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九月二十一日至十一月中旬
如今,除了响水山庄的人之外,映入塞西利亚眼帘最多的,就是新管家——曼斯顿先生。他们的住所相距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受雇于同一个东家,在同一个教堂做礼拜。因此,他们一星期之内总不免会在某个地方见上两三次面。星期天,塞西利亚坐在教堂的长椅上时,每当她不经意间转过头去,都会发现他渴慕的眼光,希望她能多看他一眼。而且她还发现阿尔克利芙小姐竟然偷偷地看他,这使她最初觉得很奇怪。走出教堂的时候,他常常会走在塞西利亚身边,直到住在庄园里的人要在门口转弯,走进树林的时候,他才停下脚步。渐渐地,内心的猜测成了确信的事实。她知道,他爱上她了。
可是,随着他的爱意渐浓,事情也变得奇怪起来。很显然,他在尽力克制,至少是隐藏自己的情感。而且,他似乎并不是为了避开别人的眼睛,而是自己刻意为之。因此,她发觉他与她的每次相遇,都纯属偶然。他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既不避开她,也不追求她。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在她耳旁柔声絮语,不过是跟她的那些回答一样,也都是一时的冲动而已。某种东西羁绊了他的勇气,压抑了他的激情。可是她看得出来,这既不是因为他的孤傲,也不是因为害怕她会拒绝。于是她想当然地认为,他是觉得现在向她求婚还为时过早。对他出色的俊美,她心生爱慕。但这种爱慕就像是对某只俊俏飘逸的黑豹或花斑豹一样——尽管内心倾慕,却因为某种说不出的原因,她总不敢接近他。她的一个显著的性格特点,就是对曼斯顿在他们第一次相遇时表现出的那种毫不掩饰的奔放的感情,那种热情洋溢的,恰如柯尔律治[1]奔放的诗句所描绘的“冒冒失失的灵魂”,她总觉得惴惴不安,觉得自己是在他的控制之中。
总的来说,对于一个年轻而又没有经验的姑娘来说,处于这样的心理状态是危险的。给爱德华的那封义断情绝的信,并没有任何回音,这使得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珍视爱德华的音容笑貌。她对自己说,显然他对她并非深深牵挂,可她却无法放弃对他的深深牵挂——
我了解女人的性情:当你热情表白,她却扭捏躲避;当你冷淡不前,她却情思幽幽,芳心暗许。[2]
十月份过去,十一月份开始。对于阿尔克利芙小姐要跟她的管家结婚这种猜测,住在卡里福德村子里的人已经懒得再谈起。接着又出现了新的传言,而且渐渐变得非常确定,不过并未传到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耳中。传言大致是说,管家深深地爱着塞西利亚。的确,这已经成为显而易见的事实,无需再加谈论。人们只是觉得他们的婚姻对双方再好不过了——塞西利亚可以得到慰藉,而曼斯顿则可获得爱情。
就像池塘中的涟漪一圈一圈向外扩展,后来的事情开始只有塞西利亚觉察到,随之左邻右舍们也渐渐品味出来了,他们同样感到疑惑不解。他为什么不公开地示爱呢?到了十一月中旬,一个关于另外两个人之间关系的说法得到广泛的接受。这主要是说,在几年前,当曼斯顿是个毛头小伙,阿尔克利芙小姐依然风姿绰约时,他们两个之间便开始了一段不可告人的罗曼史。而如今阿尔克利芙小姐渐渐色衰,也就不再合他的口味。但他又害怕她的嫉妒,便只好把对塞西利亚的爱慕之情隐藏起来。几乎只有一个女人不相信这种说法,那就是塞西利亚自己。因为她拥有其他人都不知情的确切的依据。不仅在公共场合,更明显的是在僻静之所,当能够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表示殷勤时,曼斯顿精心设计的行动便会一步步得以实施。此时,强烈的爱火就会在他的眼里燃烧。
* * *
[1] 柯尔律治(1772—1834),英国浪漫主义诗人、评论家。
[2] 选自古罗马喜剧作家泰伦斯(公元前195?—公元前159?)的《阉奴》的第四幕第七场。——原注
2.十一月十八日
十一月的一个星期五,欧文·格雷来看他的妹妹。
他的坦诚与正直使他保住了在布迪茅斯的工作。为了尽量不耽误工作,他决定在下午晚些时候到响水山庄,第二天一早再搭头班火车回布迪茅斯。为了让塞西利亚高兴,阿尔克利芙小姐特别关照说可以随时为他提供住处,住多长时间都可以。
他大约四点钟到了庄园,按了门铃,告诉男仆,他来找格雷小姐。
当格雷说出他妹妹的名字的时候,曼斯顿恰好和阿尔克利芙小姐谈完话,走出房间。他和格雷在门厅相遇,听到了格雷的问话。这位管家脸涨得通红,暗暗握紧了拳头。他走到院子中间,回过头来看到欧文已被带进了房间,而那个男仆还站在门边。于是他回过身来走到他身旁。
“那个男人是谁?”他问。
“我不知道,先生。”
“他以前来过这儿吗?”
“来过,先生。”
“来过几次?”
“三次。”
“你肯定不认识他吗?”
“我觉得他是塞西利亚小姐的哥哥,先生。”
“见鬼,你怎么不早说!”曼斯顿嚷道,然后径自走开了。
“当然,那个人不是我的情敌——当然,怎么可能呢!”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这么傻——一个十足的傻瓜。天啊!竟然让一个女孩这样左右我,竟然嫉妒起她的哥哥来。她不过是一个贵妇的侍伴,一个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的小东西,完全仰仗着人们的怜悯。真是,真该死。可也就是因为这样,命运的一次次打击让她无依无助,才使她这样楚楚动人。”
他在自己的房子前停了下来。要给马装上马鞍吗?不。
他沿着车道走出了庄园,准备到庄园外面去看看排水管道,然后到陶工那里,叫他准备一些管子。但是阿尔克利芙小姐无意间提到的有关塞西利亚的一句话依然萦绕在他的耳际,这句话便是他一看到塞西利亚的哥哥便产生冲动的直接原因。他和阿尔克利芙小姐谈话的时候,她意味深长地说,塞西利亚尽管知道爱德华·斯普林罗夫已和他的表姐订婚,但仍然深深地爱着他。
“怎么这样心烦意乱!”他禁不住大声说。他就这样疾风暴雨般地走着,边走边思前想后,不知不觉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怎么让这些儿女情长搞得这样烦躁!”他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好了,该做的工作,我也做得差不多了。‘诚实总是上策’。”他一字一顿地做出决定。然后又努力把注意力转向这漫长而沉闷的路途上来。
当这位管家离开陶工那里,赶路回家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天空黑暗而阴郁。阴晦的天气让他情绪低落。没有什么景物能吸引他的视线,他又陷入了幽幽的沉思中。他沿着一片芜菁地的田垄走着。每走一步,大大的芜菁叶子都会碰到他的脚面,叶面上的露珠便滚落下来,但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令人不快的事。紧接着是一片冷杉林。他登上台阶,沿着一条小径走进林子,里面树木枝丫交错,一片黑暗。
在这黑黢黢的树林中走了几分钟,他突然感到似乎走错了路。这条路他一点也不熟悉。接着,他肯定自己确实迷了路,因为右边的一岔道口有个路障。他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摸了摸,原来是一排栏杆。不过,好在林子并不大,他不但没有为找不到原路而惊慌,反而从心里感到有几分轻松自在。于是他索性靠在栏杆上小憩了片刻,静静听着风吹过时冷杉树梢发出的呼啸声,好似饱含着深深的忧郁,又如乐曲般和谐动听。一阵风儿吹过,附近的树丛呜咽地附和起来。他只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离他最近的两三棵树的高高树冠不停地左右摇曳着。树枝像一只只毛茸茸的手臂,直伸向灰暗的天空。这个情景动人心魄,却也蕴藏着浓浓的孤独。树枝的样子和他的心绪那么和谐一致。所有人都离他那么遥远。
他右边一阵突然的哐啷声把他从沉沉的遐想中惊醒。他抬眼望去,就在那儿,就在他眼前,一阵强烈的烟雾,伴着点点火花在林中腾起,接着一束耀眼的红色光焰扑面而来。一幅亮彤彤的方形的画面一闪而过。之后,一切又归于比刚才更浓更深的黑暗。
由于他对庄园尽头一带的地形不太熟悉,所以他颇为惊讶,但这惊讶转瞬即逝。这种突兀的声音对于住在铁路两侧的居民来说,早已习以为常。这是六点五十分的下行列车从林中的一块低地穿过。这块低地恰巧在他脚下,而就在火车通过时,司机把蒸汽机的炉门打开了。火车在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速度已明显减慢。现在,火车发出一声长鸣,表明卡里福德路车站快到了。
令人不解的是,当发现那只是一辆普通的列车之后,曼斯顿并没有改变姿势。他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铁路。
如果说这趟六点五十分的火车是一道叉状闪电,把他钉在原地,他也不可能更加恍惚痴迷,仿佛入定了一般。他依然斜倚栏杆,右手紧握着手杖,用一只脚支撑着身体,一只脚轻轻地掂起。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凝望着那黑黑的铁路路堑。只有他的下巴轻轻地动了动,原来紧闭着的嘴唇微微张开,就像一个人被一种古怪的犯罪感紧紧攫住一样。另一种惊诧的感觉让他呆住了,不过这一次比刚才强烈得多。
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在刚刚驶过的列车的一节二等车厢的明亮窗口旁,他看到一张托在手上的苍白的脸。灯光清晰地照在那张脸上,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曼斯顿终于动了动。他轻轻地吹了个口哨,扶了扶帽子,继续上路了。他从每个方面不断诘问自己,他百般掩盖的一些情况是怎么让别人知道的。“别人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他终于说出了声,“幸亏我在这件事上一直比较检点和体面——是的,我会说的,就算这些话万难出口,我也得这么说一次。亲爱的人,塞西利亚,永远都不会是我的,永远不会。我觉得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他言辞之间流露出的巨大的哀伤表明,他刚才所声称的检点体面,可是费了好大的气力的。
他朝左边转过身,循着栏杆旁的小沟,不一会儿便走出了树林,踏上了另一条小路,那儿有一座小桥跨过铁路。
当他快到家的时候,刚刚还写在脸上的焦虑,逐渐被一抹阴森古怪的微笑所代替。他嘴角挂着这丝微笑,大声地说出《耶利米书》中的一句话——
“女子护卫男子。”[1]
* * *
[1] 《旧约·耶利米书》的第31章。——原注
3.十一月十九日凌晨
第二天天还没亮,在响水山庄宅第的走廊上,一双光着的小脚急匆匆地走过,一直走到欧文·格雷的卧房前,轻轻地敲起门来。
“欧文,欧文,你醒了吗?”塞西利亚透过锁眼轻轻问道,“你得赶快起来了,不然会误车的。”
当欧文下楼来到他妹妹的房间时,看到她已经把一杯可可茶、一片烤好的熏肉摆在桌子上等他。他急匆匆地吃了早餐,抽空披上了外衣,拿上帽子,之后他们轻手轻脚地穿过长长的、空荡荡的过道。给他们准备早餐的女仆走在他们前面,把灯笼高高举过头顶。幽幽的光洒落下来,走廊上便出现了长长的影子,相互交织在一起。走廊的两端却是一片黑暗。门没有闩,他们轻轻地走了出来。
欧文极怕给比他富有的人添什么麻烦,尤其是他们的男仆。因为他没有什么社会地位,那些男仆瞧不起他,把他看成是杂种,是怪物。所以虽然阿尔克利芙小姐为他准备了小马车,他还是愿意步行去车站。塞西利亚提议陪他走一程。
“我想尽量多和你聊聊。”她柔声道。
兄妹二人走出沉重的大门,踏上车行道。这一刻,他们的感觉和神态都和昨天傍晚管家离去的时候差不多,只是大自然的时间顺序却那么神秘地颠倒过来,昨天是由明转暗,今天则是由暗转明。懒洋洋的晨曦发出幽幽的微光,让人刚好能够看清厚厚地堆积在路边沟渠里红叶,那些红叶似含着点点哀愁。早晨雾气重重,树枝上凝结着沉甸甸的露珠,不时地溅到红叶上。
走过那所旧宅的时候,两个人都聚精会神地交谈着。他们又顺着收税路的方向走了大约有二十码,到了十字路口前。这时候,在旧宅的门廊里闪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身上裹着一件灰色的防水斗篷,头上蒙着斗篷上的风帽,脸部严严实实地蒙在里面,只剩下双眼露在外面。
管家的住所这里,上上下下都还是一片寂静安宁,没有一扇窗子打开,没有一缕炊烟升起。这个女人的出现则多少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她站在长满常春藤的门洞下面,静静地倾听了两三分钟,才突然意识到花园里还有别人。她一看到他们兄妹二人,便退到后面,很显然她不想被人看见。她看了看表,又赶紧把表放回口袋,似乎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然后,她又匆匆走出来,从一条更曲折的路穿过花园,而没有走欧文兄妹这条路。
与此同时,欧文兄妹已登上了大路。而这个女人则出现在园子另一端的篱笆那儿。她想找到一扇门,或一个台阶,好走下草地到路面上去。
尽管那女人和兄妹相隔有四分之一英里,但是清晨空气那么宁静,兄妹俩的谈话一字一句都被她听得清清楚楚,并且她深深地被他们的谈话所吸引。她就这样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像伊慕贞在白雷利阿斯窟[1]前,似乎她在依着剧本琢磨着自己的处境。兄妹两个往前走着,她躲在篱笆后面,迟迟疑疑地跟着。
“你信不信有这样奇怪的巧合?”塞西利亚说。
“什么意思?信不信?有时候是有奇怪的巧合。”
“没错。一种巧合常常会有的——就是说,两件毫不相关的事会奇怪地碰到一起,人们几乎不会引以为怪,除了说一句,‘这件事和那件事完全相同,真是太奇怪了。’但是,如果并没有明明白白的理由,而三件事却由于机缘巧合碰到一起,那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在起作用。像这样三件事的巧合比两件事的巧合要离奇十倍。的确如此。”
“嗨,当然了。塞西利亚,你可有一个挺棒的数学头脑。不过我看不出来我们的情况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阿尔克利芙小姐曾经昏倒的那个小客栈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发现了她的真实姓名和身份的人,就住在附近,是因为阿尔克利芙小姐给了他一个差使,好让他别乱说。而你到这儿来只是因为斯普林罗夫。”
“嗳,可是你看,阿尔克利芙小姐是我们的爸爸的初恋情人,而我们又到了阿尔克利芙小姐家做事。这又怎么解释?”
提出这些事情,她又像一个年长的神学家一样,争辩说这些事件显然是天意使然。其中谈到了关于阿尔克利芙小姐过去的许多具体事情。
“我是不是最好告诉阿尔克利芙小姐,我知道这一切呢?”她最后问道。
“有什么用呀?”他说,“你知道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害处。不管怎么说,你在这儿还是满舒服的,对阿尔克利芙小姐说明情况只可能惹恼她。别了,你还是别做声吧,塞西利亚。”
“要不是我发现她和曼斯顿先生之间有一种极其古怪,但又几乎难以捉摸的关系的话,我想我已经禁不住诱惑把这些告诉她了。”塞西利亚继续说,“他们的关系绝不只是互相感兴趣而已。”
“她爱上曼斯顿先生了,”欧文嚷道,“真不可思议!”
“嗳——每一个留心观察的人都这么说,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不过现在我怎么也不相信她是爱他的。”
“为什么不信?”
“她的所作所为就不像。她不——你知道我这么说并不是我自高自大,欧文——她一点儿也不嫉妒我。”
“或许是因为她在某些方面受曼斯顿先生控制。”
“不是——她不是。曼斯顿先生是公开登广告聘来的,而且是从四五十个应征者中选出来的。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是谁登的广告,而且从他来到这儿以来,阿尔克利芙小姐肯定没做过任何妥协。还有,阿尔克利芙小姐何苦把一个敌人弄到这儿来呢?”
“那阿尔克利芙小姐就肯定爱上他了。你跟我一样清楚,塞西。女人对于男性,只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不是爱慕就是厌恶。”
他们又静静走了一会儿,塞西利亚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她哥哥的脚。
“欧文,”她说,“你没有觉得你走路的姿势跟往常有些不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他问。
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变了,一直躲在篱笆后尾随他们的女人显得有点焦躁不安,她又看了看表。可是看上去她还想继续听下去。
“是这样,”欧文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我确实知道这回事。这大概是因为我脚踝上边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就疼起来。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吗?那天我们乘邮轮到路尔温德海湾去,就因为疼我才没有赶回去。没办法就和我们谈到的那个看门人睡了一晚。”
“这并不严重吧,亲爱的欧文?”塞西利亚有点惊慌地大声说。
“嗨,一点儿也不严重,肯定会不疼的。我在办公室坐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到过疼痛。”
他们那位躲在暗处的朋友又做出恼火的姿态。她看了看表,似乎时间很宝贵的样子。可是兄妹间谈的依然是这个新话题,根本没有再回到旧话题去的意思。
她不再抱任何希望,果断地把裙子拢起,沿着沟渠匆匆走去,顺路走进了低凹地带。那儿有一扇门,后面的人看不到它。她轻轻地打开门,来到了大路上,然后朝车站的方向走去。
很快她听到了身后欧文·格雷的脚步声。他急促的步伐表明他已经和妹妹分了手。这个女人便加快速度,开始跑起来。几分钟后便与她的同路人拉开了距离。
卡里福德车站只有一条铁轨。当第一趟上行列车通过的时候,欧文所要搭乘的那趟当地的短程下行列车便被调到侧线上去。格雷走进了候车室。门开着,他不经意地看到一个穿着长长的灰斗篷、风帽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那女人买了一张到伦敦的车票。
到了月台上,他的眼光一直尾随着她。他看着她等了一会儿便登上了列车。她的身影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后,她给他的印象也就从他的脑海中散尽了。
* * *
[1] 伊慕贞和白雷利阿斯,莎士比亚的戏剧《辛白林》中的人物,情节见第三幕第六场。——原注
4.上午八点至十点
克里凯特太太做过两次寡妇了,现在是教区执事的太太。她身材姣好,极爱传闲话。她的眼睛有个特别之处,就是她不用回头,就差不多知道身后的人在做什么。在卡里福德村里,她的家离那所旧宅最近。因此,管家便临时雇佣她做那种不失体面的勤杂女佣,一直做到最后找到长期女佣为止。
所以,每天清晨,她给她的农舍生着火,为她自己和丈夫准备好早餐后,便马上走到那幢旧宅里,同样为管家生火做饭,接着她回家吃早餐。当管家也吃过早餐,出去巡视之后,她便又回来为他打扫、叠被,把房间收拾整洁。
欧文·格雷离开的那天清晨,她像往常一样,第一次到管家的住处来把活做完。之后又回家吃早饭,再回来做第二次的工作。
她的双手放在屁股上,走进管家空荡荡的卧室。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床铺,床罩已经掀起来了。
她边看边漫不经心地想,“曼斯顿先生睡觉时准是特别地安静稳当!”床罩虽然给扔到一边,可床铺却收拾得挺整齐了。“谁都会觉得纳闷,”她想,“他起来后居然把被子叠了。”
但是这些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克里凯特太太开始干活了。她把床罩、毛毯、单子拽开,弯腰去拿枕头。这么一弯身,她突然注意到一件东西。她凑近些——更近些,直至非常近了。“啊呀,果然!”她就说了这么几个字。执事的太太站在那里,似乎空气凝结成了琥珀,她则是琥珀中的一只苍蝇,一动不动。
令她惊讶的是一缕棕色的头发,差不多有一码长。很显然这是女人的头发。她从枕头上拿起来,举到窗前。她就这样手里捏着、眼睛盯着,完全陷入沉思冥想之中。她的目光最初还落在头发上。不知不觉地,这目光掠过头发,迷迷茫茫地落到地板上。内心的想象使外界的事物模糊起来。
终于,她舔了舔嘴唇,目光又回到了头发上。她把头发绕在手指上,用纸包起来。然后把纸包悄悄放进口袋。那天早晨,她干活时就一直心不在焉。
她从房梁到地下室都找了个遍,看有没有女性住过的痕迹,或者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可是什么也没发现。
她又来到院子里,把小煤库、马棚、干草棚、暖房、鸡舍、猪圈都找了个遍,依然没有任何迹象。她回到屋子里。看到一顶女帽。她急忙扑上去,却发现那是她自己的。
她匆匆忙忙把其他房间都布置好,便又回到了村里。她马上便去了她的密友伊丽莎白·李特家。伊丽莎白·李特是个女邮信员,有不少与众不同的痛苦和烦恼值得炫耀。
克里凯特打开纸包,一拿出头发便举得高高的,在伊丽莎白一双迷惑不解的眼前摇晃起来。伊丽莎白那双眼睛立刻像猫眼一样如痴如醉地追随着它。
“这是什么?”李特太太说着眯起了眼睛,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去碰那件难以看清的东西。这只手要是让卡罗·克里威利[1]看到,肯定会眼前一亮。
“你听呀。”
克里凯特太太边说,边沾沾自喜地又把那宝贝放回自己的胖手里。接着她甚为严肃地讲了这个秘密,也包括她是怎样偶然发现它的。
她们从钉子上取下一个修面镜,倒扣着放在窗前的一张桌子中间,然后把那根头发小心翼翼地平放在镜子上。于是,两人面对面俯在桌上,胳膊肘支着桌沿,双手托着头,额头几乎碰到一起,眼睛则紧紧盯着那根头发。
“他一直都在疯狂地追求塞西利亚,”克里凯特太太说,“我觉得这头发是——”
“不是,不是的。她的头发没有这么深。”伊丽莎白说。
“伊丽莎白,你知道,我是教堂里一名神职人员忠实的妻子,我也希望像你一样看待那姑娘。我并不愿意说塞西利亚什么坏话,可是不说不行。我觉得她是个私生女。她怎么能整天摆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就这样来欺骗全村的人呢?如果她不是一开始就没出生在正经人家,那她也是被寄养在不良人家;要不是被寄养在不良人家,那她就是长着长着就学坏了;要不是长着长着就学坏了,那就是她所经历的事使她变坏了。”
“可是我知道这头发不是她的,我有我的理由。”李特太太说。
“喔!那我知道是谁的了——阿尔克利芙小姐,我敢肯定!”
“颜色倒是跟她的头发一样,不过我也不信这会是她的。”
“他们议论曼斯顿先生和她的话,你不相信吗?”
“我什么也没说。不过你不知道,我清楚他的信。”
“怎么回事?”
“他所有的信都从这儿寄。只有给一个人的信,他总是拿到布迪茅斯去寄。我儿子在布迪茅斯邮局当差,这你是知道的。他坐在桌子前能透过百叶窗看清寄信的人。给那个人的信他从来都是拿到那儿去。我儿子现在一眼就能看出来。”
“是个女人吗?”
“是的。”
“叫什么名字?”
“那个傻小子,只记得是写给伦敦的什么小姐。不过,就凭这个,去他那儿的女人准是她——一个坏女人,我敢说是从所多玛跑出来的街头妓女。”
“大概只能在蛾摩拉[2]才能找到她。”
“大概吧。”
“不,李特太太,这点我清楚。昨天晚上来看我们总管的可不是什么小姐——不管她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从哪儿消失的。你觉得他会让一个女人自己想办法来,自己想办法走吗?不给她用早餐,也一点不帮她?”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克里凯特太太表情严肃地看着她。
“我说我知道他什么也没有帮她,我知道是这样的。因为今天早上我拿手碰碰炉壁,冰凉冰凉的。他还没起床呢。不对,他不会费这么大劲给一个姑娘写信,却又对她这么不当回事。他们之间有比感情更稳固的关系。她是他太太。”
“他结婚了!上帝呀,下面我们还会听到些什么?他看上去像结婚的吗?他的眼神那么窘迫不安,还有嘴唇,都不像是结了婚的。”
“可能她特别温顺——但是她是他太太。”
“不,不,他还没有结婚。”
“结了,结了,他结婚了。我结过三次婚了,我应该清楚。”
“好了,好了。”李特太太不再争论了,“不管事实如何,我相信上帝会处理好这一切的。他总是能处理得很好。”
“嗨,嗨,伊丽莎白,”克里凯特太太转身要回家了,可她又嘲讽地反驳道,“像你这样的好人会这么说,可我总是发现上帝和你想得完全不同。”
* * *
[1] 卡罗·克里威利(1430—1493),意大利画家。——原注
[2] 所多玛和蛾摩拉,均为因居民罪恶深重而被上帝焚毁的古城,典出《旧约·创世记》第13章。
5.十一月二十日
阿尔克利芙小姐有个习惯,就是每天早晨总是自己打开信件包,而不像附近的大多数人家一样,把这项工作交给男管家来做。这个习惯是她父亲传下来的,而且由于她的独居,这习惯又被发扬光大。每天清晨,邮包总是会送到她的化妆室去,她就在那儿当着女仆和塞西利亚的面拿出信来看。塞西利亚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可以到这间屋里来。早上她在那儿还要照料一个小型的接待会,当然这只是以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名义召开的。
阿尔克利芙小姐就坐在镜子前读信,同时让女仆给她梳妆、更衣。
“这个女人是谁呀,真奇怪。”就在上一节的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早晨,阿尔克利芙小姐这样说,“‘伦敦北部!’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收到过从这个奇怪的地方寄来的信。伦敦北部。”
塞西利亚刚进屋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听到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话,她走过来看看是什么奇怪的信竟让阿尔克利芙小姐叫喊起来。但是塞西利亚还没到她身边,阿尔克利芙小姐已打开信,读了几行,然后飞快地把信放进了口袋。
“咳,没什么,”她说。她开始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过很明显她是在故作镇静,所以不一会儿她就沉默下来。关于那封信她没有再提一个字。她似乎急不可待地等人给她梳妆好,把房间清理整洁。随即塞西利亚走到另一扇窗前,几分钟后她离开房间去做自己的事儿了。已经过了早餐时间,阿尔克利芙小姐才下楼用餐。可是她看起来魂不守舍。茶、咖啡、鸡蛋、肉片,还有其他一些小食品她一点儿都没动。接着人们看到她在南面露台上走来走去,之后又到花坛那儿溜达。她脸色苍白,步履急一阵,缓一阵,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
又到了正常的晚饭时间。她总共也没说上十个字。事实上,她好像对晚饭一点也没兴趣。按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吃法,端回去的饭会跟端上来的一模一样。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又打开了早晨的那封信。其中的一段是这样的——
作为他的妻子,我当然可以公开这个事实,而且强迫他在任何时候都承认我,尽管他威胁我,并让我理智些,最好再等一等。我一等再等,但他承认我的日子似乎还像最初一样遥遥无期。我可以证明,我一直是多么耐心地等待着。两个星期前,由于环境的压力我被迫迁到了一个新住所。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使用我的婚名,只是因为他一直要求我不要说出他的姓名。这次给您写信,夫人,是我第一次违背他的旨意,但对此我有充分的理由。一个女人被逼得像贼一样在夜里偷偷地去看她的丈夫,又像街头无家可归的狗一样给打发走——一个人起床,拉开门闩,打开门,尽力地摸索着走出去——这样的女人做什么也无可非议。
可是如果我要求他恢复我的权利,就会引起我无法忍受的公众的注目,也会惹起沸沸扬扬的飞短流长,搞得我的名字尽人皆知。
我不愿采取任何过激的做法,我希望您私下里向他讲清道理,迫使他用一种体面而且体贴的方式——一种任何值得尊敬的男人都会采取的方式——把我接到他在您教区的家里。他的妻子与他分居了一段时间,但那是因为特殊的家庭环境,而不是出于彼此的敌意,最后他又能够使她重新回到这个家庭中来。
我知道,您一定会对我恩惠有加,慷慨相助的。尤其是我最近已通过某种独特的途径,掌握了多年前发生的、有关您自己的那些令人费解的变故。我现在不想浪费笔墨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您只要明白在所有活着的人中,只有我一个人对故事的方方面面了如指掌,这就足够了。给我提供消息的每个人都知道故事的一个片断,这令他们迷惑不解,不知其所以然。他们之中有人知道您早年曾订过婚约,之后又突然解除;另一个人知道您为什么会有在客栈、咖啡馆里的那些奇特的会见;还有人则清楚这一切事情的原因,等等。我知道事情的关键所在,能把这一切合情合理地联在一起,让这些事变得明明白白——这是一个理智的年轻姑娘所采取的自然而然的选择。您会立即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至少其中一些故事我知道得很清楚。
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我们也会共同保守,珍藏这个秘密。也正因如此我才会乞求您的友谊,您的帮助。我觉得您慷慨大方,不会拒绝我的。
我还要加一句,我的丈夫一点也不知情。如果您能记住我的要求,那他也不必知道了。
“要挟——明目张胆的、狠毒的要挟!这个女人极尽所能,花言巧语地来要挟。一个卑鄙可怜、默默无闻的家伙竟敢要挟阿尔克利芙家族的人,而这女人根本就不是这个光荣家族的成员。她竟以他来要挟我——噢,噢,这是真的吗?”
但是她这种蔑视的心情很快便消失了。她的全身瘫软下来,表明即便她是阿尔克利芙,也必须做出让步。她给曼斯顿夫人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客客气气地说她原来一点儿都不知道曼斯顿先生有这么一位亲近的家属。她还说对于这样一件不幸的事情,她会酌情处理的。
6.十一月二十一日
第二天,曼斯顿得到一个口信,阿尔克利芙小姐要他晚上八点钟准时到她那里去。阿尔克利芙小姐心无所惧,急不可待。不过考虑到她的目的,她不能够在明亮的阳光里,与曼斯顿面对面交谈。
管家被带到图书室。他一进门,便立刻感受到弥漫在屋子里的异乎寻常的阴郁气氛。炉火不死不活地烧着,在屋子的一头燃着一盏灯,是较小的那盏,使得高大昏暗的房间大部分都笼罩在沉沉暮色之中。灯光昏暗得使人几乎连书架下面几层的对开和四开书的书名都看不清。
阿尔克利芙小姐故意让曼斯顿等了二十多分钟之后才走进屋里,因为她非常清楚如何消除人们的局促不安;如何消解人们事先准备好的言辞。
曼斯顿直视着她的眼睛,但看不清她的脸色。她对他的察言观色只回以冷静的一瞥,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但这一瞥已使他清醒地感觉到她或许已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他的秘密,但具体通过什么途径却不得而知。
她拿出那封信,打开来递到他面前。她用手指捏住信的一角,这样,灯光虽远,也能直接照到纸上。
“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他明明白白看清了字迹。立刻决定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我太太写的。”他平静地说。
他镇静的回答倒让她大吃一惊。她以为他的回答会比在布迪茅斯布道的牧师的声音还要大。“你知道你的过错吗?”她显然期待他震惊的样子。
“为什么要隐瞒这一切?”她又提高了声音问道。她的感情复杂难言,她想尽力控制住,可是一切只是徒劳。
“没有规定说一个男人结了婚,就必须告诉所有的陌生人,对吧,东家。”他回答。语气跟刚才一样平静。
“陌生人?喔,可能不是;不过,曼斯顿先生,我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隐瞒?我有完全正当的理由来问你这个问题。只要您想想广告上的条件,就会明白。”
“我告诉你,有两个简单不过的理由。首先就是很实际的一个,你还记得你的广告上说要一个未婚的男人吧?”
“我当然记得。”
“对了。有一件事使我想到我应该争取这个职位。我结婚了,但是,知道要得到这个职位还要有这些限制,那么丢开妻子以满足这个条件总是可以接受的吧。我确实把妻子丢开了一段时间。另一个原因是,您的这些条件给了我一个满有道理的借口,让我可以暂时躲开这个我错娶了的女人。”
“错娶!她是干什么的?”
“一个三流演员。去年夏天我在利物浦的时候认识的。利物浦有个建筑师跟我签了短期合同,我去那儿履行合约的。”
“她从哪儿来呢?”
“她在美国出生的。我们结婚才一个星期我就开始讨厌她。”
“我想她一定挺丑的。”
“她一点也不丑。”
“还够得上一般标准吗?”
“当然够得上——事实上,她很漂亮。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吵架,然后分手了。”
“你自然没有虐待她吧?”阿尔克利芙小姐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挖苦。
“没有。”
“可不管怎么说,你对她非常厌倦了。”
曼斯顿好像开始觉得她的问题有些偏离正题。不过他还是平静地说,“我的确对她厌倦了。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但是我们分开了。然后我来这里应聘,也把她带到了伦敦,在那里找了一处相当舒适的住所,把她安顿下来。尽管您的广告里说明您要一个单身汉,我还是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您。我打算等我把您的事物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您甚为满意的时候再说。那时候再冒这个险,就不会有太大问题了。”
她垂下了头。
“后来我发现您心地很好,非常关心我是否幸福安康。这是我没有预料到,也没有希望过的。与其他雇主相比,您这样做倒让我犹豫起来。事情这么复杂,我伤透了脑筋。事情就这样毫无进展。直到三天前的那个晚上,我从陶器作坊回家的时候,走到了铁路附近。下行的火车从我身边驶过。就在那儿透过一节车厢的窗子,我看到了我太太。她已经找到了我的地址,因此决定跟到这儿来。我到家之前她就进了我的房间。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
“因为你对她非常傲慢冷漠。”
“正像我所猜测的,她马上就给您写了信。这就是关于她的所有的一切,东家。”曼斯顿以这样无所谓的语气谈论他的妻子,却把他的真情实感深埋于心,就像锁在铁匣子里一样。
“你的朋友们知道你结婚了吗,曼斯顿先生?”她继续问道。
“谁也不知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一直保守这个秘密。”
“那么,正如你太太信中所说,她确实是直到最近几天才被人看做曼斯顿太太的,对不对?”
“千真万确。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一份非常可怜而且不稳定的收入,所以她就继续到剧院演戏,用的仍旧是她做姑娘时的名字。”
“她有什么朋友吗?”
“我从没听说她在英格兰有什么朋友。她是随剧团来这儿演出的。那些人打算做一番事业,可是永远也做不成。后来她就留在这儿了。”
跟着是一阵沉默。阿尔克利芙小姐又首先开了口。
“我明白了。”她说,“好了,尽管我没有直接的权力,把自己卷入你的私人事物当中,除了因为你欺骗我,得到了现在的工作——”
“说到这儿,东家,”他情绪非常激动地打断她,“至于来这儿的事,我跟您一样恼火。建筑学院里有个人——是谁,我根本就不知道,把您那则广告从报纸上剪下,寄到了我在伦敦的旧地址那儿。信是转交给我的。我正想离开利物浦,就不知是哪个老朋友好像给我指了条路,让我有了目的。自然,我就给这则广告写了回函,我并不是特别急着要到这儿来,也不是非常想待下去。”
阿尔克利芙小姐不再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谦和温柔地劝说起来。态度转变之快,让人觉得颇为滑稽。事实上,在整个谈话中,阿尔克利芙小姐说的那些唬人的话语,比起她作为响水山庄专横的女主人而表现出的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要轻柔得多。她不过是故意说这些话,为的是掩饰她那颗失落的心。
“好了,好了,曼斯顿先生,你错怪我了。不要以为我想这样盛气凌人,或者很傲慢什么的。你应该允许我说这些话,不管怎么样,我不仅对你,而且对你太太也产生了兴趣。”
“当然了,夫人。”他慢慢地说,好像在黑暗中缓慢地摸索一样。曼斯顿现在完全不知所措了。他知道自己的身材和相貌对所有女性都颇具魅力。他从前的经验让他很是自信。按照自然的优胜劣汰的规律,他能够让阿尔克利芙小姐对他特别关爱。到目前为止,她也一直是这样的。但他必须是一个未婚的男人。这种关爱他一点也不反感,这能让他接近塞西利亚,而且让他这样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像一个法定的拥有者一样管理这个庄园。就像登塔图斯在他的萨宾农场[1]一样。他认为自己并不拥有金子,却有能力支配拥有金子的人,这是他的荣耀。可是阿尔克利芙小姐却暗示说,她希望把他太太也包容在她的羽翼之下,这让他迷惑不解:她这样说有什么恶意的动机吗?但是他并没有让自己为这些疑虑而伤脑筋。这毕竟只和他太太的幸福有关。
“她告诉我,”阿尔克利芙小姐继续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多么孤单无助,这就是我同情她的另外一个原因。于是呢,我不要求你辞去这个职务,也不免除你所有的权益,而是继续留你做我的管家。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把你的太太接到家里来,跟她一起体面地过日子。总之呢,就好像你是爱她的,你明白吧。只要你保证你和她之间的一切都会平平安安的,我就还希望你留在这儿。”
管家挺起胸,抬起肩膀,似乎反抗的言辞就要脱口而出,但他没说出来,他控制住了自己,很自然地说道:
“我应该履行我做丈夫的职责,夫人。”
“她急于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身份,这样就能保证她也会去履行做妻子的职责,”阿尔克利芙小姐回答道,“那就皆大欢喜了。”
又说了几句话,她便温和地表示她想结束这次谈话了。管家领会了她的意思,退了出去。
他觉得恼火,也觉得自己很丢面子。但是,在往家走的路上,他开始确信,除了没有暴露自己对塞西利亚的爱慕之外(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尽量回避了),他说出了全部真相。这样做使他取得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有利的地位。
曼斯顿坐在桌前,怀着深深的、强烈的懊悔,想起了美丽的塞西利亚。过了几分钟,他费了很大的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给他太太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尤妮斯——在你匆匆看过我之后,我希望你已平安抵达伦敦。
正如我所答应你的,我再三考虑了我们昨天夜里的谈话,你想到这里来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了。你的处境跟我是息息相关的,我忽略了这一点,你说的那些刻薄话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会很快做好安排,把你接来。除了带上衣物外,你不必带任何行李。把多余的东西都到当铺那儿处理掉。你带着这些东西来只能引起教区人们的闲言碎语,让人们相信我们已经分居很久了。
下星期来合适吗?我看,你最多用一两天时间就会打点好的,这个星期的时间就足够了。我会在前一天晚上到伦敦,我们一起乘中午的车来——非常爱你的丈夫
埃涅阿斯·曼斯顿
一八六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响水山庄
现在,我当然不会再用罗德利太太的名字给你写信了。
信封上的地址是:
伦敦,北,霍克星顿,查尔斯广场41号
曼斯顿太太 收
* * *
[1] 登塔图斯(?—公元前270)罗马将军,出身平民家庭,以其正直节俭著称,曾于公元前二九〇年平定萨宾人的叛乱,后来他隐居在一所乡村宅院内,但是萨宾农场常常是指诗人贺拉斯的乡间住宅。——原注
7.十一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七日
可是第二天一早,曼斯顿发现他只顾让他太太星期一过来,而把另外一件事给忘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人送来了一封信,提醒他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都不在这里,而要到十三英里外的一位土地代理人家里,跟那位先生商议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写信告诉他太太来的那一天,他恰好脱不开身。而现在他们见面的时间也不能再推了。
于是他又给他太太写了封信,说明这件事不能拖延,他必须在星期一离开家,这样他就不能像预先计划的那样在星期天到伦敦去接她了,不过她可以自己来。他会在晚上她到达卡里福德路车站的时候,带上马车去接她。
第二天他收到了他太太给他第一封信的回信。信里说,她会按他说好的时间整理妥当的。因为他已经写了第二封信,并且这个时候她也该收到了,他就没有做任何答复。
一个星期过去了。在这个星期里,曼斯顿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他已经结婚,而且还通过一些巧妙的安排向人们证明,他过去在这件事上之所以深藏不露是有着合情合理的家庭原因的,而这些原因随着这个故事一起传播开来,人们也都平平静静地接受了。对于绝大部分质朴的乡邻来说,这些原因是自然而然,无可厚非的。这样,人们除了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想见到这位女士之外,对这件事本身的好奇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