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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费心机

第六章 十二小时里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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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八月九日凌晨一点到二点

塞西利亚一进自己的卧室,便一头扑到床上,思绪纷乱,无从理清。她脑子里只有一点是清晰的,那就是,尽管今天她解开了她父辈的疑团,但这是她作为一个侍女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就是忍饥挨饿,她也不会再去做这样一种忍辱蒙羞的工作。“哎,欧文对这一切比我更清楚。”她想着,叹了口气,内心仅存的一点自负也被击碎了。

她跳起身来,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一早就离开这里。她忧伤地想着下一步自己到底能做什么,泪水从面颊滚落下来。一切都准备好后,她开始脱衣服。这时,她的思绪不禁飘远,她开始凝神思考刚刚发生的这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揽镜自照,端详镜中自己美丽动人的面容和胸部,欣赏自己那未经雕琢的迷人之处。她给阿尔克利芙小姐这样一个坏脾气的迟暮美人梳妆,不料却招致责骂,惹来一身的烦恼和不快。这时候,对年轻的姑娘来说,对镜自赏也许只是很自然的举动。

但是,她即刻便抑制住自己的软弱,因为她满心同情地想起在这位孤单的贵妇人过去的岁月里一定充满许多难言的苦楚。她虽然过着富有而高贵的生活,但是这些苦楚却让她拒人千里,郁郁寡欢。这些塞西利亚都看在眼里。于是这个年轻女孩又连连称奇,就像她以前深以为怪一样。际遇的奇妙安排竟使她自己与这世界上这样一个女人发生联系,这个女人的经历如此传奇式地与自己交织在一起。她几乎开始希望她不必离开,不必把这孤寂的人依然留给孤寂。

黑暗中,塞西利亚躺在床上,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影子比以前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睡不着,开始凝神想象这位气度高贵典雅的贵妇——她母亲的情敌——过去可能拥有的那些风光岁月。在对过去岁月的连绵浮想中,在所有幻想的后面,她仿佛看到了那位年轻姑娘或多或少对表哥暗送秋波,可这感情之花未曾绽放便夭折了,抑或是由于其他原因而草草收场。接下来就是阿尔克利芙小姐与另一个女人在汉默斯密斯小客栈和其他地方秘密会面:她用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化名,她在听到某个令人心痛的消息后晕倒了,而那个年长的女人对这个神秘的同伴却知之甚少。后来,又过了一年多,塞西利亚父亲便结识了他这第一个情人,内心的激情被唤醒,他信誓旦旦,忠贞不渝,沉浸在没有理智的痴迷之中,而她却默默地接受这份爱,欣喜之中带着不安。接着是他在常青树丛中向她求婚,而她的态度却完全改变,似乎是痛下决心才做出这样的决定,而究竟是什么原因,她自己和她的父母却守口如瓶。接着这位姑娘的生活便陷入一片黑暗,她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直至在响水山庄重新露面时,她已年近五十,依然孑然一身,依然姿容美丽,只是变得孤单寂寞,内心酸楚,外表倨傲。塞西利亚猜想她父亲的形象依然珍藏在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心中,给她温暖。塞西利亚也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她知道父亲这段罗曼史的许多细节,尤其是最主要的一点:即阿尔克利芙小姐莫名其妙地抛弃了他。如果说出去的话,就会使自己与这座庄园女主人的关系变得更加尴尬,对谁也没有好处。

就这样遥想过去,推测现在,她焦躁不安,辗转反侧。最后,当她竭力想使自己入睡的时候,听到钟敲过两点。又过了一会儿,她恍惚听到房间外面走廊上有轻轻的沙沙声。

她首先的反应就是把头埋进被单里,接着又掀开被单,用胳膊肘支撑起身体,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但此时,那声音已经停止了。

接着声音又起,并且到了她的门口,轻轻触动着窗棂。接着又是一阵沉寂,塞西利亚动了动,床上发出了轻微的窸窣声。

她还没来得及想一想,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塞西利亚喘了口气,显然外面的人一心想知道她睡着没有,而她弄出的响声让外面的人更确信她没有睡着。塞西利亚的身体状况发生着急剧的变化;刚才是吓得浑身直冒冷汗,而现在是浑身发热,双颊通红,因为她的门并没有锁。

通过锁眼,清晰地传来一个女人低低的声音:“塞西利亚!”

这幢房子里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教名,那就是阿尔克利芙小姐。塞西利亚下了床,走到门口,轻声问道:“有事吗?”

“让我进去吧,亲爱的。”

年轻的姑娘犹豫了,她要在理智与情感之间做出选择。现在她们之间已不再是女主人和侍女的关系了,而仅仅是女人和女人的关系而已。是的,必须让她进来,可怜的女人。

她立刻点燃一支蜡烛,打开门,举起烛火,抬眼望去,阿尔克利芙小姐穿着睡衣站在外面。

“现在你看,真的是我自己。吹灭蜡烛吧。”来者说,“我想在这儿跟你在一起,塞西,我本来是想请你到我的床上去,但是这儿更暖和一些。不过你记住,你是这间房子的主人,我在这儿没有任何权利,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让我离开。让我离开吗?”

“噢,不。如果你不想离开,就尽管呆在这儿。”塞西大度地说。

她们刚刚躺到床上,阿尔克利芙小姐就摆脱了最后一点拘束,一把抱住塞西利亚,轻轻把她搂进怀里。

“现在吻我吧。”她说,“你简直像是我自己,我自己的孩子。”

总的来说,塞西利亚对这种态度的转变很是心慌意乱。而且,不管心慌意乱与否,她的热情也不像阿尔克利芙小姐那样强烈,不管怎么努力,她一时也无法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

“来,吻我。”阿尔克利芙小姐又说道。

塞西利亚极轻地吻了她一下,轻得就像一个破裂的气泡一样无声无息。

“再认真些,来。”

她又吻了一下,但并不比上一个真诚多少。

“我不值得你更有感情地吻我,是吧,”阿尔克利芙小姐说,语气中带着强烈的悲伤和苦涩,“你认为我是个脾气很坏的女人,精神有些不正常。嗯,可能我是这样。不过,我内心的痛苦是你想象不到的,你做梦也想象不到。我很孤独。我需要像你这样纯洁女孩子的同情,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喜爱你——你的名字和我的一样——是不是很奇怪?”

塞西利亚想说并不奇怪,可她并没说出来。

“现在,你不觉得我必须爱你吗?”另一个继续说。

“是的。”塞西利亚心不在焉地说。她依然在想,对欧文和自己父亲负责,与对现在拥抱着自己的这个女人负责,这二者哪个更重要。如果是前者,就需要对自己知道父亲那场不幸恋爱一事保持缄默;如果是后者,那么就似乎应该说出这个秘密。有办法了。她可以等待,等到阿尔克利芙小姐提起与自己父亲的相识及相爱的时候,就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她。这样就不算不守信用。

“你为什么不能像我吻你那样吻我呢?到底为什么?”她像母亲一样充满慈爱地吻着塞西利亚的唇,好像是长期压抑的强烈感情突然爆发。渴望去关爱他人同时也渴望得到被他人关爱。

“你觉得我今天晚上的行为很糟糕是吗,孩子?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傻,竟这样和你说话,我觉得我真是个十足的傻瓜。噢,你多大了?”

“十八。”

“十八!……嗨,你怎么不问我多大了?”

“因为我不想知道。”

“不想也没关系,我四十六岁了,我愿意告诉你,这使我感到高兴,也许你觉得无所谓,二十年来我没有说出过我的真实年龄。”

“为什么不说呢?”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欺骗,最后我都厌倦了——厌倦,厌倦——我渴望回到从前的我——单纯坦率,纯洁无邪,像你一样,可这再也不可能了。不过我想所有的新朋友,即使关系再密切,也不会理解我的想法,你也是一样。喂,你怎么不和我说话呀,孩子?你做过祷告了吗?”

“是的——不!我今天晚上忘了。”

“我想你是每天晚上都祷告,是吧!”

“是的。”

“为什么要祷告呢?”

“因为我一直这么做,要是不做就觉得很奇怪了,你呢?”

“我?像我这样一个邪恶的上了岁数的罪人!不,我从不做祷告。许多年来我一直认为这些都是骗人的假话——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这么想,都已经非常厌倦了,我应该高兴想想它的另一面。不过,根据上流社会的道德标准,我定期向教会组织及其他类似的组织捐赠。好了,你祷告吧,亲爱的——你既然想起来就做吧。我很想听一听,好吗?”

“好像很难——”

“这样对我来说就像回到了往日的时光——那时候我还年轻,离上帝很近,比我现在近多了,祷告吧,可爱的孩子。”

塞西利亚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想到了可能产生的局面。既然她已爱上了爱德华·斯普林罗夫,她每天晚上向上帝祷告时就把他的名字和她哥哥欧文的名字一起说,她希望能保守她爱他的这个秘密。尤其是要对阿尔克利芙小姐这样一个女人保守秘密。然而她的良心和她对爱情的忠诚使她片刻也不能去想把他可爱的名字略去不提。这样的话,就可能会因为她这种没有价值的羞怯,而使她以前为他的成功所做的祈祷全都失去效力。她暗想,这样的话,她就太残忍了,对他也是极端不公平的。在任何世俗的场合,她也许会根据情况采取一点策略,破例把他的名字略去一次,但祈祷太庄严了,不能这样轻率地对待。

“我宁愿不祷告了。”一开始她这样嘟囔着,接着她又猛地想到放弃祷告完全是另一种形式的懦弱,和祷告而不提爱德华的名字一样不应该,这样会把她可怜的爱德华交到撒旦手中。“是的,我要祷告,你也可以听。”她坚定地补充道。

她脸朝枕头,声音轻柔地重复了她从孩提时代便在这样场合使用的简单的语言。她毫不犹豫地提到了欧文的名字,但是该提另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少女的羞涩却比对宗教的信仰还要强烈。尽管动机是非常善良美好的,但当提到爱德华的名字时,她还是有些结结巴巴,不禁把声音压到了最低。

“谢谢你,最亲爱的。”阿尔克利芙小姐说,“我也祷告过了,我真心地相信。我觉得你是个好女孩。”接着便是她预料中的问题。

“保佑欧文,还有谁?你刚刚说的?”

现在已经无法隐瞒了,只好说出来。“欧文和爱德华。”塞西利亚说。

“欧文和爱德华是谁?”

“欧文是我哥哥,夫人。”女孩结结巴巴地说。

“噢,我记得,谁是爱德华?”

一阵沉默。

“也是你哥哥?”阿尔克利芙小姐又问。

“不是。”

阿尔克利芙小姐想了一会儿。“你不想告诉我爱德华是谁吗?”最后她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并不介意告诉你,只是……”

“我想是你不想说,对吗?”

“是的。”

阿尔克利芙小姐换了个话题。“你恋爱过吗?”她突然问道。

塞西利亚听到这话有些惊讶,因为对方的语气这么快就从柔和过渡到严厉、气愤和失望。

“是的——我想我恋爱过——一次。”她嘟囔道。

“啊哈!你被男人吻过吗?”

没有回答。

“喂,有过吗?”阿尔克利芙小姐很急切地问道。

“别逼我讲——我不能——真的,我不想说,夫人!”

阿尔克利芙小姐把胳膊从塞西利亚的脖子上拿下来。“你也像其他的女孩子一样了。”她说,语气中带着嫉妒和沮丧,也有一丝阴郁。“毕竟,你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纯洁无邪,不像,不像。”接着她又极快地改变了口气,“塞西利亚,试着爱我比爱他更多一些——一定要这样做。我对你的爱比任何男人都要真诚,爱我吧,塞西,一定,不要让任何男人挡在我们中间。噢,那样我受不了!”说着,她又一次紧紧搂住塞西利亚的脖子。

“既然已经开始了,我就必须爱他。”塞西利亚回答。

“必须——是的——必须,”阿尔克利芙小姐满含责备地说,“是的,女人们都是一样的,我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一个从未被男人的嘴唇玷污过的姑娘,一个还不清楚什么是虚伪的世事的姑娘,一个从未因为世事的狡诈而失去了甜美与纯真的姑娘。你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姑娘,她的嘴唇还没有被这个或那个男人吻过,她的耳朵还没有被这个或那个男人灌满甜言蜜语。不要去上流社会那些公认的声名狼藉的地方去找——到乡村去找找看——再离开乡村到学校找找看——你几乎找不到一个心灵还没被某个‘他’占有,一个还没有被折磨得心灰意冷的姑娘。要是男人们知道最新鲜净洁的女人实质上也已经陈腐不堪该多好!他们认为从女人那里赢得的所谓‘初恋’,十个中有九个都只是装载着破碎情感的旧船,又安上新帆而再次启用罢了。噢,塞西利亚,难道说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吗?”

“不,不,不!”塞西利亚急切地说,她因为自己惹得这位性格暴躁的贵妇人而大发雷霆感到很害怕,“他只吻过我一下——我是说,两次。”

“如果他愿意,他可能已吻过你一千次了。不管他是什么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你也像我一样不纯洁——我们都一样。我——一个老傻瓜,还深情地吻你的唇,好像那是蜜一样,因为我以为还没有充满占有欲的情人发现这个地方。刚才你在我眼里还好像是初春的草坪,新鲜亮丽,现在却像一条布满尘埃的土路。”

“噢,不,不!”除非是在特殊情况下,塞西利亚一般是不会轻易淌眼泪的。但是现在她却很想哭泣。她希望阿尔克利芙小姐能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不要再打扰她所珍爱的梦想。阿尔克利芙小姐这种强烈而迫切的爱慕之情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给人以抚慰。不过,它并不是塞西利亚的天性所需要的。尽管这种感情是宽容大度的,却似乎有些太任性,太过分,让人难以忍受。

“对了,”阿尔克利芙小姐继续问道,“他是谁?”

塞西利亚下定决心,坚决不说他的名字。她非常害怕阿尔克利芙小姐再一次发起火来,又劈头盖脸地奚落她一番。

“你不想说吗?我这么喜欢你,你还是不肯说?”

“也许我改天会告诉你。”

“你来这里之前,大约一两个星期吧,在布迪茅斯时,你戴过一顶有白羽毛的帽子,对吗?”

“是的。”

“那我在远处看见了你和你的情人。他和你一起在海湾划船,还有你哥哥。”

“是的。”

“然后是没有你哥哥——呸!得啦,得啦,别让这颗小小的心儿累死。咚咚,咚咚,床都颤了,你这个小傻瓜。我不是说你单独跟他在一起有什么坏处,我只是从广场上看到你,和其他人一样。我常常单独到布迪茅斯去。他身材很不错。现在告诉我,他是谁呀?”

“我,我不想说,夫人,我真的不能!”

“不想说——很好,那就别说。你可真傻,想这样把他的名字和形象珍藏起来。真的,在你之前,他曾爱过许多人。不管他是谁,你相信这一点,在一连串像你这样的姑娘当中,你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你也会像其他姑娘一样,只拥有极其短暂的幸福时光。”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塞西利亚痛苦地喊道,“他从没有爱过别人,我知道——我肯定他没有。”

阿尔克利芙小姐嫉妒异常,她继续说——

“他看到了一张美丽的脸孔,就觉得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了。可是过上几个星期,这种感情就会消失殆尽。他就会奇怪他怎么会对某个人如此牵挂,简直是荒唐。”

“不,不,他不会——他要是这么想的话会怎么做——快,告诉我——告诉我!”

“你现在太激动了,你咚咚的心跳搞得我很紧张。你这么慌乱,我不会告诉你的。”

“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噢,这让我很痛苦!但是,告诉我——快告诉我!”

“哎呀,现在你我的形势逆转了,亲爱的!”她继续说,语气中半是同情,半是嘲弄——

爱以热情颠弄你,

像狂风暴雨颠弄飞鸦,

理智将会讪笑你,

像那冬季太阳的光华。[1]

“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他下一步会这样:反复考虑一下他所听说过的女人的浪漫冲动,还有当女人们倾心去爱并为心中的英雄甘愿放弃一切的时候,男人们是多么容易让她们忍受煎熬。也可能他是真心实意地爱你——我是说,像男人能做到的那样真心实意——而且你也给他以爱情回报,但你们的爱情仍然可能是行不通的,毫无希望的,你们仍然可能会被永远地分开。随着一年年沉闷乏味的岁月流逝而去,你也会青春不在,花容憔悴——明亮的眼睛会变暗淡——你还可能死得过早——你对他一生忠诚,直到最后一息,你也相信他对你忠诚,直到你死去。可是他,却会在远离你最后的安息地的某个欢乐而喧闹的地方,跟某位时髦女郎结婚。他并没有把你彻底遗忘,只是很长时间不再思念你——他会谈起你——他会说:‘啊,小塞西利亚常常是这样梳头发——可怜的,天真而轻信的小东西。那是一场令人愉快但毫无意义的梦——我的梦中是那个眼睛明亮,心地纯朴的傻姑娘,那时我也是个傻乎乎的小伙子。’接着他就会谈起所有你那些小小的快乐和烦恼,还有你独特的做事方式。他说的时候,会转过脸给他的妻子一个温柔的微笑。”

“这不是真的,他不能,他不,不能这,这么残酷——是你对我太残忍了,是你,是你!”终于,塞西利亚被逼得再也无所顾忌。她的判断力和她的机敏使她看到了她的感情多么虚幻——她明白允许这种感情出现是多么的脆弱和愚蠢。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控制它们:她被折磨得太痛苦了。她只有十八岁,经过整整一天的辛苦劳作,她的疲惫,她的激动已经让她完全无法自制,让她筋疲力尽。对她的想象力的这种近乎暴虐的摧残让她无所适从,左右摇摆,就像风中一棵青嫩的灯心草。她痛哭起来。

“现在想想我有多么爱你,”塞西利亚平静一些后,阿尔克利芙小姐又接着说:“我永远不会像男人一样因为其他人而忘记你——永远不会。我会像母亲一样对你。你现在能不能答应我永远跟我待在一起,永远被照料着,永远不被抛弃。”

“我不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做任何人的侍女了。”

“不,不,不,你当然不会是一个侍女。你是我的伴侣,我会再找一个侍女。”

伴侣——这可是个新想法。这位性情古怪的女人要求她留下显然是发自内心的,塞西利亚无法抗拒。但是她不敢相信这一时的冲动。

“我想我会留下来,但是不要让我在今晚给你最后的答复。”

“那就别再想了,把你的长发好好围到我的脖子上,好好地吻我一次,我就不再那样说你的情人了。毕竟,有些小伙子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感情变化无常。就算他是最善变的,也有他让人欣慰的地方。感情反复无常的男人的爱比忠心不二的男人的爱要强烈十倍——我是说,当他爱着你的时候。”

为了避免更多谈话的折磨,塞西利亚这样做了。她依照吩咐,把她又长又密的卷发散在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肩头。两个人不再交谈,准备入睡。阿尔克利芙小姐似乎心满意足,心境平和。她身边的年轻姑娘似乎给了她保护,让她不再惧怕许多年来一直威胁着她的危险。她很快就静静地睡着了。

* * *

[1] 选自雪莱(1792—1822)的诗《一盏明灯破碎》的第四节。

2.凌晨二点至五点

塞西利亚却截然不同。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使她难以入眠。她心情纷乱,神疲意倦。她把身子从她的伙伴怀里抽出来,翻了个身,看着百叶窗,尽量使自己思绪纷乱的大脑平静下来。她注意到逐渐升起的月亮爬上窗子。这是一轮下弦月。这轮月光会愈来愈弱,不出几天就会消失的。

这幅景象使她再次想起在这同一轮月光下所发生的事情。那是月圆之前,她跟爱德华度过的那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夜晚,那个亲吻,那短暂的幸福时光——少女翩翩的想象使她不觉美化了当时的情况——而在现实的世界里,总是难免有几桩伤心事。

但是那天夜里却传来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她渐渐听到一种奇怪而阴郁的汩汩水声。

她听出来了。那是瀑布流淌的声音隐约传来。微风将水声从遥远的瀑布那里吹送到这里,由于深夜万籁俱寂,这声音依然清晰可辨。马夫那忧郁的描述更使这声音显得悲凉凄清。她开始想着在这个时刻,在清冷阴森的月光下,在摇曳的树丛中,瀑布将是个什么样子。源头一定是黑魆魆的,水流从深暗阴冷的山洞泻入山谷。倾泻的过程中飞溅起雪白的泡沫,黑与白相映衬,像一块镶有白边的柩布,到处都渗透着悲凉。

她就这样充满兴致地倾听着各种声音,竖起耳朵去捕捉着那大大扰乱她内心安宁的最微弱的响声。很快她听到了第二种声音。

第二种声音与第一种截然不同——开始听上去像是断断续续的哨声,但再细听却并非如此,那是嘎吱嘎吱的响声,是金属发出的嘎吱声。声音不时地传来,像是一张犁,或是一辆生锈的手推车,或者至少是轮子之类的东西。是的,是轮子——是那幢古宅的灌木丛中的水车轮子,正是马车夫说过的会把他逼疯的水轮声。

她决心不再去想这些令人沮丧的事情。但是她既然已注意到这种声音,就不可能对它充耳不闻。她不由自主地给响声计时,不安地期待着每分钟传来一次的嘎吱声。这样又不由得想象那发出声音的机房里到底是什么样子。机房一定没有窗户,但门上有裂缝,月光从裂缝间流泻进来,纤细之极,可怕之极,像骷髅一般。光线突兀地落在湿漉漉的生锈的曲柄和链条上,发着幽光的轮子不停地转着,就像在黑暗的地牢里辛苦劳作的饥饿的囚徒。水车下面不是地板,而是汩汩作响的流水,在黑暗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这些水沿着黑乎乎的管道,缓缓地流向自己睡觉的地方。

她一阵发抖。她现在决心睡觉了。不会再有什么可听可想的了——她这样焦躁不安地想来想去,真是太可怕了。然而在她就要入睡的那一刻,一个念头又涌入她的脑海——也许还会有另一种声音出现——只是也许而已。这个念头还没有完全在她脑海中掠过,就听到了第三种声音。

第三种声音是一种非常轻柔的咯咯或是嘎嘎声——极为怪异反常——然而,她从前听到过这种声音——到底什么时候,却记不起来了。更让人不安的是,声音似乎离她很近——或者就在窗外,在地板下,抑或是在天花板上。声音紧跟着她的猜测而出现,这样的巧合强烈地刺激了她已经很兴奋的神经,使她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与此同时,附近某个房间的一条小狗,可能是听到了同样的声音,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院中的看门狗,听到同伴的叫声,便开始清晰响亮地长嚎起来。这凄厉的嚎叫声马上得到远处狗棚中群狗的响应,于是一大群狗嚎叫起来,声音忽高忽低,甚是哀伤。

对于心慌意乱的塞西利亚来说,此刻惟一合乎逻辑的想法便是:开始哀鸣的那只小狗一定比自己更清楚地听到了前两种声音,却对它们充耳不闻,但它却注意到了第三种声音。看来第三种声音的确非同寻常。

它不像水声,不像风声,也不像欧夜鹰的叫声,不像钟声,不像老鼠的叫声,也不像人的鼾声。

塞西利亚钻进被子里面,紧紧搂住阿尔克利芙小姐,好像是在寻求保护。塞西利亚发现阿尔克利芙小姐刚才还是平静温暖的身体竟然渗出了汗水。塞西利亚这么一碰,阿尔克利芙小姐低吟一声,醒了过来。

她马上醒悟过来。“啊,好可怕的一个梦!”她急促地低声叫道,这回是她把塞西利亚揽入怀中。“你一碰我才醒了,太可怕了。时间,长着翅膀,带着水漏和大镰刀,离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龇牙咧嘴,冷嘲热讽。然后抓住了我,抓住了我的生命……但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能再想,我受不了。狗叫得真吓人!人们说这意味着死亡。”

阿尔克利芙小姐醒来就足以让塞西利亚驱散那些纷乱无章的幻想。夜的孤寂曾让这些想法在她脑海中萦绕盘旋,久驱不散。她不再想第三种声音了。仔细想一想,那声音也似乎很容易解释。大房子的周围总会飘荡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她羞于把她的恐惧告诉阿尔克利芙小姐。

就这样她们沉默了五分钟。

“你睡着了吗?”阿尔克利芙小姐问道。

“没有。”塞西利亚轻声说,声音拖得很长。

“那些狗叫得真吓人,是不是?”

“是的。是这个房子里的一只小狗先叫的。”

“噢,是的,是托西。它睡在我父亲卧室外的草垫上。一个神经兮兮的小东西。”

大约有半个小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四下里一片寂静。楼梯上的钟打了三点。

“你睡着了吗,阿尔克利芙小姐?”塞西利亚轻声问道。

“没有。”阿尔克利芙小姐说,“睡不着觉真让人难受,是不是?”

“是的。”塞西利亚回答,像个温顺的孩子。

又过了一个小时,钟敲了四点,阿尔克利芙小姐依然醒着。

“塞西利亚。”她柔声叫道。

塞西利亚没有回答,她睡得正香。

第一缕淡淡的晨曦已清晰可辨。阿尔克利芙小姐起床披上自己的晨衣,轻轻地下了楼,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我终究没有告诉她我是谁,也没有弄清阿姆勃洛斯过去的情况。”她低声自语道,“但是,她的恋爱使一切都改变了。”

3.七点半至十点钟

塞西利亚醒了,心情宁静,精神振作,继续留在响水山庄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

看到阿尔克利芙小姐已走,她便穿好衣服,坐在窗前给爱德华写回信。然后又给欧文写信,告诉他自己已到响水山庄。昨晚阿尔克利芙小姐描绘的那一幅幅令人忧郁、心碎的图景,以及之后深夜里感受到的恐怖,此时都已变得淡如烟云。她对自己容易激动的性情感到很可笑。

不过给爱德华写信是最大的安慰。她写信的时候,每句款款情话能带给爱德华的快乐都洋溢在她的脸上。她觉得她是多么愿意分担他的烦恼——多么愿意和他一起忍受贫穷——她多么想知道他的烦恼。她知道一切都会清楚的。

在约好的时间,她到了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房间。虽然心里很是矛盾,但她还是想着要表现得高高兴兴的,尽管并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不过也惟有如此,才能让她不觉得难以忍受。

阿尔克利芙小姐已经下了床。早晨的阳光明亮而夺目,使得这位中年贵妇对她的侍女的态度大为改变。白昼恢复了塞西利亚的判断力,同样也使阿尔克利芙小姐恢复了理智。她已经得到塞西利亚这个友善的小伙伴,可以为她读书,陪她聊天,在她心血来潮时投其所好。尽管一些切实、合理的理由都不容她对此后悔,但她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恼火。她恼火自己竟然没有摆脱女人固有的软弱,一时感情用事,轻易向人袒露了心事。此时,这位贵妇静静地、仪态高贵地坐在梳妆台前,对塞西利亚的到来视而不见,甚至对她的问候也置若罔闻。几乎没有人想得到,这就是数小时前要求塞西利亚来吻她的那个热情如火的女人。

想一想在一个人身上是多么经常地表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在我们身上也是如此。这种现象既让人痛苦,又在情在理。我们在闪耀的烛光或其他火光中度过一个夜晚,烛光在我们脸上摇曳。次日清晨起来,绚烂的火光不再,面前只有几只弯曲的风笛,以及蒙了烟灰的琴弦。昨夜令人心醉神迷的欢闹画面似乎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没有烛光,情感便枯竭了一半。那些热情洋溢,轻率表白的信件大概十有八九是在夜里九点或十点之后写的,而且是在白天到来之前,心里还没有对它们感到反感之前寄出的。早晨起床时,没有什么东西再吸引我们的目光,只有梳妆时那种冷冰冰的指责仍然存在。

这两个女人冷静下来之后,占据她们脑海的最重要的事,不是后来那段时间的虚幻的空想,而是早些时候她们在谈话中提到的确凿的实际问题。阿尔克利芙小姐告诉塞西利亚,如果她不愿意,就不必帮她梳妆。之后,她突然说:

“我知道那年轻人的名字。”她目光犀利地望着塞西利亚,“他叫爱德华·斯普林罗夫,我佃户的儿子。”

阿尔克利芙小姐提到这个名字时,只把它当成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但对塞西利亚来说它就是整个世界。因此,一听到这个名字,年轻的姑娘立刻满脸变得通红,这使阿尔克利芙小姐明白,她终于猜对了。

“啊——是他,对不对,”她继续说,“哼,我想搞清楚是有原因的。他的例子表明我对男人的看法还是不无道理的。尽管我只是泛泛而谈,并没有想到是他。”这一点千真万确。

“你是什么意思?”塞西利亚问道,显然有些吃惊。

“什么意思?哎唷,整个世界都知道他订了婚,准备结婚了。婚礼很快就要举行。”她这番话说得直截了当而又不无轻蔑,好像在家族尊严的驱使下,她想为昨晚的软弱极力挽回一些自尊。

但是塞西利亚听了她这番不经意的话后,脸上却流露出伤心欲绝、无以复加的绝望表情。见到这种情形,清晨起来后一直冷若冰霜的阿尔克利芙小姐也不禁为之动容。塞西利亚深深地坐进椅子里,双手捂住脸。

“别那么傻了。”阿尔克利芙小姐说,“嗨,想开点吧。真是不幸,我刚才说的确是事实。但我相信他们的婚约是可以解除的。”

“噢,不,不会。”

“傻话。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他,现在仍然喜欢他。我会帮助你俘虏到他,把他拎到你身边。我已经克服了昨晚那种想法——想让你永远不离开我的荒唐的感情——当然,那种想法是行不通的。好了,我说了要帮助你,这就足够了。他已对他的第一选择感到厌倦,现在已离家一段时间了。外界力量压不垮的爱情,却会因为爱侣自身的一些平平常常的癖性而凋零,事情总是如此……好吧,你就照你的意愿,继续做完你正在做的事,不要为这种无聊的事犯傻了。”

“谁——他跟谁订婚了?”塞西利亚问道,但她只是嘴唇在动,并没发出声音。阿尔克利芙小姐没有回答。这又有什么关系,塞西利亚想。另一个女人——这对她就足够了。此时,她的好奇心已经麻木了。

塞西利亚集中精神去为阿尔克利芙小姐梳妆。但却几乎不知从何下手。阿尔克利芙小姐接着说:

“你太容易到手了。要是我,得让他或别的什么人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才肯让他快活地吻我的脸。而你却属于那种一见钟情的人,对第一个碰到的,对你说早安的一无是处的家伙便急不可待地倾心相许。首先,你不应该这么快就爱上他;其次呢,即使你不假思索地爱上他了,也该深藏不露。否则会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会想:‘啊,那姑娘已经爱上我了。’”

快点梳妆好,快去告诉莫里斯太太她不吃早餐了,然后就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卧室里——这是塞西利亚此时惟一的念头。莫里斯太太正在一个为她准备的小屋里等她——茶已倒好,抹着黄油的面包已经切成了薄如蝉翼的薄片,鸡蛋也已备好。好心的女管家跟她到了她的房间,托盘上端着一杯茶和一片抹了黄油的面包。她笑容可掬地坚持让她吃下去。

对于伤心的人来说,别人无忧无虑的快乐都像是无情无义的轻薄。“不,谢谢你,莫里斯太太。”她说着,并没有开门。尽管这样有些无礼,可她不能忍受让一个快乐的人看到她当时的表情。

立刻就分手——这是受了伤的年轻人的冲动之举,尽管缓一缓再分手效果会更好。塞西利亚走到她那本吸墨簿前,拿出那封精心写成的长信。信里满是热情洋溢的话语和婉转温柔的表白。信封用一个小印章整洁地封好,印章上写着“真诚”作为箴言。她把这封信撕成碎片,扔到壁炉里。注视着碎片上她曾经煞费苦心地写下的话语,看到它们支离破碎,不再有任何意义——又想到他的眼睛再也不会看到它,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多么深情款款地书写。这些想法让她心如刀绞。

当一个人心意已绝时,总会为付诸东流的感情自怨自怜。

他所有那些模棱两可的话的含义,他的突然向她示爱,他最初的克制,以及他后来那种不顾一切的讲话方式,这一切一切现在都水落石出了。那一定是他的良心正处于最后的踌躇和犹豫不决之中,对自己的背信不忠和三心二意还不能完全麻木不仁。现在他去了伦敦。正如阿尔克利芙小姐所说,她将会在他的记忆中消失。而现在女孩子却在他家的教区中,所见所闻都不断使她想起他来。昨天在她眼里还那么有意义,那么美好的景色,现在却像曲终人散的宴会大厅——一切都烟消云散了,除了她自己。

阿尔克利芙小姐已经千方百计套出了她的秘密,她还会继续不断地嘲弄她对他的轻信。这一切都让她无法忍受,她要离开这儿。

她下了楼,发现阿尔克利芙小姐已经到餐厅去了,而阿尔克利芙上尉由于越来越年迈体弱,起得比以前更晚,还没有来用餐。塞西利亚走了进去。阿尔克利芙小姐正看着窗外,一缕白色的烟雾从远处飘过——表明一列火车正奔驰而过。塞西利亚一进屋,她就转过脸来,面带探询之色。

“我现在必须告诉你。”塞西利亚说,语音发颤。

“噢?什么?”阿尔克利芙小姐说。

“我不打算跟你在一起。我必须走——到非常遥远的地方。我真的很抱歉,但我真的不能呆下去了。”

“唔——还有什么?”阿尔克利芙小姐不慌不忙地瞟了她一眼,略带指责,“你为那个一无是处的斯普林罗夫伤透了心。我知道你多心痛。就像哈莱姆评论朱丽叶[1]一样——你原来还具备的一点点理智也被这场恋爱搅得一片恍惚。记住,你的话我不会当真。”

“真的,让我走吧。”

阿尔克利芙小姐握着她这位新宠的手,严肃地说:“如果你真的决定要走,而我还要阻拦你,当然有些荒唐。但是你现在脑子里乱作一团,不宜做出任何决定。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想听。喂,塞西,跟我来,我们让这座火山喷发出来,让它的激情自己燃尽,然后再看看怎样做更好些!”她把塞西利亚带到自己的绣房,打开一个抽屉,拿出来一卷亚麻布。

“这是我那天开始绣的,我希望你能绣完。”

然后她率先上楼进了塞西利亚的房间。“好了。”她说,“现在坐在这里,继续绣吧。记住一件事——两个小时内不准找任何借口离开,除非我派人来叫你——我坚持这样做是为你好,亲爱的。你要去绣,集中心思,不要呆呆地望着窗外——绣的时候呢,把整件事都认真考虑考虑,冷静一些。不要让这场愚蠢的爱阻碍你像深谙人情世故的女人那样思考。如果在两个小时后,你依然说必须离开我,那你就走吧。我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好吧,坐下,答应我,照我说的,待两个小时。”

对心灰意冷的人来说,强制仿佛是一种解脱。况且塞西利亚又总是那么温驯,她答应了,然后坐了下来。阿尔克利芙小姐给她关上门,走开了。她绣了一会儿,就停下想一想,掉几滴眼泪,回想一下他们的海誓山盟,然后再绣一会儿。终于,她沉湎于遐想,忘记了时间。

* * *

[1] 亨利·哈莱姆(1777—1859),丁尼生的朋友阿瑟·哈莱姆的父亲。他在《十五、十六、十七世纪欧洲文学简介》中这样评论朱丽叶:“朱丽叶完全沉醉在爱与被爱中,她或许仅有的一点理智都丧失了。”——原注

4.上午十点至十二点

大约过了一刻钟,她的思绪又从过去飘回到现在,因为她听到楼下一些异常的声音。她打开门听了听。

她听到人们在走廊匆匆走过的脚步声,开门关门声,马厩里的踢跶声。她走到另一间卧室,从那儿可以看到马厩。她走过去正是时候,恰好看到那天到车站接她的那个人骑在一匹黑马上,沿着马车道,全速疾驰而去。

另一个人向村子的方向驰去。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作为一个外来人,一个侍女,似乎无须去过问或介入,除非有人要她这样做。何况,阿尔克利芙小姐还曾经严肃地叮嘱过她。于是她又坐下来,决心不让这些无聊的好奇心影响她所做的事。

从她的窗子可以俯瞰前院。她看到的第二件事就是一个牧师走来,进了大门。

一切又都安静下来,过了很长时间,第一个离开的人骑着同一匹马回来了。他现在满头大汗,骑马小跑着跟在一辆马车后面。马车上坐着一位年长的绅士,赶车的是一个穿着号衣的小伙子。他们进了房子之后,一切又恢复如初。

整个房子里的人——主人,女管家,侍从——看来都完全忘记了塞西利亚的存在。她有些后悔刚刚发誓不要多管闲事。

半个小时后,年长的绅士又坐着马车离去了。两三个送信人也离开大宅,朝不同的方向飞奔。穿着长亚麻罩衣的庄稼人开始在房子对面的路上徘徊,有的斜靠在树上,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子和烟囱。

有人敲塞西利亚的屋门。她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仆。

“阿尔克利芙小姐想见你。”塞西利亚匆忙下楼。

阿尔克利芙小姐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胳膊支在壁炉台架上,手按着太阳穴,双眼盯着地面,神态异常安静,但脸色非常苍白。

“塞西利亚,”她轻声道,“过来。”

塞西利亚轻轻走近她。

“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她又说。跟着停下来,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什么?”塞西利亚说。

“我的父亲,今天上午他们发现他已经在床上去世了。”

“去世了!”年轻的姑娘应声道,好像这个消息不可能是真的,好像如此重大的一件事不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塞西利亚忙问:“他们知道在什么时候吗?”

“医生说肯定是在今天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

“那么我听到他了!”

“听到他?”

“听到他去世!”

“你听到他去世?你听到什么了?”

“我听到我母亲去世时发出的那种声音。我当时没能确定——但是我听出来了。跟着狗便叫起来,你说起过。我当时觉得没必要把我先前听到的声音告诉你。”她显得极度痛苦。

“告诉我也没用的,”阿尔克利芙小姐说,“那时候他已经不行了。”她又继续说道,“在这个关键时候把你派到这儿来,免得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这话既是说给塞西利亚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这以前,阿尔克利芙小姐已经忘了她为什么让塞西利亚一个人呆在自己屋里。塞西利亚自己也不记得了。直到这一刻,两个人才想起这件事来。

“你还想走吗?”阿尔克利芙小姐不无忧虑地问。

“我现在不想走了。”塞西利亚在阿尔克利芙小姐问她的同时这样说道。她正在凝神想着,阿尔克利芙小姐承受的丧亲之痛与她自己是何等相似啊。这显然是再一次告诫自己不要因为任何微不足道的烦恼而抛弃这个与自己的生活紧密相连的女人。

阿尔克利芙小姐几乎像一个情人那样挽住她。她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越来越相似了。现在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像你一样。”她脑海中还掠过了她们之间的其他联系,但她没有说出来。

“你爱你的父亲,塞西利亚,你为他哭过吗?”

“是的,哭过,可怜的爸爸。”

“我和我的爸爸却常有磨擦。我现在不会为他哭。但是你必须一直待在这儿,使我变得不那么糟糕。”

协议就这样达成了。塞西利亚登广告找工作未获成功,却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伴。在人们的奋斗史中,本来一个通过直接努力不能达到的目标,却因为改变方向而与成功不期而遇。之后便把那最初的目标看得不那么重要了。这件事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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