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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费心机

第七章 十八天里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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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八月七日

下午四点,阿尔克利芙小姐全身重孝,独自坐在响水山庄的书房里。

老上尉的葬礼已经结束,遗嘱也宣读了。遗嘱是在五年前就写好的,简明扼要,已由他的律师——林肯店运动场尼特林顿和泰林两位先生作证。他的整个庄园,包括动产和不动产,都留给了他的女儿塞西利亚,供她随意、独自支配。只有一小部分给了他们的亲戚——教区长,还有一点儿留给了仆人。

阿尔克利芙小姐坐的椅子并不是书房里最舒适的,甚至连最一般也不是,而是最不舒适的一把。椅子很高,靠背很窄,用橡木制成并带有坐垫。这把椅子之所以放在屋里,只是因为它和旁边古色古香的柜子风格一致。平时除了蹬着它去够最高的那排书之外,根本就不用它。可她却已经直挺挺地在那把椅子上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她对她的行为和身体的感觉毫无意识。这把椅子离门口最近,她一进屋便恍恍惚惚坐了上去。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一尊铜铸的雕像。她坐的姿势表明她一直都在紧张专注地思考着。她的脚并在一起,身体微微前倾,根本没靠椅背。她的手放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脚凳的一角。

终于,她微微一动,手指敲了敲身边的桌子。禁锢已久的思想终于找到了思路。她苦思冥想,一步步去解开萦绕在脑海中的难题。这时,她身体的动作也愈来愈频繁。她朝后一靠,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侧过身来,手托着前额。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开始时心不在焉,身体还像刚才那么僵直,渐渐地,她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脚步也变得轻盈而随意。低垂的头也优雅地抬起来,好像一只天鹅,劳累后精心地梳理羽毛。

“是的,”她大声说,“让他到这儿来,只告诉他我用得着他,不让他知道我还另有目的——难就难在这儿,但是我想我做得到。”

她摇摇铃,叫来那名新侍女。这是个温和的女人,大约四十来岁,头上已有几缕白发。

“问问格雷小姐能不能到我这儿来一下。”

塞西利亚就在不远处,她很快进来了。

“关于建筑师和勘测员,你知道些什么?”阿尔克利芙小姐突然问道。

“知道什么?”塞西利亚应声道。她静静地站着,在考虑该怎么回答。

“没错——知道什么?”阿尔克利芙小姐说。

“欧文是建筑师,也是勘测员的绘图员。”塞西利亚说。她又想起了做类似工作的另一个人。

“对了!这就是我问你的原因。建筑师的工作还包括哪些不同种类的工作?可不可以这样认为,除了别的工作外,他们还设计庄园,并监督各种修建工作?”

“更确切地说,那些是土地或者房屋管理者的责任——至少我一直这么认为。乡村建筑师的工作包括这些,城市建筑师则不包括。”

“这我知道,孩子。但是在我看来,管家是个职责不很明确的职业。你不觉得一个从小一直学建筑的人也可以做管家吗?”

塞西利亚有些怀疑,一个纯粹的建筑师是否会这样做。

征询意见的主要乐趣在于问而不采纳。阿尔克利芙斩钉截铁地回答:

“真糊涂,他当然会做的。你哥哥欧文设计一些乡下的建筑,像农舍、马厩、农庄等等,对不对?”

“对,他设计。”

“并且也监督这些房子的建造?”

“对,很快就会的。”

“他还勘测土地?”

“噢,是的。”

“他还了解围栏和沟渠——应该是多宽,分界如何,平整程度,防风树木的种植,丈量木材,建造经久耐用的房屋等等,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从没听他说过这些,不过我想,格莱菲尔德先生能做这些事情。恐怕欧文还没有经验。”

“是的,你哥哥做这些事情是还有些年轻,这个自然。还有那些收租日,核查并清理买卖人的账目。塞西利亚,恐怕对这种事你还不如我清楚……我要出去了,”她继续说,“今天我不想让你陪我一起去。你可以出去,到吃晚饭时再回来。”

阿尔克利芙小姐出门后,走下台阶来到草地上,然后她朝左一转,穿过灌木丛。她打开一道边门,走进一条经久未用的行车道。这条行车道树木葱茏,一直通到小山下。她一路走着,一直走到地势最低的洼地,也是整个树林的最低处。

那儿的树木纵横交错,树枝低垂,几乎及地。弥漫树间的空气总是清新凉爽。夏日漫长的白昼也难以带去片刻的暖意。附近有几泓与地面高度相差无几的清泉,还有一条深不见底、缓缓淌过的小溪,使这里平添了一股清新之意。溪流和清泉深深遮蔽在葱郁的灌木丛和一面高墙之下。高墙投来浓浓的阴影。沿着溪边的小路,她走到这面墙的断垣之处。溪流对岸,一大片长方形的幽深地带映入眼帘。溪水便是从那里流出,泛着朵朵水花,伴着汩汩水声。再走两步,她就站在了溪源的正对面,清晰地看到更远处轮廓分明的小瀑布。顺着瀑布顶端望去,可以看到外面明媚的天空。因为一座小桥横跨在湍急的溪流之上,再加上面树木的掩映,所以抬眼望去,只看见一片新月状的蓝天。

尽管这里风景如画,但她却无心留连。从她所站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另一番景象。正前方,景色便不像右边的溪流和周围的树木这样幽暗。林荫路及其两侧的小树丛都在前面几码处猝然而止。地势开始从那里升高,在裸露的草地的另一端矗立着那座遗留下来的旧庄园。林荫道两侧树木形成的深暗的边线,恰到好处地把它框在线内。现在吸引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正是展现在这里的这幅画面——但她不是为了欣赏其精湛的艺术,也不是为了缅怀其悠久的历史,而是为了更实用的目的——她觉得能将其改造得符合现代的要求。

前面,卓然挺立着建筑中最古老的部分——一座年代久远的拱门。拱门两侧各有一个小塔的塔基,几乎已经被攀缘植物所覆盖。这些植物爬过下沉的屋顶的屋檐,爬上山墙,一直爬到了阿尔克利芙家族的房屋的屋顶。在后面十到二十码的地方,则是这座建筑的惟一残存部分——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遗迹,由三面山墙和后面一个十字屋顶组成。在靠墙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线条,表明那里原来和墙连在一起,也是一些山墙,现在已经坍塌了。原来纵横交错的窗棂分成五六块窗格的窗户,现在多半已被砖堵住。其余的部分随便地塞进了适合农家使用的窗框,以适应新的需要。楼下被分隔成几间小屋,住着两家农户。楼上则被用作仓库,储存着各种各样的根菜和果品。

阿尔克利芙小姐——如画美景的拥有者,环视片刻后,登上古墙,步入了古老的庭院。丛生的野草把路石高高拱起,抑或挤到一边。有两三个小孩,手指噙在嘴里,出来一看到她,又急忙跑回去,用神秘的口吻大声告诉他们的母亲阿尔克利芙小姐来了。不过阿尔克利芙小姐并没有进去。她在房外转了一圈,看了看它的外部状况,然后转过身,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偏僻之处。那儿堆放着圆木、方木、木板、磨石,以及一堆堆的建筑用石、建筑用砖,还有一个锯木坑,表明那里是这个庄园的建筑工地。

她停下来,四下环视。一个男人从后面工房的窗子看到她,便走出来,恭敬地摘下帽子。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在室外时让人看到。

“斯朱登,能够不太费事地把那老房子改建成一所像样的房子吗?”她问道。

这位工匠想了想——然后像是考虑很周到的样子说道。

“您没忘吧,东家,那幢房子三分之二已经拆掉,或是已经成了废墟了。”

“是的,我知道。”

“剩下的很可能也不结实了,东家。”

“为什么?”

“他们把它改装成农舍的时候,把里面搞得一团糟,整幢房子的主架满是裂纹。”

“把里面的隔板都拆掉,外面加盖一些,这样就应该能把它改建成普通的、有六到八间屋子的房子了吧?”

“是的,东家。”

凭这位工头的经验,每次阿尔克利芙小姐跟他进行这类谈话的时候,接下来准是问这个问题:“这大概要多少钱呢?”可这次令他吃惊的是,阿尔克利芙小姐没有问他。这个工头暗想,她对改建房子肯定是一时兴起,不一定真的实施。主人们这样的心血来潮肯定不必付诸实行。

“谢谢你,这就够了,斯朱登。”她说,“你会明白如果妥善处理,短期内在这里进行一些改建不是不可能的。”

斯朱登满脸狐疑地回答:“我懂。”他看上去不太自在。

“阿尔克利芙上尉在世的时候,你是他的工头,他自己当管家,每件事都干得不错。但是现在又该需要一个管家,让他管比过世老东家更多的事务,包括一直由你管的事务。我的意思是,让他直接而且细致地监督管理一切事务。”

“那么,您不再需要我了,东家?”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噢,不。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只在工场和工棚里做个工头,我不愿失去你。不过,你最好考虑考虑。过几天我会派人来叫你。”

剩下斯朱登一个人惴惴不安,承受着随之而来的无尽烦恼——工作心不在焉,整日寝食难安,阿尔克利芙小姐看了看表就转身回去了。她要去和她的律师尼特林顿先生见面。尼特林顿先生去了布迪茅斯,他要在回伦敦的路上到响水山庄来。

2.八月二十日

在尼特林顿先生拜访过响水山庄后的那个星期六,一则附加广告同时出现在《田野》和《建设者》两份报纸上。

诚聘管家

亟需一位诚实可靠,有专业技术的先生来管理一座占地约一千英亩的庄园,并负责筹划庄园的农业改进及房屋建设。应征者须受过高等教育,未婚,三十岁以下。在规划设计方面既有实践经验,又有艺术品味者特别优先。薪金为二百二十英镑,并安排在一所旧庄园主宅第居住。有意者请与“林肯店运动场”律师——尼特林顿和泰林律师联系。

两份报纸都在出版当天送到了阿尔克利芙小姐手中。同一天晚上她告诉塞西利亚她正在登广告,欲觅一位管家。管家将住在那幢古老的庄园主宅第内。她又把登着的广告给她看。

这话是什么意思?年轻的姑娘暗自琢磨。也许就像她每天告诉她的其他安排一样,只不过是出于对她的信任。然而今天她的话似乎更意味深长。她想起了她们之间关于建筑师和勘测员,还有她哥哥欧文的谈话。阿尔克利芙小姐知道他朝不保夕的现状,知道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有实践经验,并且愿意为这一职业及相关的一切尽心竭力。如果欧文能胜过其他的应聘者,阿尔克利芙小姐可能会雇他的。她壮着胆问道:

“欧文来应聘是不是很有希望?”

“一点没有。”阿尔克利芙小姐不容置疑地说。

这种直截了当的回答已经不再让塞西利亚感到吃惊了。阿尔克利芙小姐这种生硬耿直的脾气并不是让人最难以忍受的。塞西利亚想到了另一个人。尽管她一再下决心忘记,尽管她黯然泪下,尽管她曾经放弃,尽管她的尊严受到伤害,但是他的名字依然像一支古老而熟悉的旋律萦绕在她的耳畔。这个人给国王做管家都足以胜任。

“要是爱德华·斯普林罗夫来应聘有希望吗?”她问道,坚决而清晰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根本没有。”阿尔克利芙小姐回答的语气还是那样不容置疑。

“你这么说太不近人情了。”

“别把嘴撅得那么高。我不想要他们那类人。因为,我理应考虑我的庄园的利益,而不是考虑任何个人的利益。我要的人必须受过专门的教育。我跟你说过我们下星期要去伦敦了,主要就是为这件事。”

塞西利亚发现,她先前把阿尔克利芙小姐坦言相告登广告这件事的意图领会错了,于是她写信给她哥哥,告诉他如果看到这则广告,来应聘也是没希望的。

3.八月二十五日

在上述谈话五天之后,她们去了伦敦。到了伦敦后,她们几乎一分钟也没有停留,就到了林肯店运动场的律师事务所。

她们在那儿的一个别具特色的入口前下了车。那是一个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关上的门。门两侧排列着灯柱,但已经没有灯。在一年当中的这个时候,斑斑锈迹是那里惟一可见的活物。门前的栅栏从上到下全都锈掉了。在过去的岁月中曾经涂上的一层层油漆,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完全被铁锈侵蚀,一片一片脱落下来,使栅栏、灯柱、门的合叶都已露出原来的生铁表面,呈现出令人触目的血红色。

但是一进栅栏,情景却大不相同。庭院和办公室都与外面那种令人扼腕的破败景象截然相反。门阶的上面、里面及四周都精心地涂了油漆,很是体面。院子经过仔细清扫,一尘不染。尼特林顿先生刚刚在与家人团聚之后,从马普特回到这里。当她们两个一步步登上台阶的时候,他正站在台阶上面。他礼貌地把她们领到屋里。

“这里有没有一间舒适的房间,我们谈话的时候能让这位年轻小姐坐一会儿?”

阿尔克利芙小姐很喜欢这样,在出门时显得很宠爱塞西利亚,回到家后就对她不冷不热。

“当然——泰林先生的房间就不错。”塞西利亚被带到里面的一个房间里。

上层社会的概念是相对的。绝对的标准只有想象中才有。在阿尔克利芙小姐看来,响水山庄地区的小乡绅微不足道,而在尼特林顿先生这双饱览世情的眼睛看来,阿尔克利芙小姐本人也无足挂齿。

“好了,”当屋里只剩下律师和她的时候,阿尔克利芙小姐说,“我们的广告有什么结果?”

当时正值夏末,庄园代理、房屋建造、工程实施、土地勘测都处在淡季,所以这则广告共收到了四十五个回函。

尼特林顿先生把这些信函一一摆在阿尔克利芙小姐面前,“您也许想亲自看看其中一些答复,夫人?”

“当然。”她回答。

“那些一看上去就知道不合适的来信就不烦劳您再看了。”他继续说,并且开始从那摞信里面挑出两三封作了记号的,把其余的敛起来,“如果我判断正确的话,我们需要的全在这里面。您可以从这些中挑选几个面谈。”

“我想看看每一封回函——粗略地扫一遍——既然信已经来了。”她说道。

他似乎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不过他打消了这种情绪,把信函一一打开,摆在她面前。他摆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她看的速度跟他摆的一样快。他用余光悄悄瞥了一眼,注意到她只是看一看信末的签名,接着就把来信放在一边不再理会。他觉得这样来调查这四十五名应聘者的优点,真是不可思议。那些人费了多大的努力才把他们的求职理由一一列出,来说明他们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够胜任。她看了最后一封,便把它和其余的信放在一起。

然后她说,她的意见最好能收到尽可能多的回函再做出选择——“好给我们一个更宽的选择范围。你认为呢,尼特林顿先生?”

他说,他觉得收到的回函已经够多了,几乎没有必要再等。而且,如果他们再等下去,就会产生一个不利因素。就是说,一些他们现在能够雇到的人到那时很可能已经联系不上了。

“没关系,我们冒冒这个险。”阿尔克利芙小姐说,“再登一次广告吧。之后,我们肯定会确定下来。”

尼特林顿先生微微欠身。他似乎在想,阿尔克利芙小姐是个独身女人,而且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类事务,她这样做真是多此一举。不过她有钱,而且依然姿容不减。“在庄园管理上她还是个新手。”他暗想,“她很快就会厌烦的。”他和她道别,举止仍像以往那样温文尔雅,没受情绪的影响。

两位女士便继续往西去。她们在滑铁卢广场下了出租马车,沿着蓓尔美大街步行。她们今天到这里看到的不是平时那些穿着考究、总是喝得满脸通红的俱乐部成员,而是成群结队系着亚麻围裙、因铅白的影响而面色苍白的房屋油漆工。她俩走到格林公园的时候,塞西利亚提议在小山顶处一棵葱茏的榆树下小憩片刻。于是她们走过去坐下——左边皮卡迪利大街的繁华喧嚣不绝于耳,右边却是宫墙殿宇与世隔绝般的宁静安谧,前方正对着议会大厦的钟塔,在兰贝斯区青灰色的天空的映衬下,闪耀着金属的光泽,卓然不群。阿尔克利芙小姐手中依然握着一份报纸。在塞西利亚饶有兴趣地欣赏周围景色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广告。

她轻轻叹了口气,开始把报纸折起来。这个时候,她突然注意到头版的两则广告。一则是关于给建筑学院的学生们做的一次艺术讲座。另一则也是关于同一个讲座,不过是讲给公众的。广告声明在学院大厅中举行的设计图展览将于周末结束。

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她叫了一辆出租马车把塞西利亚送回旅店。之后她从皮卡迪利大街转入邦德街,径直走进学院大厅。会务秘书坐在大厅里。她付过钱,走进去看墙上的几幅设计图。除她之外,只有另外三位绅士来参观展览。之后她又回来,询问她是否可以看看名单。她微笑着说自己和建筑界有点联系,对几个设计师颇感兴趣。

“给您,夫人。”秘书边回答,边彬彬有礼地把名册递给她。

她把名册翻至以“m”开头的那一页。她希望看到的名字果然在那儿,像其他的名字一样,后面附着地址。

地址是烧炭十字广场附近一条街上的一个公寓的单人套间。在阿尔克利芙小姐看来,住在单人套间里就意味着依然未婚。她自言自语道:“还在那儿。”她还得提出另外一个要求,但是这个要求会比第一个更引人注目,有可能暴露她此时正想保守的秘密——她想得到放在秘书桌上的信封,信封上印着该学院的标志。为了能得到信封,她想问问能否让她写个便条。

但是恰好这个时候,秘书转过身去。那边有人叫他,向他打听有关墙上的一幅蚀刻画的情况。阿尔克利芙小姐脑筋一转,随即就站到了桌子前面,把手滑向身后,抽出一个信封塞进口袋。

她又在展厅转悠了两三分钟,然后离开那里回到旅店。

在旅店里,她从报纸上剪下那则广告,放进她偷来的那个印有社团印花的信封里,之后用流畅的办事员的手笔在信封上写了她在名册上查到的地址。

斯普林·园地

怀克汉姆公寓

埃涅阿斯·曼斯顿先生

这就是她到伦敦第一天所做的事情。

4.八月二十六日到九月一日

这两位同叫塞西利亚的女人继续住在威斯敏斯特旅店内。阿尔克利芙小姐告诉她的同伴,由于事务耽搁,她们将在伦敦再住一个星期。这个季节,城里的日子平淡而缓慢地淌过。广场和梯台周围一排排房子的百叶窗涌入视野,好像盲人眼中那什么都看不见的白色眼球。星期四,尼特林顿先生来访。他带来了广告的全部回函。应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要求,会面时塞西利亚没有回避。阿尔克利芙小姐这样做或者是心血来潮,或者是另有用意。

第二个星期的广告又收到十封回函,共是五十五封。阿尔克利芙小姐又像上一次一样匆匆浏览了一遍。她看到一封信上写着:

利物浦

滕尔格特大街133号

埃涅阿斯·曼斯顿

“啊,好了,尼特林顿先生,你来选择一下,我会补充一两个。”阿尔克利芙小姐说。

尼特林顿把那一摞回函、证明信、推荐信审视了一番,分作两叠。曼斯顿的那封信,他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便扔进了他一眼就觉得不予考虑的那一摞中。

阿尔克利芙小姐审读着,或者说是假装审读着律师挑出来的信。他全部浏览完毕后,共挑出五封备选。“您还想再补充几封吗?”他转身问道。

“不,”她漫不经心地说,“对了,有两三封信我还是很感兴趣的。”她又补充一句,并且又在那一大摞准备放弃的信中找了一会儿。

她挑出三封,一封是曼斯顿的。

“好了,就这八个吧。我们可以与他们联系。”律师说着,拿起那八封信,单独放在一边。

他们站起来。“要是我自己来选的话,阿尔克利芙小姐,我只选中一个人。”他边说边不假思索地拿起一封信。“我会毫不犹豫地选这个人。他的信写得很诚实,大胆地说出了他觉得自己不熟悉的事务。这在求职信中是很少见的。他的推荐书真实可靠,他还具备某些罕见的综合素质。说也奇怪,他本人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管家。他出身农民,后来学了些建筑知识,在一家庄园干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跟一位建筑师学艺。现在已经是个很不错的建筑师、庄园代理人兼勘测员。管理你那样的庄园,这个人肯定会相当出色。”他边说边用手拍了拍那封信。“没错,我会毫不犹豫地选他。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我觉得,”她不自然地说,“要凭我个人一时的喜好,我会选这个人。当然了,还得考虑一些实际问题,再决定不迟。”

塞西利亚向窗外眺望了一会儿,又看了会儿报纸。聪明的阿尔克利芙小姐和敏锐老练的律师之间的谈话引起了她的兴趣,使她想起了一种打牌的游戏。她好奇地看了看那两封信,一封在阿尔克利芙小姐手中,另一封尼特林顿先生拿着。

“你选的那个人叫什么?”阿尔克利芙小姐问道。

“他的名字——”律师说着,看了看那封信,“他叫什么来着——他叫爱德华·斯普林罗夫。”

阿尔克利芙小姐瞧了瞧塞西利亚。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用哀求的眼光看着阿尔克利芙小姐。

“我看中的这个人的名字么,”阿尔克利芙小姐说,把信反过来看了看,“他叫——我记得——对了——埃涅阿斯·曼斯顿。”

5.九月三日

第二天上午是面谈时间,地点是在律师办公室。那天尼特林顿和泰林先生都在城里。候选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叫到一个幽静的小屋里。阿尔克利芙小姐坐在窗下的壁凹处,戴着面纱。

律师在回信中都已通知候选人,前后两个人的间隔时间为十或十五分钟。他们到了之后便被带进去与尼特林顿先生少谈片刻——谈话简练,直切正题。这期间阿尔克利芙小姐一直未动,也没有说话。要不是因为遮住她脸庞的面纱下透射出犀利而敏锐的目光,人们会以为她对这些谈话并不在意。她黑亮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盯着律师和面试者。斯普林罗夫是第五个,曼斯顿是第七个。所有人面试完,最后一个退出之后,尼特林顿先生又像上次一样,和气地问他的委托人,这八个人中她更中意哪一个。“我依然觉得我们见的第五位,斯普林罗夫,是到目前为止素质最高的。我一开始选中的就是他。一句话,整体看来,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很抱歉,我跟你的看法不一致。我还是倾向于我第一次的观点——就是说——曼斯顿先生。他话语温和,举止文雅,最合我意。我甚至可以说是特别中意。我觉得从长远看,他最适合我。”

尼特林顿先生望着窗外,看着院子里刷得雪白的围墙。

“当然了,夫人,您的意见也许完全合理,绝对可靠。我明白,女士们常常凭一种直觉便能很快得出结论,而且这些结论往往比男人们基于长期的经验,费尽周折得出的结论更可靠。但我必须声明我不能推荐他。”

“请问为什么?”

“好吧。我们先看他是怎么回复那则广告的。他直到最后一次刊登广告才回信,这是其一。他信中的语气冒冒失失,毫不掩饰,让人读完之后觉得他并不真诚,而是有意写得这样肆无忌惮。他还流露出满不在乎的态度,好像他说他是这个职位的合适人选时并不当真,只是骗骗我们,只是走走形式,因为他不该放弃这个机会。”

“你也许是对的,尼特林顿先生。可我却看不出你的推理有足够的根据。”

“你也看到,他已经完全习惯了城市建筑师的业务,而这种经历我们并不需要。你需要一个对乡村的土地情况比较熟悉,有着更实际、也更准确的经验的人。就算他以前没有干过这类工作,至少应该在乡下生活过,对乡村房屋的使用、建筑、农场等一些事情有相当的了解才行。”

“到目前为止,他是所有人中看起来最聪明的一个。”

“是啊,他也许是——阿尔克利芙小姐,就此事而言,你的意见比我的更有价值。你可能还要说,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聪明的头脑能让他很快掌握这项工作的细枝末节,使他适应这项工作。对这一点我不怎么怀疑。不过坦白说(说到这儿,他的语速慢下来,一字一顿),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冒险把我的一个庄园交给他管理。真的,这是显而易见的,夫人。”

“可是,说确切点,”她说,显得有些不耐烦,“你有什么理由?”

“从他的举止看,他是个骄奢放荡的人。男人这样很糟糕——少见的糟糕。”

“噢,谢谢你直言相告,尼特林顿先生。”阿尔克利芙小姐身子动了动,脸色微微发红,露出不快的神色。尼特林顿先生点点头,只是表示他听清了这些话,不管是好是歹。

“而且我的确认为再为这事麻烦你没什么必要了。”阿尔克利芙小姐继续说,“对于响水山庄那个不起眼的地方来说,他来管理绝不成问题。而且我也知道,我和其他任何一个人连一个月也相处不了。我们可以让他试试。”

“当然可以,阿尔克利芙小姐。”律师道。之后他写信给曼斯顿先生,告诉他在这次竞争中他成功了。

“你看出来了吗?你在屋里的时候,她显然是在感情用事。”当他的委托人离开后,尼特林顿先生对泰林先生说。尼特林顿在观察人的性格时就像没有阳光、也没有阴影的北极光一样客观公正。他孩提时代那种惹人气恼的狡黠,随着时间的流逝,经过世事的变迁,已经变成了令人佩服的谨慎。

我们常常会发现,这种品性与孩子的单纯结合在一起时,是一种恶习。但当这种品性与人性的知识相互渗透的时候,却是一种美德。

“我合情合理地分析她选中的人时,她几乎就要大发雷霆了。”尼特林顿先生继续说,“在她眼里,他那张英俊的脸就是资格证。他们以前认识,我看出来了。”

“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年轻的一个说。

“他是没有,这点正是让我迷惑不解的。不过还有,如果说一个女人在爱上一个人时,她的脸上会清清楚楚流露出来的话,那么她和他在一起时,她就会把她爱他的心情写在脸上。可怜的老姑娘,她几乎老得可以做他的母亲。如果曼斯顿惯于耍点诡计,他就会娶她。这就像我是尼特林顿一样确定无疑。不过,希望他是诚实的。”

“我觉得她并没有爱上他。”泰林说。他跟两位女士两个待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他觉得阿尔克利芙小姐的举止并不像是一个女人在情人面前的样子。

“好了,你对这种火热场面的体验比我更记忆犹新。”尼特林顿随口反驳了一句,“而且,你可能对这种事情的本质记得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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