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月三日至九月十九日
阿尔克利芙小姐依然喜怒无常。不过不发火的时候,她对塞西利亚更加温柔关爱,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这就像热带地区的气候。暴风雨过后,会有苍翠葱郁的树木抹平其造成的创伤。阿尔克利芙小姐在勃然大怒之后,总是以加倍的宽厚仁爱来补偿。塞西利亚一直端庄大方,彬彬有礼,而她的率真质朴如无瑕的美玉一般,与妩媚优雅的成熟女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与这样一位年轻的女性亲密相处,阿尔克利芙小姐似乎完全被同化了。塞西利亚呢,她也感到真正的心满意足,因为她觉察到她对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正面影响是很大的。起初,阿尔克利芙小姐只是一时兴起地模仿塞西利亚那些独特的思想和习惯,比如早晨和晚上的祈祷,对着窗外的景物沉思冥想,在梳妆时学几行诗句,等等。但随着时光的推移,她从中体会到由衷的乐趣。
尽管塞西利亚努力寻求与阿尔克利芙小姐在感情上的共鸣,但她感到的只是感激而已,虽然她一直都心怀感激。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过去像一团疑云,驱之不散。偶尔会出现一些难以确定的蛛丝马迹。这些却只使得无法洞悉的其他故事更加难猜难测。她怀抱的希望越来越小,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放弃了。她非常非常希望她待她只像一个依附的人一样,保持距离。阿尔克利芙小姐喜怒无常,时而是她自己,时而又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像一眼喷泉,变幻莫测。如果说与她同名的这个女人从前犯过或参与过重大的罪行,她是不会相信的。不过这位贵妇年轻时那些不顾后果的冒险经历却更像是与黑暗相关,而与光明无缘。
有几次,阿尔克利芙小姐就要把内心的秘密和盘托出,但是仔细斟酌后她欲言又止。塞西利亚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尔克利芙小姐会信任她。那样,她就可以安慰那颗显然饱受过巨大创伤的心灵。
阿尔克利芙小姐对她的过去缄口不提,塞西利亚却不然。尽管她从未透露出她知道阿尔克利芙小姐和她父亲之间那段莫名中止的恋情,但她天性率直,胸无城府,内心没有特意防备,所以阿尔克利芙小姐能够套出她的话来,于是一点一点地把她父亲的过去了解得一清二楚。塞西利亚看出阿尔克利芙小姐对她父亲的经历甚感同情,她感到这补偿了阿尔克利芙小姐在其他时候轻易表现出的愤恨。
她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生活在这里。庄园里的仆人们也觉察到,在阿尔克利芙小姐和她的同伴之间存在着某种秘密的关系。但她们是两个女人,行为举上的又非常微妙,因此不足以使他们去想象出一个男女之间私交秘会的动人的故事。正如一些资深评论家所论述的,不论一部史诗是否需要包含超自然的因素,丑闻却绝对需要流言蜚语做素材。
她又收到了爱德华的一封信——信很短,但充满恳求。他问她为什么吝啬到连一行字也不写——只为了他们之间淡淡的友谊写一行字都不行吗?塞西利亚反复思量自己是否对他太残忍了。最后,她开始怀疑他跟另一个女人订婚是否就真的那么罪不可恕。“哎,我的理智敌不过感情。”她自言自语着。年轻的姑娘不时地抽出那封信,读了又读。想到爱德华正在因为自己的沉默而牵肠挂肚,饱受折磨,她几乎同情地掉下泪来。她开始责怪自己残忍,觉得必须给他写一封信——只是短短的一行——极短极短的一行,好给这个可怜的人以活下去的力量。像唐纳·克拉克[1]一样,她轻叹一声:
啊,要是他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
尽管我的自尊已经受伤,
在舌头发出责备之前,
恐怕我的眼睛已经将他原谅。
* * *
[1] 唐纳·克拉克,英国剧作家r.b.谢立丹(1751—1816)的喜剧《保姆》中的人物。下面的引文选自第三幕中克拉克唱的一首歌。——原注
2.九月二十日下午三点至四点
这是九月的第三个星期。塞西利亚到这里也大约有五个星期了。一天,阿尔克利芙小姐叫塞西利亚到卡里福德的一个村子去转转,帮她去收这个教区居民给她资助的一个宗教组织的捐款。阿尔克利芙小姐资助建起一个叫“女子联合会”的组织,每个成员都向她的下属收取小笔经费,与她的资助款加在一起。
那天下午,阿尔克利芙小姐对塞西利亚的外表特别感兴趣。塞西利亚确实美丽动人。她身穿一身轻盈飘逸的长裙,外罩一件风情万种的上衣,头戴一个柔软舒适的帽子,眼神如星光般灿烂,双颊似百合与玫瑰般娇艳。看到这般婀娜多姿的姑娘,庄园的女主人感到由衷的愉悦,但这种愉悦似乎更多的是精神的欣喜,而很少有情感上的满足。
阿尔克利芙小姐那张单子上一共印着八个名字,后面附着每个人要缴的捐款额。
“我收前四个人的,你就来收后面那四个。”
塞西利亚的名单中前两名是乡绅,接着是海茵顿小姐,最后印着老斯普林罗夫的名字。在他的名字后面是用铅笔写的名字:“曼斯顿先生”。
曼斯顿来到这座庄园做管家已经有三四天了。他住在那所旧宅内。那里在他来之前已经重新装修了一番。
“去拜访一下曼斯顿先生。”阿尔克利芙小姐看着塞西利亚那份名单上的名字强调了一句。
“可是他还没有捐款哪。”
“我知道。你去看一看并且留给他一份记录,别忘了啊。”
“告诉他要是他能捐款您会很高兴?”
“是的——告诉他如果他捐款我会很高兴的。”阿尔克利芙小姐微笑着重复了一句,“再见,走得不用太匆忙。如果今天做不完,可以留到明天。”
于是两个人分别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塞西利亚首先去了那所旧宅院,曼斯顿先生不在屋里,这让她着实松了一口气。接着她又去拜访那两位乡绅的妻子。她们立刻就与她谈起了正题,对她个人的魅力表现得十分冷淡,漠不关心。比较而言,社会地位一般的人比社会地位很高的人更加轻视毫无地位的人。
她接着又转向皮克山农舍。那里住着快乐的海茵顿小姐,还有一个年老的仆人和一只看门狗与她为伴。她的父亲,也是她双亲中仅剩的一个,在担任了十八到二十年的《卡斯特桥地方志》的编辑后,于四年前退休,住在这里,不久便在这里去世了。他尽管比较穷,却留给他女儿足够的生活费用。她持有不太多的股票,可以得到各种小笔的红利,这样就使她得以维持在皮克山做女主人的生活。
塞西利亚敲了敲门,马上就听见里面门开了又关上,紧接着一阵脚步声走走停停,穿过走廊。片刻之后,塞西利亚便与那位女士面对面站在一起。
阿迪莱德·海茵顿大约二十九岁。她的头发像塞西利亚的一样浓密,牙齿也和塞西利亚的一样整齐洁白,但是她的脸色却比塞西利亚苍白得多,白得似乎透明,显得与家里的环境不太协调。她的嘴巴不像塞西利亚的嘴巴那样善于表达爱意。也是因为她更加成熟,所以她的脚步不像塞西利亚那样轻快,而是比较沉稳。
当母辈们谈起那些过于大胆热情的姑娘,指责她们只是为了恋爱而恋爱,从不考虑方式方法时,阿迪莱德便成了受称赞的对象,因为她比较矜持。四十来岁的男人也说:“如果她愿意结婚的话,那么对任何男人来说,她都会是通情达理的好妻子。”附加的这一条——如果她愿意结婚的话——成了最模糊的假设,因为她是非常实际的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会感到不可思议。一双能够把所有家务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巧手,却为何独独把婚姻这件大事排除在日程之外?
塞西利亚是个新朋友,她热诚地表示欢迎。
“下午好!噢,对了——格雷小姐,从阿尔克利芙小姐那儿来吧。我在教堂里见过你。你来这儿我太高兴了。快请进。我不知道我的零钱够不够捐款。”她像个女孩子一样叽叽喳喳。
阿迪莱德与比她年轻的女人在一起时,总是把自己降低到对方的年龄,尽管这对自己来说并不合适,但这样做似乎更加公平合理。
“没关系,我会再来的。”
“好啊,任何时候都欢迎。不要只为这件事才来。不过这次你必须进来坐一会儿。进来啊。”
“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想来拜访。”
“这才对嘛,现在你必须看看我的房子——一个人住有点孤单,是不是?人们说像我这样的年轻姑娘自己住在一座房子里很是古怪,可是我才不在乎呢。把门一关,你会感觉在屋子里你就是至高无上的女王。如果你能体会到这种快乐,那么也就不在乎别人说你古怪了。斯普林罗夫先生帮我照看花园,那条狗时刻防范盗贼,要是有讨厌的蛇和蟾蜍,简会咬死它们。”
“真是不错!比住在城里好。”
“好得多。城镇让我悲观多疑。”
这句话不知怎的让塞西利亚猛然想到,有一天晚上在布迪茅斯,爱德华曾对她说过完全一样的话。
海茵顿小姐打开里面一扇门,领客人到了一间小客厅。从那里可以将方圆几英里的乡村景色尽收眼底。
该做的事情做完后,她们继续聊天。
“到了晚上肯定很孤单!”塞西利亚说,“你不害怕吗?”
“开始的时候有点怕。不过我已习惯了这种寂寞。而且,理智的思考会使我战胜胆怯。有时候在夜里我对自己说,如果我不是一个与人无害、连一只虫子的鬼魂都不屑来吓唬我的女人,那么我就该把听到的每种声音都当作幽灵。不过你必须在我房子的各处看看。”
塞西利亚对此兴致很高。
“我说你必须这样做,必须那样做,好像你是个小孩子。”阿迪莱德说,“我的一个属于特权阶层的朋友告诉我,这种命令的语气在别的朋友那儿很少听到,在我这里却常常这样。”
“啊,是啊,我想那女孩儿是对的。”
根据淑女阶层交际的惯例,塞西利亚把这位朋友称作“女孩儿”。因为在不清楚对方是异性的情况下,一个女人的朋友总是被她的另一个朋友小心谨慎地假设为女性。就像人们总是把猫咪叫做“她”,除非人们能证明那是只公猫。
海茵顿小姐神秘地笑起来。
“不瞒你说,为这我时常听到一些调侃的责备之辞。”她继续说。
“‘调侃的责备之辞’,这不会来自一个女人——除了男人谁会调侃地责备?”听到这句话,塞西利亚心里这样想着。“我想是你哥哥责怪你吧。”天真的姑娘说道。
“不是,”海茵顿小姐坦诚地说,“不过是我认识的一位专业人士罢了。”她眼睛眺望着窗外。
女人们的模仿力是永不枯竭的。那个男人是她情人的念头忽地在塞西利亚的脑海中闪过,她便变得像阿尔克利芙小姐一样刨根问底,只是态度更温和些。
“我猜想他是你的情人。”她说。
海茵顿小姐笑了,像是在这方面颇有经验似的。
如果女人被人说成有了追求者,那么即使根本没这回事,也很少有人能不受虚荣心的驱使而否认这个说法。如果碰巧她们真的有心上人,她们的目光便会充满怜悯地从那个人身上挪开,让那个人如坠九里雾中,除了一番胡乱猜测之外便再无所得。
“啊,好啊——海茵顿小姐,你们订婚了,就要成婚了!”塞西利亚嗔怪地说。
阿迪莱德轻轻点了点头,“嗯,是,是的。”她说。
塞西利亚刚刚说出“订婚”这个字眼,它的声音——就是她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便使她回想起阿尔克利芙小姐对她使用过这个字眼的那一刻和当时的情形,接着便产生了一个令她心烦意乱的想法,这想法只是种猜测,却完全占据了她的脑海。海茵顿小姐引用了爱德华评论城镇的话,她还提到斯普林罗夫帮她照看花园。那个人不会就是爱德华吧!这不会是阿尔克利芙小姐事先计划好,要用这种方式使她面对情敌吧!
“你打算很快就结婚吗?”她问道,语气很沉稳。这种沉稳表面上似乎是出于漠不关心,实际上却是因为过于关切而产生的结果。
“并不是很快——不过也快了。”
“啊——哈!三个月之内吗?”塞西利亚问。
“两个月。”
既然话题已经谈开了,阿迪莱德也就不再等对方敦促了。“我要是给你看件东西,你不会告诉别人吧?”她颇为急切而神秘。
“噢,不会,谁也不告诉。他也住在这个教区吗?”
“不。”
一切还只是个疑团。
“他叫什么?”塞西利亚直截了当地问。又像以前一样,她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燥热不安。海茵顿小姐并没注意到她面色的变化。
“你猜叫什么?”海茵顿小姐说。
“乔治?”塞西利亚随口说,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痛苦。
“不对。”阿迪莱德说,“不过呢,你可以先看看他。过来。”她领她上楼,来到她的卧室。就在卧室的梳妆台上有一个小镜框,镜框里是爱德华·斯普林罗夫的画像。画中人对眼前的一切全然不知。
“就是他。”海茵顿小姐说,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你很喜欢他吗?”痛苦万分的塞西利亚终于开口问道。
“喜欢,我当然喜欢。”海茵顿小姐答道,口气中流露出“长年躺在亚伯拉罕的怀抱里”[1]的人的优越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是我的表弟——也是在这个村土生土长的。在我父亲还没有去世,还没有撇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时,我们就订了婚。那时我才二十岁。比现在要漂亮得多。你可以想象到,我们彼此非常了解。我时常教训他几句。”
“为什么?”
“咳,只是因为有趣。他有时候很不安分——你知道,他并不当真——可是他一看到漂亮的面孔就瞅个不停。”
塞西利亚把关于他的多情的说法记在心里,以备空闲时再去进行痛苦的回味。现在她心潮起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咳呀,你知道这种事情是怎么传到女人耳朵里的。他曾经在布迪茅斯做助理建筑师。住在那里的一个轻佻的年轻姑娘不知怎么让他痴迷了一阵子。可我一点也不嫉妒——我们的婚约已是铁的事实。我们俩谁也不必嫉妒,而且那不过是调调情而已。对他来说,那姑娘太傻了。他喜欢划船,在晚上好心带她出去了一两次。我敢保证他们谈的都是十足的废话——都是浅薄的玩笑,只是为了打发时光,就像在旅游胜地发生的事情一样——他们彼此并不当真——那姑娘总是像一只母鹅一样咯咯傻笑。”
不断积聚的女人的本性弥漫在屋子里,比空气还要浓重。“她没那样!他们说的也不是浅薄无聊的废话!”塞西利亚禁不住大声喊道。她的双眼已是泪光盈盈。“他们一方是深深的欺骗,另一方则是完全的信任——是的,就是这样。”压抑已久的情感在这颗年轻的心里膨胀,再膨胀,直到感情的大坝再也无法阻挡。话一出口,塞西利亚立即后悔起来。如果可能,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把话收回。
“你认识那姑娘——或是他?”海茵顿小姐问道。她开始对塞西利亚表现出的激动的样子表示怀疑。
两位情敌都已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她们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对方,眼睛同样地锐利,闪闪发光,双唇一样地一翕一张,脑海中转动着同样的念头。当女人心中牵挂的男人成为她们为之激动的对象时,出现的情形只有一个,那就是她们作为个体的所有独特性格会悄然隐去,留下的只有她们作为女性所具有的共同特性。
塞西利亚抓住了这个不使自己暴露的机会。“是的,我认识那姑娘。”她说。
“是吗?”海茵顿小姐说,“如果我无意中说的那些关于你朋友的话伤了你的感情,我真的觉得很抱歉。不过——”
“咳,没关系。”塞西利亚应声道,“这没什么,海茵顿小姐。我想我现在必须走了。我还得到别处去呢。是的——我必须走了。”
海茵顿小姐内心一片茫然。她礼貌地带她的客人下楼,送到门口。塞西利亚匆匆道别,然后飞快地穿过花园,踏上小路。
她像往常一样,任意而又固执地放纵自己的悲痛。不过她仍旧坚持做她的工作。名单上的下一个是斯普林罗夫先生。于是她朝他的住处——三贩客栈走去。
* * *
[1] “你长年躺在亚伯拉罕的怀抱里”,选自英国诗人华兹华斯(1770—1850)的一首十四行诗《佳妙黄昏,宁静宜人》中的一行。——原注
3.下午四点至五点
卡里福德村街道两侧的农舍稀稀疏疏的。这就为种植山楂树或水蜡树的树篱留出了空间。从这篱笆上面,抑或透过这些树篱可以看到绚烂多彩的花园或是果实累累的果园。这时候大约是早期苹果收获的最佳时节。收获者不时地摇晃着沉甸甸的果树,苹果落到绿草地上,发出轻轻的啪哒啪哒声,夹杂着一些尖锐的声音,那是一些苹果落到横栏上、鸡棚上、篮子里、斜坡上或落在摘果人圆滚滚的背上——他们大多是孩子,各处飞来的苹果重重砸到背上,疼得他们尖声大叫,但接着便咧嘴一笑,把这当作好玩的事儿。
三贩客栈是一个多角的、中世纪时期的建筑,差不多全部用木材、灰泥和茅草建成。它就坐落在路边,几乎在教堂墓地的正对面。在左边,茅草屋顶的附属建筑物把它和一排农舍连在一起。这座建筑风格独特,造型别致,是逝去岁月里路边客栈的真正的标本。客栈坐落在英格兰这一地区的一条重要的公路旁边。如今,人们把乘马车出游看做是一种浪漫而快意的体验,而在当时,这家客栈像乡村任何一家小驿站一样,曾经是风光无限。人们川流不息地通过这个村庄,在客栈古老的门前经过。但后来,铁路吸引了所有的游客,这就使得这家客栈的店主再也无从获益。过去,他只需在房后耕种一点土地。但现在,如果他想维持原有的社会地位,就必须要增加农田面积以弥补不断降低的收入。除了弥漫在此地的一片空寂之外,与房屋毗邻的一长串附属建筑便是对三贩客栈已经逝去的繁华的最显著、最令人伤感的见证。这里大多是原来的马厩,曾经有四十匹马在不拉车的时候每日在铺着石板的院子里来回跑动。而如今,这里杂草丛生,破败的马厩的屋顶曾经笔直得如一条线,现在已经陷出巨大的空洞,看上去像是落光牙齿的老人的面颊。
在屋子另一端的绿地上,有三株高大、浓密的榆树。三贩客栈的牌子就挂在那里。那三棵树代表着三个商贩。它们并排矗立着,彼此相似得几乎难以区别。透过薄薄的油漆可以依稀见到木板的接合处。由于上面生锈的钉子淌下来的红色污渍,油漆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泽。
树下有一台苹果榨汁机。树阴下聚集着斯普林罗夫先生本人和他手下干活的人——教区的执事,三两个其他人员,磨工和杂工,以及其他闲坐纳凉的,还有一个怀抱着婴儿的女人。一群鸽子在四周嬉戏,一群男孩嘴里衔着麦秆吸管,大人们一转身,他们就忙着从大桶里吸一口甜甜的果汁。
老斯普林罗夫是客栈的主人。不过现在看来更像个农夫。一年有两个月的时间他要榨苹果汁。他是那种老式的雇主,和雇工一样干活。他现在正忙碌着。他用锤子把放进马鬃口袋的苹果夯实。他的手下盖德·威迪正埋头一铲一铲地把果泥从一只大木盒铲进袋里。果汁粘在铲子上,散发出银色的光。铲子上下挥动着,在落日的余辉下,忽明忽暗地闪耀,好像闪烁的灿烂星光。
当三贩客栈的昔日荣光一去不返的时候,斯普林罗夫还是个毛头小伙,所以他并未继承下做主人的那副架子。他外表粗犷,内心纤细。他的坚强刚毅是由外部环境锻造出来的,而非内在性格所决定。他正直善良,不懂得老谋深算,但他也并不鲁莽。他秉性诙谐幽默,不过总是摆脱不掉一种淡淡的忧伤。他总是流露出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像沃尔特·惠特曼一样,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感受到的是:
我预见到的太多,其意义远远多于我的思考。[1]
现在,他裹着绑腿,系着一条皮围裙,袖子卷得老高,露出结实肥胖的胳臂,只是肌肉并不发达。他胳膊上沾了一些果汁,夯苹果的时候,三两个苹果籽溅上来,也沾到他的胳膊上。
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是理查德·克里凯特。他是教区的执事。他身材瘦小,饭量跟个女人一样少,左手还有风湿病。其余的人便都是古铜面色的农夫。他们都穿着肩周绣着心形或长方形图案的布罩衣。腰间和右手腕上分别系着一根带子。
“您见到那位管家了吗,斯普林罗夫先生?”执事问道。
“只扫了一眼。凭这我就敢说他在这儿待不长。”
“为什么呢?”
“他永远不会接受一个女人掌管一切这种怪事。他不是那种人。”
“阿尔克利芙小姐付的工钱很高。”一位磨工说,“钱总是钱嘛。”
“嗬——是的,一点不错。”执事应声道。
“是啊,是啊,克里凯特,我的老邻居,”斯普林罗夫说,“但是她会大发雷霆的——事情准会搞得乱七八糟的——结果准是这样……是啊,她是个怪人。”他继续说着,停下手里的活计,抬眼端详着远处的一只苹果。
“她是怪。”盖德说着也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的地面。主人一休息,雇工便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让人觉得甚是有趣。
“的确,她是个怪人。”执事也插话道。他边说边摇着头,好像未卜先知的样子。
“她脾气挺糟,”斯普林罗夫又说,“而且太任性。她要是想好做什么,别人再想阻止她比登天还难。我宁可整天地压这些没长熟的酸苹果,也不愿和她一起生活。”
“她脾气实在不好。”执事应声回道,“尽管我是教堂的一名神职人员,我还是得这么说。可是这一次她不会大发脾气的。”
他们都等待着下文,好像他们凭经验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开始讲话。
执事像是很有必要地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又接着说,“他们之间有点微妙。记着我的话,邻居们——他们之间有点微妙。”
“你真这么想吗?”
“我知道的。那管家上星期六来的,对不对?”
“是的,没错。”盖德·迪威一边说着,一边从传送带上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又扔回去做苹果汁。
“他星期天去了教堂。”执事又道。
“他是去了。”
“整个礼拜过程中,阿尔克利芙小姐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而且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一直就没平静过。”
斯普林罗夫点了点头,继续辗轧苹果。
“当然,”执事说,“仅仅在一次周末的礼拜时心烦意乱,你并不能就说她是那种犯错误的女人。因为,平时她总是和我一样遵守礼节。”
斯普林罗夫又点了点头。他把辗轧机的螺丝紧了紧。盖德在另一边也跟着拧了拧。从两位磨工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他们觉得如果在教堂里阿尔克利芙小姐和执事一样遵守礼节,那她一定就是一个非常遵守礼节的人。
“是的,平时在礼拜的时候她确实像我一样遵守礼节。”执事重复了一遍。“可是上星期天,我们读到第十诫的时候,她说‘让我们全心全意’,而整个教堂的人都在说,‘将律法铭刻在我们心中,我们恳求您’。她的眼睛盯着他看——她完全是神不守舍——‘全心全意遵从律法’,她说。说第十诫的时候,她整个人不过是个躯壳而已——只是个躯壳。你可以在她面前一遍遍地说,‘将律法铭刻在我们心中,我们恳求您’,你就是向她说五十遍,她也不会听见。她爱上那个人了,就这么简单。”
“那她比我想象得还要傻。”斯普林罗夫先生说,“真是的,她可以做他妈妈了。”
“她和那个年轻姑娘之间可要不得安宁了。你看着吧,她不会冒险让那么漂亮的人儿留在身边的。”
“克里凯特执事,真奇怪你能无人不知,无事不晓。”
“哎呀,你这家伙。”执事谦虚地说,“我可真不知道什么。是我碰巧听到的。”
“我知道从哪儿听到的!”
“噢?”
“从你老婆那儿。不是我说话不恭敬,她可是个逗趣的女人。”
“可不是。而且她还很迷人。看看她嫁过的那些丈夫——上帝保佑她!”
“很奇怪你会名列其中第三位,克里凯特执事。”斯普林罗夫先生说。
“咳!我自己常常有着了不起的能力呢!不错,婚姻总是以‘亲爱的宝贝’开始,以‘真是意想不到’结束,正像祈祷书上说的那样。可我能怎么做呢,老斯普林罗夫。这是命里注定的。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刚结婚的时候,你那可怜的太太对我说,‘嘿,克里凯特先生,你的妻子很快就会把你整治死的,就像对她的前两位丈夫一样。喝上一杯糖蜜酒吧,明年这个时候我就看不见你这张可怜的脸了。’我一口气把酒喝完,第二年我又去拜访,我说,‘斯普林罗夫太太,去年你给我喝了一杯糖蜜酒,因为你说我就快没命了——可是你看,我还好好地活着。’‘你这想法真有趣,执事。那我现在就给你两杯吧。’她说。‘谢谢你,太太。’我说,把糖蜜酒一饮而尽。真是,让我那些旧想法见鬼去吧!又过了一年,我想再去拜访准能得到三杯。于是我就去了。可是她连一滴最普通的酒也不肯给我。‘不,执事,’她说,‘你太结实了,没必要让女人同情你……’哎呀,可怜的家伙。这倒是实话。有人以为我会死去,但现在我仍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像铁打的一样结实,而她却已经进了坟墓。”
“看到她前面两个丈夫相继死去,我还以为你老婆命中注定是克夫的呢。”盖德说。
“命中注定?你说得也太简单了。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但那是她想方设法争取到的。她会那么做,也的确做到了。和女人的心计相比,命运简直不算什么。”
“那我猜想,命运之神是个男的,像我们一样。上帝也是男的,还有天上所有其他的神,都是男的。”盖德说着抬起眼睛看了看天。
“快看!那个年轻姑娘朝这儿走过来了!我们刚刚还谈到她呢!”一位磨工突然插话道,“她是朝这儿来,我敢保证。”
两位磨工都站起来看着塞西利亚,好像她是一艘正驶入港口的船。他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几乎把手里的活计全都忘在一边。
“我觉得她的头饰和穿着都很时髦。”执事说,“闪亮闪亮的卷发,而且很浓密。”
“如果一个年轻姑娘真有什么引以为自豪的话,那就该是她的头发。”斯普林罗夫先生说。
“我的天!她哪儿都那么漂亮,那点骄傲不算什么。不过我敢保证,尽管她的穿着打扮这么迷人,可一件都不是她自己的。”
“我说,克里凯特执事。她还是个姑娘,说话别那么尖刻。”农夫斯普林罗夫颇具侠义心肠。
“噢,”教堂的执事回答,“我可没说一句伤害她的话。哎,没有。
‘听说扫烟囱人有个乖女儿,
她的名字叫做苏,
她说即使没有鞋来没有袜,
也要卷好头发细细梳。’”
塞西利亚感到非常不自在,因为她发现因为她的缘故,人们才渐渐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尤其是她看到除了斯普林罗夫先生以外,所有在场的人的眼睛都盯在她身上,她就更加手足无措了。斯普林罗夫先生天生能够体谅他人,所以没有盯着她看。塞西利亚走近草坪,没有再往前走,而是站在边上犹豫不决。
斯普林罗夫先生觉察到了她的尴尬。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朝她走过来。她看到他稳健的身躯,感到一阵宽慰。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小姐。”他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惦记着这事呢,我这就进屋去。”
“如果你忙的话,我等一会儿没关系。”塞西利亚说。
“如果你真的不介意,我们就把这最后一桶夯完,好让它在夜里慢慢控净,行吗?”
“当然,我喜欢看你们干活。”
“我们只是把那些熟得早的苹果榨了汁。”他继续说。因为让这样一位穿着整洁的姑娘等着,他的口气里带着一丝歉意。“要是等到正常的成熟季节,这些苹果就会烂掉了,变得像烟囱的拐弯处那么黑。”他说着便又回到辗轧机前,塞西利亚紧紧跟在后面。“按理应该早一些干完的。”他继续说着,一边又拿起撬杆把螺丝推了推,招呼人们快些干。“事实是,我的儿子爱德华答应今天回来,我都做好准备了,结果他没有来,倒来了封信。‘伦敦,九月十八日,亲爱的爸爸,’他这样写的,接着就告诉我他来不了。真让我有点心烦意乱的。”
“当然了。”塞西利亚说。
“他一定是找到活了吧。”执事凑过来问道。
“没有。那可怜的不走运的孩子。你们知道,他本来想来这儿做管家,但没有成功。这件事的真实情况我也不清楚。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没有雇他。好了伙计们,站成一队。”
斯普林罗夫、执事、磨工们、还有盖德,都排好站在螺丝撬杆的后面,就像士兵推车一样。
“那个一意孤行的女人选中的那个男人,谁看上一眼都会觉得不妥当。”克里凯特执事又提起话题。
“他们中间竟然有人觉得,看篱笆他倒未必中用,倒是能轻轻松松地做个偷马贼。”一个磨工说。
“好了,他够精明的,完全可以做个管家。而且他也是个满有派头的绅士——这一点是千真万确吧。”
“其实,在这方面,我的泰德一点也不差。”斯普林罗夫说。
“这个是无疑的了,他是不差,先生。”
“我说过,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让他受良好的教育。”斯普林罗夫说。
“是的,你会那样做的。”他的助手们都很严肃地应和着。
“他天性爱看书,爱画画,倒不用我操心。可是结果,那些女人们硬是把他和他表姐撮合到一起。”
“什么时候办喜事呐,斯普林罗夫先生。”
“还没定呢——不过,我想快了。你们看,爱德华什么事都做得挺漂亮,就是不能简简单单地过日子。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能留在身边,别去干那些职业。可是他那么喜欢画图。”
他把撬杆放到护栏里,转身对塞西利亚说:
“好了,小姐,您到屋里坐坐吧。”
盖德看着塞西利亚和农夫斯普林罗夫一起走开,目光中含着几分挑剔。
“我敢打赌,她在我们这儿还不习惯呢。”他压低声音说。
“铁路把您孤孤单单地丢在这儿。”他们进门时,她说道。
屋子里除了一些已近干瘪的大苍蝇之外,一无他物。这些苍蝇也由于这里的寂静幽僻而变得懒洋洋的。看来从最后一辆马车路经此处,载走了最后一名乘客之后,这所房子就再也没人光顾过。
“没错,这客栈和我差不多成了一对化石了。”农夫看了看房间,又看了看自己,答道。
“啊,对了,斯普林罗夫先生,”塞西利亚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得好好谢谢你哪。谢谢你向阿尔克利芙小姐推荐了我。”她渐渐地对这位老人非常友好,因为他身上那种宽厚温和的性情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推荐?那没什么,小姐。泰德——我的儿子——泰德他一个工友有个妹妹,很想找个活干,我就跟管家提了提,就这些。嗨,我可真想我儿子。”
她一直背对着窗子,好不让他看到她脸上泛起的阵阵红晕。
“的确,”他继续说,“有时候我总忍不住为他担心,你知道。他好像生来就不适合过小镇的生活,有时候对那种生活极不习惯。可能等他跟阿迪莱德结了婚就会好些。”
一种厌烦之情油然而生,好像一位抱病之人刚刚听钟敲过一次,突然一只慢钟又敲了一次,不由得让人心烦意乱起来。她又经历了一次心碎的打击。
“一切都取决于他是否爱她。”她微抖地说。
“他以前爱她——现在不怎么表示了。可这是因为他长大了。您瞧,他们那一对小儿女并肩散步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从他第一次向她求婚那时候起,她也变了不少啊。”
“怎么变了,先生?”
“嗨!她比以前理智多了。以前泰德一来信,她就一个人悄悄地踏上弯弯的小路,回头看看没有人看见,才轻轻地打开信,读一个字,便站在那呆呆地想一阵儿,抬眼望望山坡,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进眼里。这时即使是布谷鸟的叫声,也会使她心惊肉跳,吓得把信滑落到地上。要是哪个嘴快的人说,‘脸都羞红了。’她那个时候啊,早已是面红耳赤了。”
他拿出钱来放到塞西利亚手中,脑子里却还想着爱德华。所以他心不在焉地握住她的小手,认真而坦诚地说:
“我很少有机会能跟一位有教养的女孩子说话。今天忍不住跟您,格雷小姐,谈谈我对爱德华的忧虑吧。我有时候总担心,他永远不会出人头地——他死的时候,可能很穷,让人瞧不起,并且心力交瘁。一想到他是跟那些聪明才智一点儿也不如他的人相比,却败下阵来,他就会痛苦极了。都是因为他太有远见——他不能满足于那些敷衍潦草的权宜之计,他总是追求完美。可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完美的事。于是他就很沮丧。他结婚我应该高兴,因为这样他才可能安定下来。这对他有好处……咳,我们都希望一切如意。”
他放开她的手,把她送到门口,对她说,“如果您愿意偶尔到这儿来,跟一位老人来说说话,我会很高兴的,格雷小姐。祝您晚安……嘿,您看,要下雨了——快点回家吧。要么我送您吧。”
“不用了,谢谢您,斯普林罗夫先生,晚安。”她声音低沉地说。而后她匆匆上路。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爱德华玩弄了她的感情。
* * *
[1] 选自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的诗集《分离之歌》中的《再见》。——原注
4.下午五点至六点
她沿路走进一片树阴中。头上的枝丫盘绕交错,非常浓密,让人感觉这条路就像兔子的地洞一样。不一会儿,她走过了庄园的一个边门。乌云迅速地堆积着,比农夫斯普林罗夫预言得还快。羊群挤挤挨挨地往回跑,咩咩叫着,乱作一团。铅灰色的云朵愈积愈多,就像法国画家笔下的现代派作品,使远方昏暗的景色显得神秘莫测,似乎执意要让人胆战心惊。她还没有走过庄园的一半,隆隆的雷声已经清晰可闻。
她要走的这条道会经过那所旧庄园主住宅。这时的空气似乎都凝结起来。每次低沉的隆隆雷声之后,都可以听到前方瀑布的咆哮声和瀑布旁边树丛中抽水机的嘎吱声。她匆匆地赶路,昏暗的天空以及即将来临的暴风雨让她愈来愈害怕,她离那所旧庄园主住宅越来越近了。在阴暗的树叶和天空的衬托下,那所住宅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白色。
她前面,在一排从房屋通向农庄平地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他之所以映入她的眼帘,是因为他那种轻松洒脱的站姿,也是因为他的确站在高处。他的身体只现出灰暗的轮廓。他背着双手,抬头望着天空。
塞西利亚必须从他的身前经过。她很不愿意这样做,所以想转身走进路旁的树林中,再从这幢旧宅的外面找一个入口重返原路。但是他已经看到她了,她也就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并下意识地把脸侧向一边,眼睛看着地面。
她就一直这样目不斜视地盯着路面,直到看见右侧面的一条岔路。这条路直通向那座房子的台阶。“我现在跟他是面对面了。”她想,“他正在盯着我看。”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的男性的声音传来:
“你害怕吗?”
那一刻,她暗自揣度他的问题。她想要是有什么可害怕的,那就是指他了。“我并不觉得害怕。”她结结巴巴地说。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是说你害怕打雷吗?”他又道,“不是说我自己。”
她必须转身面对他了。“我看要下雨了。”她没话找话地说。
看到她娇美的容貌,优雅的风度,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叹与倾慕。他谦恭有礼地说,“在你到那庄园之前也许下不起来。你是去那儿吧?”
“是,我是去那儿。”
“我陪你一起走好吗?一个人在树林中太孤单。”
“不用了。”她怕他这么殷勤,是把她错当成一个地位较高的女人了,于是又说,“我是阿尔克利芙小姐的侍伴。我不怕孤单。”
“哦,阿尔克利芙小姐的侍伴。那你能帮个忙,把捐款捎给她吗?她今天下午给我捎信来,请我为她的社团捐款,可是我没在家。她希望我捐款,那我当然会捐的。我对这个社团很感兴趣。”
“我想,阿尔克利芙小姐听到这些话会很高兴的。”
“是嘛。我想想——她说那是个什么社团?恐怕我口袋里的钱不够。但是我要实实在在地证明我愿意捐款,那样她会满意的。我去拿钱来,马上就出来。”
他进屋去了,而且的确很快就回到了她身边。“给你。”他很高兴地说。
她抬起手来。他给她钱的时候,柔软的指尖划过她戴着手套的掌心。她很纳闷,为什么他的手指会碰到她。
“我终究还是觉得,”他继续说,“雨马上要下了。你还没到庄园就会被淋得透湿。真的,你看那儿。”
他指了指刚刚落在白色台阶上的一个大雨点,圆圆的,有金莲花的叶子那么大。
“你最好到门廊里去。天还早呢,这些黑黑的云层搞得好像天很晚了似的。”
不管她心里愿不愿意,大大的雨点,以及紧随其后的一道之字形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都迫使她接受了他的邀请。她登上台阶,就在门廊里与他并肩而立。他们在那儿默默等待的时候,她头一次从近处看清了这个人。
他相貌非常英俊,身材匀称,穿着考究,看样子二十七八岁年纪。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面容异乎寻常,没有一个斑点,没有一点瑕疵,皮肤极为光洁。还有,他的额头宽阔,眉毛笔直而刚毅。两只眼睛深邃清澈。一个精于相面的人会通过分析他的表情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人的本性一定是宁折不弯,全世界的人都接受宿命,他也绝不会,他会带着与神抗争的决心去抗拒命运,并且以此为己任,义无反顾。他的眼睛与前额都闪耀着睿智的光芒,透出一种魄力,如果这种魄力不是被他的曲线和色调所中和的话,就会显得过于犀利而令人不快。他的双唇丰满润泽,肉感十足,到了令人惊异的程度,它们拥有女性般的柔和曲线,宝石般的鲜红艳丽,这足以证明他拥有一颗女性般敏感多情的心灵。他需要汇集从前就拥有的老成持重的性格才能把这颗心控制在理智的轨道之中。
他的举止不仅得体,而且优雅。他的谈吐恰到好处,从容大方。
一声响雷中断了他们的谈话。之后的一两分钟之内,两人谁也没有打破沉默,他们似乎都在出神地倾听着瀑布低沉的咆哮声。雨越下越大,雨水抽打在树上和灌木丛上,瀑布声和雨声逐渐变得难以分清。塞西利亚匆匆打量了他几眼,就把头转向林荫小路。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头扫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姣美的身段和秀丽的脸庞。
就在这一刻,因为门廊很窄,他们的衣服挨在一起,而且没有再分开。
对一个男人来讲,衣服是衣服。但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衣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衣服的细小摆动,就算她没有看到,心里也洞悉无余。可没有哪个男人知道他衣服的后下摆是如何摆动的。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对衣服有感觉的能力。就算衣服最边上的流苏或荷叶边轻轻皱起,她也会像被东西夹住一样,感受得真真切切。下摆处的每一条花边都敏锐地感觉着,灵巧地试探着。
因此,衣服的这种接触,对曼斯顿毫无影响,却使塞西利亚不禁全身一颤。更何况,她对曼斯顿一无所知,完全是陌生的。她又一次转过脸来,看着瓢泼大雨,可她依然能感觉到他。最后,为了避开这种感觉,她往前挪了挪。不过这样一挪,雨水便打在了她身上。
“嗨,雨水打在你身上了。”他说,“进屋来吧。”
塞西利亚犹豫不决。
“我保证,绝对安全。”他一边为她开着门,一边笑着说,“你看我这屋子里乱作一团——一摞摞的箱子、家具、稻草、陶器,都是乱摆乱放。后面住的一位老太太,正准备把东西摆放好。我想你知道这房子里面什么样吧。”
“我从来没进去过。”
“噢,是嘛。那进来吧。来,你看,他们在这儿打了一扇门。这儿呢,他们又建了一堵隔墙,把原来厚厚的大厅一分为二。其中一间就是我的起居室。那里,他们还搭建了灰泥房顶,把原来的栗木雕刻的屋顶遮盖住了,因为那个顶太高,怕我在屋里冷。原来这个大厅,顶子高高的,非常宽敞。庄园主就在这里和他的家臣聚会,谈笑风生,享受着巨大的火炉带来的融融火光。现在,尽管还能看到旧时的轮廓,但已经改得小得可怜了。我倒是希望能住在原来那样的房子里。”
“多一点浪漫情调,但不太舒服。”
“对,没错。好了,这种愿望也不用当真。你来看看这些东西给弄得多么乱七八糟,这些装货箱,还有所有这些东西。我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惟一一件漂亮的东西就是它。”
“一架风琴。”
“对,一架风琴。除了音管,其余的是我自己做的。我今天下午打开箱子,就马上开始弹奏,好给自己点儿安慰。它不太大,可是放在私人住宅里也够大了。我想,你也会弹吧。”
“我会弹钢琴。我对风琴一点儿也不在行。”
“很快你就会喜欢上风琴的。虽然这会影响你弹钢琴,可并没多大关系。钢琴并不是很重要的乐器。”
“现在就流行这么说。我觉得钢琴蛮不错的。”
“对一些不错的东西就这样感情用事,可不太好。”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说,那些贬低钢琴的人说这些话,好像成了口头禅。只是因为流行罢了,因为比他们聪明的人说过这些话——并不是因为他们亲耳听到过钢琴的声音。”
意识到自己为了表白而如此疾言厉色地训斥对方,塞西利亚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倒是一脸的宽厚,那样子似乎在说,即使她有什么不对,他也丝毫不会介意。这种态度使他在心理上处于优越的地位,这让她甚是恼火。
“我弹琴只是自娱自乐。”他说,“我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一切都是我自学来的。”
雷声、闪电、大雨都愈来愈猛烈,让人心惊肉跳。镖状的、叉形的、之字形的闪电和火球不断地从乌云中激射而出,好像就在他们头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闪电和隆隆的雷声总是不时地打断这位管家的谈话。在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他朝那架风琴走去。这轰隆声似乎能把这座老房子震塌一般。
“你现在就要弹,是不是?”塞西利亚不安地问道。
“嗯,是啊,为什么不呢?”他说,“你回不了家。所以我们最好娱乐一下。你不介意的话,就坐在那个箱子上。我拿出的几把椅子放在另一个房间里了。”
他也没管她坐没坐,就径自走到风琴前,即兴弹奏了一曲和声。音调婉转幽长,或抑或扬,竭尽了风琴的表现能力。很快,他停下来去找乐谱。
“这个闪电真亮啊!”他说。闪电又一次透过窗棂耀眼地闪烁。对于原来又高又宽敞的大厅来说,这个闪电倒是恰到好处。可是对于现在这个房间,这个闪电不免显得过于刺目。紧接着一阵隆隆雷声。塞西利亚不由得有点害怕,倒不只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她还觉得她身边笼罩着一种神秘而怪异的魔力。
“我希望我——闪电不要这么亮。你觉得这会持续很长时间吗?”她颇为胆怯地问。
“时间不会很长的。”他没有转身,嘟囔了一句,手指又在琴键上滑动起来。“不过这没关系。”他突然停下来,凝视着她,继续说道,“因为那边的树影太暗,所以闪电显得格外地亮。别怕,现在看着我——看着我的脸——快呀。”
他脸朝着窗户,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她几乎是身不由己,照他的话做了,她凝望着他那张俊美异常的脸。
又是一道闪电。他没有转身,也没有眨眼,眼睛一直是一动不动。“这样,”他转过身对她说,“这样才是看闪电的方法。”
“嗨!这样会把你的眼睛弄瞎的。”
“瞎说——这种闪电不会弄瞎人的眼睛。如果有危险我就不会盯着看了。现在不过是那种片状闪电。好了,你还要再听一曲吗?这次弹一首关于《圣经》的曲子吧。”
“不了,谢谢。雷声这么响,我看还是别听了。”可是他没有理会她的话,已经开始弹奏起来。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完全沉醉在乐曲当中,对外界事物都置若罔闻,她心里不禁啧啧称奇。
“你怎么弹这么一首伤感的曲子?”他停下来的时候,她开口问道。
“嗯——我想是因为我喜欢吧。”他轻松地说,“你有时候也会喜欢伤感的情调吧。”
“是的,有时候。可能是吧。”
“当你忧心忡忡的时候。”
“是的。”
“对呀,那么当我忧心忡忡的时候,为什么不喜欢呢?”
“你有烦心事吗?”
“烦极了。”他若有所思而且很突兀地说——话语太突兀了,她都没办法催促他把话说下去。
他弹得更加有力了。她第一次明白管乐器也能演奏得这样美妙。由于房屋的狭小,悠扬的琴声便久久回荡,袅袅不绝;再加上外面自然界雷电声的附和,琴声便愈加铿锵。她被深深地感动了。并不只是因为那双手弹奏出的动人音符,更是由于某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不断变化着的旋律——忽而高昂,忽而轻柔,忽而简洁,忽而艰涩,忽而费人神思,忽而动人心弦,忽而气势恢弘,忽而嘈嘈似雨。她不由得随之心潮澎湃,就像投在一条淙淙小溪上的阴影,随着溪流而起伏波动一样。音乐竟具有如此魔力,不由让她去凝神思索这乐曲的含义。音乐像一首感人的乐章,冲击着她的人生,牵动着她的灵魂。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不知不觉间已不由她的理智控制,而被这音乐左右。
望着眼前这位陌生男子,她不由得情思翩翩,心旌摇荡。一段新的和音又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在她的体内引起一阵痛苦的震颤。又是一阵可怖的电光,又是一阵震耳的雷声。她发现自己已身不由己地蜷缩在他身旁,嘴唇微微张着,凝视着他的脸庞。
他侧过头来,看出了她情绪的波动,这种波动使她本已表情丰富的脸庞显得更加完美无缺。她那时候已经意乱神迷,无法掩饰内心的冲动。这一点他看在眼里。他低下头,俊美的脸靠近她,双唇几乎碰到了她的耳际。他柔声低语,丝毫没有破坏那份和谐——
“你很喜欢这支曲子吗?”
“的确非常喜欢。”她说。
“看得出来你被感动了。我会誊一份给你。”
“太谢谢了。”
“我明天把它送到你那里。到时我该找谁传话呢?”
“噢,别来找我,别拿来吧。”她急急地说,“我不喜欢你送去。”
“让我想想——明天傍晚七点钟左右,我回家的时候会路过那个瀑布。在那儿给你挺方便。我真希望你能有这个谱子。”
他轻轻地哼起一首田园交响曲,依旧款款注视着她。
“很好。”她说,避开了他的视线。
暴风雨这时不那么猛烈了。十来分钟后,天空已有晴意。落日的余辉给西部天际的云朵镶上了金边。
塞西利亚长长地松了口气,准备离开。她为自己在这所旧房子里逗留,并且在这里与他相识感到很不快。这一切原非她所愿。她是多么的愚蠢,在一个陌生人的引诱下,心动神摇,渐渐地竟然真情流露。
“让我来送你吧。”他说着,陪她走到门口,举手投足中仍透出他是多么地被她吸引。但当她回头看他时,发现他的魔力已经随着飘散的乐曲一同消逝了。她转身背对着他。“我送你吗?”他又问道。
“不,不用。路挺近,还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真的没有必要。谢谢你。”她静静地说。然后她道声晚安,没有与他的目光对视,便匆匆走下台阶,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门口。
“哎呀,这个人怎么会这么让我着迷?”这是她惟一的想法。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也是她自己坐在他面前,像着了魔一样。她的步态很是拘谨,因为她知道他的目光在紧紧尾随着她。直到她走过了瀑布旁边的一块凹地,又登上了一个小丘,她才松了口气,她明白高高的树枝已经挡住了他的视线。
5.下午六点至七点
落日的余辉照在湿漉漉的路面上,闪耀着刺目的光泽,让塞西利亚本来就零乱不安的心绪更加倦怠。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思绪,彼此之间又毫不相干。一会儿,她脑子里全是和曼斯顿在一起时那摄人心魄、激情荡漾的一幕。一转眼,爱德华的形象又像幽灵一样浮现在眼前。接着又是曼斯顿那似乎能穿透她心灵的黑眼睛,还有他那性感的双唇,微微地翕张着,大胆吐露令人心惊的言语。他暗示的那些烦心事会是什么?也许阿尔克利芙小姐便是这一切麻烦的根源。她心怀伤感,一路走着。漫漫人生路让她迷惘彷徨。
一见到阿尔克利芙小姐,塞西利亚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一想到阿尔克利芙小姐得知她稍稍偏离了应做的事情后会又一次忍不住大发雷霆,她多少有些害怕。可是,让塞西利亚颇为惊讶的是,阿尔克利芙小姐看上去很高兴。她像往常一样开始盘问起来。
“你一直跟他在一起吗?”阿尔克利芙小姐故作严肃地说。
“是的。”
“我没告诉你到那幢房子去两次啊。”
“我说过了,我没去。是他让我到门廊上去的。”
“他是怎么说的,你说说。”
“他说闪电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
“很重要的一句话,真是。他还——”她转过脸来,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着,说道——
“他说起过我吗?”
“没有。”塞西利亚说,眼光也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只说让我把捐款拿给你。”
“真的能肯定吗?”
“真的。”
“我相信你。关于他自己,他还说了什么特别或奇怪的话吗?”
“只有一点——他说他有烦心事。”
“烦心事!”
说完这句话,阿尔克利芙小姐重又陷入沉默。以前,她在类似的举动之后,多半会袒露一些事情,所以这次塞西利亚也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是这回她错了,阿尔克利芙小姐什么也没说。
塞西利亚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来给爱德华·斯普林罗夫写了一封断交信。其实,在这个节骨眼上,最明智的,惟一能够保持尊严的办法便是什么都不去做。但是,塞西利亚像任何一位容易激动、热情洋溢的十九岁姑娘一样,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她在信中告诉他,令她痛苦与惊异的是,他与另一个女人订婚竟是远近皆知的事。她强调说,他与他的初恋情人结婚才是体面的。那个女人比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强得多。她只配被人永远地遗忘。她恳求他记住,他永远不会再见到她,她严厉地谴责他的轻薄和残酷。他在布迪茅斯频繁地与她会面,更有甚者,他竟然在最后一晚划船出游时骗取了她的吻。“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一切!”她说。然后,她觉得该做的事已经做完,她自欺欺人地让自己相信,她的要求和责备是如此有力,任何听到这些话的男人都不会再接近她了。
然而这些无心之言反而暴露出缠绵的柔情。就像贝雅特丽齐坐在马车上,严辞指责诗人但丁[1]一样,表现出自己高高在上,对那种眉目传情的爱恋不屑一顾。实际上,她的每句话都暴露出一个漂亮女人对情敌的嫉妒之心,并且隐秘地暗示给过去的情人,他对她的每条责备都可以找到开脱的借口。
写完信,塞西利亚依然对下午的事情耿耿于怀。她深怪自己,今天傍晚为什么让曼斯顿那样的一个陌生人将自己左右。他有什么权力突然要求与她在瀑布那儿见面,去拿他的乐谱。在那段音乐意外地停顿的时候,她本来完全能够彻底消除他对她的那种深深的影响和控制。一想到他还以为会在瀑布那儿见到她,她就一分钟也忍受不了。她拿起笔,也给他这样写道:
我答应过你七点钟与你在瀑布那里会面。可我觉得我做不到。当时的心情使我不能自制了。
塞·格雷
响水山庄
九月二十日
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总是在深思熟虑后再采取行动;一个年轻姑娘则通常在采取行动后,才又反复思量。几分钟后,她看到背着邮包的邮递员取走了其中一封,一个送信人拿走了另一封。这时候,她心中第一次问自己,她给这两个对她有影响的男人每人写了一封信,这样做明智吗?
* * *
[1] 贝雅特丽齐,但丁(1265—1321)作品《神曲》中的一位理想化的人物,她从天堂下来严厉责备但丁。——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