意到天空中有一丝黄光,几乎是在天际。光亮不断地增强,颜色也愈加发红。继而忽明忽暗,可以看出是受呼啸而过的阵风的影响。
在一个小山顶上,他拉住马缰绳,沉思片刻。
“准是哪个草垛着火了。”他想,“哪幢房子也不可能突然着起这么大的火。”
他继续策马疾行,试图搞清楚火灾究竟发生在哪里。但是天太黑了,根本看不清。而且路上的风很大,使他辨不清方向,因为他不是这个地区的老居民,也不像农夫一样惯于做出这样的判断。同时,明亮夺目的火光也使路程显得短多了,还不及实际的一半。火光看起来非常近,他又一次停下马来。这一回他听了听,但是什么也听不到。
马车走进一片狭小的山谷。山谷两侧峰峦叠嶂,从数学角度看,山峦与地平面约成三十度或四十度角。他只好不再盘算火光的位置。然而,就在这段时间,他又有了新的假设——大火是在卡里福德路车站到这个村子之间的某个地方。
这团火光也攫住了另一个人的眼睛。他这时候正坐在距管家的位置东边几英里的正在滑行的列车上,但是他要去的地方跟曼斯顿是一样的。那是小斯普林罗夫正从伦敦返回他爸爸那里。他乘的火车就是管家以为他妻子会乘坐的那一趟。事实上,爱德华之所以推迟,原因再简单不过了。他那时正缺钱用,所以就乘了趟慢车,为的是只花三等车厢的钱。
斯普林罗夫收到了塞西利亚那封充满哀怨和责备的信。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在布迪茅斯对早已订婚的事只字不提,倒让自己陷入了难堪的境地。他跟塞西利亚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令他欣喜,令他沉醉。他愈来愈怕它会结束。这种念头牢牢地占据了他的心。于是他三缄其口,直至错过时机。
白天走路时他问自己,“我为什么这样做?我怎么能再梦想着爱她?”夜里他辗转难眠时责备自己,“让我痛苦的愚蠢行为!”
多年以来,可能有六七年了,他那善感的心让他不得安宁。他潜意识中一直在渴慕着某个人,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虽然这样的人很少遇到,但他也会偶尔找到能与他产生共鸣的人。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又是女子。他的表姐阿迪莱德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尽管目前整个社会都流行着一种时尚——就是女人是并非未发育健全的男人,而是恰恰相反。但事实上,女人终究是人类。而且在生活中的许多情感世界里,两性拥有同样的感情,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
然而在他遥远的内心深处,他依然感觉一片迷茫,依然只是水中月,梦中花。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心中渴望红颜知己的想法,或者说这种感情,过于虚幻了,根本不能在有血有肉的女人身上找到。因此,他决定到诗的王国中神游,通过对诗歌中女主人公的想象来满足自己的梦想,而不再奢望在尘世中实现自己无形的欲望,在较为世俗的事情上则通过他的表姐来满足自己。
塞西利亚仿佛从天而降,使心神激荡。
梦中伊人眼前立,
心中愿望渐清晰,
叫我不用再寻觅。[1]
有些女子能很迅速地点燃男子心中的爱火,让感情一发不可收,甚至来不及去仔细掂量。对旧爱的忠心已使她们背叛了新的情人。这种女子并不一定很伟大,但也是凤毛麟角。塞西利亚就是其中一个。
接到她的来信,他便开始反复思量起这些事情,根本没有给她回信。但是“饥饿的时代”很快便使他停止了沉思默想,他终于想到设法谋生是迫在眉睫的事。他煞费苦心,一心一意地努力,不敢再有半点怠慢。经过艰苦的寻找,他终于在凯赖因·克洛斯附近找到一份给一位建筑师做助手的工作。这工作在一个月后才开始。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到哪儿去度过这段时光。不过,他还在左思右想的时候,却蓦然地发现自己已在归乡途中。有一个不可告人的,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愿望在牵引他——他想最后再看一眼塞西利亚。
* * *
[1] 选自理查德·克拉修(1613—1649)的诗《致情人》。这首诗的前两节被引用作《意中人》的卷首语。看来哈代对于爱情魔力很有兴趣,也说明他对如梦似幻的意中人的追求从来没有停止过。——原注
5.午夜
当曼斯顿的马车到达车站的时候,已是差一刻十二点了。火车很准时。他穿过售票处,走向月台时,听到钟声响起,表示火车已经进站了。
陪同曼斯顿太太去卡里福德的那个搬运工,这时已经回到车站来值班了。曼斯顿一进来,他就认出来了,马上走上前去说道:
“曼斯顿太太乘九点钟的火车到的,先生。”
管家流露出很恼火的样子。
“她的行李在这儿,先生。”搬运工说。
“要是不太多的话,就把它放到我的马车后面。”曼斯顿说。
“火车进站了,等它一离开,我就马上去放,先生。”
搬运工很快走开,穿过铁轨去接正在驶进的火车。
“是哪儿着火了?”曼斯顿问售票员。
售票员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个人匆匆跑进来回答了这个问题,虽然他并没听到问话,
“半个卡里福德都烧光了,或者说会烧光的!”他大声嚷着,“因为有树,从车站这儿看不到火焰,但登上桥看看——真是吓死人了!”
他也穿过铁轨,帮着去接就要进站的那趟火车。
管家站在售票厅里。有一个乘客下了火车,出示了车票,从曼斯顿眼前走过。这是个年轻人,手中拎着黑色的书包,还有一把雨伞。他走出大门,步下台阶,消失在黑黑的夜色中。
“那个年轻人是谁?”搬运工进来的时候,他不禁问道。这个年轻人仿佛有某种磁力,吸引着曼斯顿的绵绵思绪。
“他是个建筑师。”
“我的老本行。从他的外表我就敢肯定。”曼斯顿嘟囔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斯普林罗夫——农夫斯普林罗夫的儿子,爱德华。”
“农夫斯普林罗夫的儿子,爱德华。”管家又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让他想起一件痛苦的往事。
阿尔克利芙小姐曾提到这个年轻人是塞西利亚的情人。从那以后,这个人几乎从未在他的脑海里消失过。
“要不是有我太太的存在,这个人就会是我的情敌。”他一边思索着,一边跟着已经回来的搬运工走进了行李房。搬运工搬出一只箱子,把它放进马车。马车有足够的地方装这只箱子。曼斯顿盯着这一系列动作,心中却依然在想——
“要不是有我太太,斯普林罗夫就可能是我的情敌。”
他查看了一下车灯,然后小心地解开马的缰绳,登上座位,沿着收税路朝响水山庄驶去。
他快到家的时候,已经完全看清了火灾的准确地点。不一会儿,他听到了人们的叫喊声,火苗的呼呼声,木头燃烧时的劈啪声,而且也听到了大火带来的阵阵烟味。
冷不防的,从前面几码远的地方冒出一个人影。右手的灯光正照在他身上。来人一直在黑暗中行走,这时一边抬起手遮住眼睛,挡住反射过来的光线,一边一步步走过来。
曼斯顿认出这是一个村民。他本来是个小农夫,因为总是借酒浇愁,把自己喝成了一个临时工和远近闻名的小偷。
“嗨!”曼斯顿大喊一声,好让他走开,不要挡在路上。
“是曼斯顿先生吗?”来人问。
“是的。”
“有人来了卡里福德村,后面的话可能和你有关。”
“是嘛,是嘛。”
“今天晚上你是不是等着曼斯顿太太呢,先生?”
“是啊,倒霉的是她已经来了,我想她也许早就睡着了。”
那村民把胳膊肘支在马车的架子上,转过脸来看着曼斯顿。因为刚才忙着扑火,他满脸是汗,面色苍白。
“是啊,她的确是来了,”他说,“不好意思,先生,不过我应该很高兴能——能——”
“什么?”
“很高兴能因为告诉你这个消息而得到一点小费。”
“你一分钱也别想得到。我不用你告诉,我知道她已经来了。”
“你一文钱也不会给我吗,先生?”
“当然不会。”
“那你能不能借给我一点儿,先生?我都累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我改日不还你,我就,就——”
“你这冒失鬼净骗人,说话根本不可靠,一文不值。”
“噢!”
“让我走。”曼斯顿说。
“你的太太死了,这就是后面的话。”那个村民一字一顿地说。他等着管家回答,但什么也没等到。
“因为进不去你的房子,她就去了三贩客栈,还没来得及把她喊起来,熊熊燃烧的屋顶就落了下来。她已经被烧焦了,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灰的!”
“当然会的。让我赶路。”管家平静地说。
这个村民满心希望管家会大惊失色,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更令他瞠目。他向后退到路旁的沟里。这个古示人怎么也没有料到,他竟碰上这样一位铁石心肠的大卫。[1]
曼斯顿匆匆赶到前面的路口,把马拴好,一路跑着进了火场。
可怖的大火引起的黯然呆滞已经过去。所有的人都忙着从那些尚未烧毁的农舍中搬出那些他们能搬动的家具。茅草的屋顶依然火光一片。响水山庄的救火车已经到了现场。不过它很小,起不了什么作用。有一群人聚集在教区长周围,教区长的外套已变得污浊焦黄,而且由于他费劲地指挥,早已褴褛不堪了。他一只手指挥着人们把物品搬到教堂里去;另一只手指着火势最猛烈的地方,让人们把那小型的救火车对准那里。当曼斯顿那张苍白洁净的脸出现时,所有的人都立刻沉默下来。他的脸与劳累不堪的村民们那一张张脏兮兮的、汗流如雨的面孔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她烧死了吗?”他尽管声音有些嘶哑,但仍很沉着。他一边问一边走进了明亮的火光里。教区长走近他,把他拉到一边。“她烧死了吗?”曼斯顿又问。
“她死了。不过感谢上帝,她没有遭受那种大火烧身的巨大痛苦。”教区长严肃地说,“房顶山墙砸在她身上,她一定是立刻死去的。”
“她怎么到这儿来了?”曼斯顿问。
“从我们仓促了解到的情况看,似乎是她发现你的房门锁着,以为你已经睡了。而事实是你的仆人,克里凯特太太出去吃晚饭了。于是,你太太就来到这个客栈休息了。”
“客栈主人在哪儿?”
斯普林罗夫先生走了过来。他裹着个斗篷,依然虚弱无力。他证实了教区长所说的话。
“她来的时候是不是气色不好,或者很生气的样子?”管家问道。
“我说不准。我也没看清,不过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
“不知为什么,她很不高兴。”
“当然是因为我没有接她。”曼斯顿嘟哝着,陷入了沉思。他转过身,背朝着斯普林罗夫和教区长,走出了摇曳闪亮的火光。
用手头这些有限的工具,人们已经尽力了。整排房子都烧毁了,而每栋房子都呈现出不同的状态。客栈这一头的房屋都已烧成废墟,仍然烟雾弥漫,而这排房子的另一头却仍是火光熊熊,木头的燃烧散发出巨大的热量。
城市里火势渐去时的一个特征在这儿却看不到,那就是水蒸气。这里出现的特点城里也是没有的,那就是炽热难耐。
阵阵热浪,还有燃烧着的橡木和冷杉木所散发的阵阵浓烟,使人们睁不开眼睛。最后,村民们不得不从房前的路上退到教堂墓地,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由于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埋葬在这里。教堂墓地比路面高出四五英尺,几乎和那些分界的墙头一样高。黑黑的草坪和紫杉树把一座座墓碑衬托得煞是苍白。这淡淡的白光反射到一些农工白色的长罩衣上,反射到他们的脸和手上,使他们显得更成熟,更结实。白光也反射到墓地里那些龇牙咧嘴的怪兽装饰上,反射到幽暗之处那些风雨侵蚀的、静默无语的石刻上。
教区长当下决定,在这种不幸的情况下,这一夜把那些抢救出来的家具和炊具放到教堂里并不是什么亵渎神灵的行为,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于是人们便把那些东西堆放到教堂里。
* * *
[1] 正是古示人把押沙龙的死告诉大卫。典出《旧约·撒母耳记下》的第21章。——原注
6.凌晨十二点半至一点
曼斯顿一直在教堂墓地里走来走去,默默地沉思着。这时候,他走进了敞开的教堂大门。
他机械地绕过那些支柱,走到北边侧廊里他自己的座位上。这里地势较低,从北边窗子里射进的光线被窗间墙遮住了。教堂里惟一的一点光亮就是洗礼盘里的一只小小的蜡烛。洗礼盘在曼斯顿对面的侧廊里,旁边堆着那些家具。从火灾的废墟射出的阵阵红光,使得柔和的烛光黯然失色。就像白天的月亮一样,光线显得微弱苍白。
曼斯顿坐在那里,看到农夫斯普林罗夫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他的儿子爱德华,爱德华手中依然拎着旅行包。他们正在谈论曼斯顿太太的惨死。可是话题很快转到烧毁的房子上。
从客栈往东的这一排房子,是在下面这种情况下建造起来的——
五十年前,这里并没有农舍,而是沿街的一条难于耕作的空地。因为那里地表坚硬,当地人称其为“田埂”或“田埂坎”。
当时阿尔克利芙家族就拥有了这份地产。他们认为建筑一排农舍会对这块地有所改观,于是就把这儿租借给一些体面的居民。只要租借者盖起自己的农舍,并且在去世后能完好无损地把房子交上来,那么,在他活着期间就只需缴纳一点象征性的租金。
渐渐地,那些建起农舍的人或者通过买卖,或者通过交换,都把自己的契约转让给农夫斯普林罗夫的父亲。有些住户通过向庄园主交钱,延长了租住期。这样,所有的租约都到了农夫斯普林罗夫手里。这是他为日后养老而未雨绸缪的主要方法之一。
管家对他们下面的谈话产生了兴趣——
“别那么难过,爸爸,这都有保险呢。”
这是爱德华口气焦虑地在劝慰父亲。
“你错了,爱德华。都没有投保。”老人阴郁地说。
“没有?”儿子问道。
“什么也没有!”农夫道。
“在赫尔默保险公司,不是吗?”
“是都在那儿投保了。但是,几年来对茅草房屋的保险金一直在涨。六个月前,这家公司就像其他两三家火灾保险公司一样,也索性不再给上保险了。他们说,这是因为茅草房实在不可靠,潜藏着巨大的危险。从那时候呢,我就一直打算到其他保险公司去看看,但是一直都没去。谁会料到这场大火?”
“你还记得那些契约的条款吗?”爱德华更加不安地问道。
“不,记不清了。”他的父亲有些心神不宁。
“契约在哪儿?”
“就在那个书桌里。所以放着那么多家具不管,而先把它抢出来。”
“好,我们得马上去看看。”
“你要什么?”
“钥匙。”
他们走到南边侧廊。从洗礼盘里拿上蜡烛,然后过去打开放在门廊一角的书桌。两个人都弯下腰,爱德华举着蜡烛,他的父亲从一个抽屉中拿出几张羊皮纸,然后把第一张在他面前打开。
“你来读吧,泰德,没有眼镜我看不清。这一张就够了,所有的契约都是一样的。”
爱德华拿过羊皮纸,有一阵读得很快,而且听不清楚。可是读到下一段的时候却缓慢而洪亮。
兹有立约人约翰·斯普林罗夫为其自己及其继承的决策人和主管人,与立约人杰拉德·菲尔考特·阿尔克利芙及其继承人和受约人订立如下条款:在上述期限内,约翰·斯普林罗夫及其继承人和受约人应付给杰拉德·菲尔考特·阿尔克利芙及其继承人租金,年租金为十先令六便士……上述金额可分几次付清。另外,在上述期间内,房屋应得到良好而合理的修缮,并保持上述农舍、住房及其他所有附属建筑没有倒塌现象,若有发生,须及时重建。因此,在每个方面都要无一例外地予以良好而适当的维修,现决定将上述这些状态良好的房屋转让给杰拉德·菲尔考特·阿尔克利芙及其继承人和受约人。
他们合上书桌,转身向教堂门口走去。两个人始终一言不发。曼斯顿也已从阴暗的侧廊走出来。尽管农夫自己心烦意乱,但想到管家丧妻的巨大悲痛,老人本能地产生一丝敬意,宽厚仁慈的心中涌起一阵同情。于是他站到了一边。这样的话,曼斯顿就可以不必跟他们讲话,静静走出教堂。
“他是谁?”曼斯顿走过来时,爱德华轻声问他父亲。
“曼斯顿先生,这儿的管家。”
曼斯顿走近了,他从小斯普林罗夫身边走过,他们的脸几乎碰到一起了。这时候,外面的废墟上依然有火苗在燃烧。一股强烈的火焰跳跃上来,把每一个正在穿过口殿的人影子都拉长了,跳跃的影子一直印到对面的墙壁上。两人对视的时候,发现火苗把对方的眼睛也照亮了。爱德华从一封家乡的来信中得知了管家对塞西利亚的热烈感情,也知道他很令人费解地压制着这份感情。后来,他的婚姻解释了这一切。现在,这个婚姻已经不存在了,爱德华意识到了这个男人重新获得的自由,对他本能地产生了敌意——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管家也清楚塞西利亚对爱德华的依恋之情,他目光犀利、神秘莫测地看了他一眼。
7.凌晨一点至二点
曼斯顿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内心交织着奇怪的感情。他一进家门,就打发他的女仆回到自己家去,然后立刻上楼到了自己的卧室。
在一些极端的场合中,人性的本能使人渴望向某个神灵或圣人倾诉内心世界。而这个神灵和圣人则在一些沮丧乏味的时候被抛在一边,代而冠之以命运,抑或天律的名义。世俗的理念难以压制这种本能,尤其是当这种本能与感官的欲望结合在一起时,就更加无法遏制。曼斯顿很自私、很残酷地,然而却是发自内心地、无法言表地感谢这场刚刚发生的灾难。几乎是二十年来第一次,他跪倒在自己的床边,再也无法遏制自己强烈的感情。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慢慢站起来。他走到窗边,好像刚刚想起来他与今夜这一惨剧密切相关,他必须有点表示。
他立刻离开家朝火场走去。他赶到时,正好听见教区长还在安排几个男人守在那里,一直到天亮。灰烬依然在燃烧着,红彤彤的。曼斯顿发现在夜里这个时候,要找什么也是徒劳。于是他又朝家里走去。教区长一路陪着他。教区长一直都在甚为关切地劝他暂时离开火场,并且保证说,只要三贩客栈那儿的灰烬冷却下来,人们能够走进去,他们就会仔细地寻找他那不幸妻子的遗物。
于是曼斯回到家中,等待着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