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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费心机

第五章 一天里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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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八月八日早晨和下午

在下星期一早晨送信的时间,塞西利亚焦急地等待着邮递员,离他到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坚信她所期望的信件会到来,就好像她确信邮递员一定会到来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给塞西利亚带来了两封信。

一封信来自阿尔克利芙小姐。信中简单说明了她希望塞西利亚来试一试,她还希望塞西利亚能在星期一晚上到响水山庄来。

另一封信是爱德华·斯普林罗夫写的。他告诉她,她是他生命中的光明与欢乐,她的存在要比他自身的存在珍贵得多。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的确,他曾经间或对其他姑娘产生过稍纵即逝的爱恋,但是与那些姑娘在一起的时候,他对她们的爱意也都是肤浅易逝的。他爱她的现在,也爱她的过去和未来。假若她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爱她;假若她是个懂事明理的姑娘,他爱她;假若她陷入困境,他还爱她。他对她的爱中有一种朴实无华的友谊,没有这种质朴的友谊,所有的爱都不会长久。

他还说了一些令人丧气的话。他说无法左右的机缘和命运(说来话长,目前无法让她了解),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梦想的绊脚石。他与她分别的那一刻,这种感觉比现在还要强烈。这也是他那次鲁莽行为的原因,为此他乞求她原谅。现在他看到了能使他解脱出来的一个体面的方法,这种想法促使他写这封信。同时,他能否怀有这样的希望:就是如果他按照她的鼓励去努力工作,得到一个她认为值得分享的地位,他可不可以在将来某个明媚的日子拥有她?

这封珍贵的、可爱的信哟!她把信叠了起来。看来情书对于女孩子来说要比对男孩子重要得多。在信中斯普林罗夫不自觉地显得很聪明。一个具有这种才智的男人才会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年轻姑娘心中的英雄,使那个姑娘在对他不甚了解的情况下爱上他。在塞西利亚心目中,斯普林罗夫要比他真实的形象高大许多。

整整一天她在房子里欢快、兴奋地跳来跳去。她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想着怎样给那个温情脉脉的问题一个适宜的回答。她的爱意情不自禁地迸发出来,就像预言家的预言一样无法阻挡。

下午,欧文跟她一起到火车站,把她送上开往卡里福德路的火车,那是离响水山庄最近的车站。

半小时后她下了火车,到了站台上。她没有看到有人来接她,只有一辆小马车停在外面。两分钟后她看见一个身穿亮丽制服的忧郁的男人从附近的一个小客栈朝她跑来。他就是被派来接她的侍从。摆脱悲伤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做别的事来忘掉它;另一种便是借酒浇愁。这位马车夫就是借酒浇愁。

他告诉她大约半小时后,一辆小货车会把她的行李取走。接着,他扶她上了马车,驾车远去。

爱德华的那封信被她悄悄藏在胸前。这封信给她勇气,让她摆脱了因这份新工作而产生的不安和胆怯,使她充满自信,身心轻松。而这点正是她对周围事物进行仔细观察所不可缺少的。时值夏末,炎热的天气下那种浓重、深暗而又令人乏味的阴影已渐渐变成淡淡的青蓝色。人们已经能够或多或少感到这种变化,感到秋风乍起的凉意。他们沿着大路快速行驶了大约一英里的路程,就到了卡里福德村外。接着他车头一转,穿过山庄的大门。门前沉重的石墩上有两只青铜雕成的大鸟。他们进了园子,又沿着一条林荫道迂回前进。林荫道上栽种着郁郁葱葱、枝叶低垂的欧椴树。这些树并不是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侧,而是非常不规则地生长着,有时候使道路暴露在天空下,有时候则把路面完全遮住,使它几乎处于黑暗之中。最低的树枝离草地都有六英尺高,那是牛群能够轻咬树枝的最高点。

“是那幢房子吗?”塞西利亚满怀期待地说。她从枝叶掩映间看到了灰色房子的山墙,接着又看不到了。

“不是,那是以前的庄园主宅第——更确切地说,是旧庄园遗留下来的。阿尔克利芙家族以前曾出租过那房子,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空着的。现在它被分成三所住宅。讲究的人是不愿住在那儿的。”

“为什么呢?”

“嗨,那房子既不漂亮又不方便。你看,很大一部分都给拆掉了,剩下的房子连暂时居住都不合适。那儿也太阴暗了,像大多数建在低凹处的房子一样,地势太低,对健康没好处。”

“人们讲一些关于那房子的恐怖故事吗?”

“没有,一个也没有。”

“噢,真遗憾。”

“是啊,我也这么说。这所房子真是适合编造一些有趣的鬼故事,让人听了头发根都竖起来,这样也会使教区的人更虔诚。可能有一天会编出这么个故事,补上这个遗憾。但是现在却是连一词一句都没有。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愿住在那儿。事实上我不能,啊,不,我不能。”

“你为什么不能呢?”

“因为那些声音。”

“什么声音?”

“一种是瀑布的声音。那声音那么近,你在那幢房子的每一间屋子都能听见,也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管你舒服还是难受。这足够把任何人逼疯。这会儿,你听听。”

他停住马车,空中除了一些轻微的平常的声音之外,还传来一种经久不变的、平稳如一的流水从高处下落的声音。由于林荫路旁浓密的树叶,使人看不到水是从哪儿流下来的。

“这种永不停止的流水声有些可怕,对不对,小姐?”

“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有些吓人。你说有两种声音,那另一种可怕声音是什么呢?”

“抽水机的声音。离旧宅院近得很。它把水送到山上,还有那个大宅院那儿。我们马上就能听到……好,现在再听听!”

从低低的林地的同一方向,现在能听到曲轴刺耳的嘎吱声,半分钟重复一次,中间就是水倾泻出来的声音。嘎吱嘎吱,哗啦哗啦,接着又是嘎吱嘎吱,就这样持续不断。

“喏,就算有办法在别的声音中活下来的人,也会给这些声音毁掉。你觉得是不是,小姐?这台机器不管白天黑夜,春夏秋冬,就这样不停地运转着,几乎就没人给它加过油或检查过。嗬,到了夜里它就折磨人的神经,尤其是你感觉不太舒服的时候,但是我们在大宅院那儿却不常听到它。”

“这声音的确让人难受,那轮子该加点油了。阿尔克利芙小姐对这些事情有兴趣吗?”

“嗨,几乎没有,你知道,她的父亲不再像从前一样照管这类事情了,以前这抽水机是他的一大爱好,但是现在他老了,也很少到那儿去了。”

“她家有多少人?”

“只有她爸爸和她自己。那老先生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

“我以前以为阿尔克利芙小姐是这财产的惟一女主人呢,而且只是自己住在这儿。”

“不是,小——”车夫总是这样突然停住话头,因为在他就要不自觉地把她称作小姐的时候,他又马上意识到他不过是跟新到的侍女说话。

“不过,恐怕她很快就要做女主人了。”他继续说道,那神情就好像在说一个普通人都不信的预言,“可怜的老人最近身体衰弱得很快。”接着车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这么悲哀地长叹呢?”

“嗨!他一去,我们这些老仆人的平静生活也就随之而去了。我估计整幢房子都得翻腾个底朝天。”

“你的意思是她会结婚吗?”

“结婚——她才不会。我希望她会结婚,不,她内心跟鲁滨孙一样孤僻。不过,除亲戚外,她还是有许多熟人的。教区长兰汉姆先生——他跟她有姻亲关系,可她对兰汉姆先生非常疏远。人们说她要是保持单身的话,那兰汉姆先生就几乎不可能会有后代可以继承这份产业。去他的,她不在乎。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非常与众不同。”

“除了这一点还有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小姐,前一年她就换了七个侍女了,我向你保证,把她们从车站接来再送回去都是我一个人的活,实际上上帝一定是粗枝大叶的主儿,否则他绝不会允许这种傲慢专横的行为发生的。”

“她们一来她就把她们辞退了吗?”

“根本不是——她从来不辞退她们——是她们自己走的。听我说,是这样的,她的脾气很急躁,无缘无故地跟她们大发脾气。第二天早上她们就来跟她说她们要走。她觉得抱歉,也希望她们留下,但是她像卢西弗[1]一样高傲,这种高傲使她说不出‘留下吧’,于是她们就走了。事实就是这样,你跟她谈起某人的时候,如果你说‘喔,真是可怜!’她就说,‘哼,的确可怜!’如果你说‘哼,的确可怜!’,她马上就会说‘喔,真是可怜!’她也许会把膳长送上绞架,也许又会让酒政[2]官复原职。就算魔鬼也知道是人命关天哪,可只有她觉得无所谓。”

塞西利亚陷入沉默,她害怕她会再一次成为她哥哥的负担。

“不过,你的机遇可不会错,”车夫继续说,“因为我觉得她特别喜欢你。我从来没见过她派一辆小马车去接人的。从前总是用单马双轮的轻便马车。但是这一次她说:‘罗伯特,驾着小马车去吧。’口气很特别,像个贵妇人一样……你瞧,这辆小马车现在也真是够破旧的了。”他又加了一句,一边还看了看马车,好像是怕塞西利亚骄傲得过了头。

“希望今天晚上你帮她梳妆打扮时会使她满意。”

“为什么今天晚上?”

“五点钟有个宴会,今天是她父亲的生日。在这种场合下她特别注意自己的外表。看看,这就是那房子,这地方多少有些生气,是不是,小姐?”

他们刚刚从欧椴树丛中钻出来,开始上坡。那更高一点的地方便是被称作响水山庄的庄园。那些工房之类的屋子渐渐消失在后面的树丛当中。

* * *

[1] 卢西弗,反抗上帝的天使长,被赶出天庭。——原注

[2] 膳长和酒政,典出《旧约·创世记》第40章,约瑟分别为膳长和酒政解梦。——原注

2.晚上

整幢房子都是由整齐的灰色方石建成,规则而又牢固,秉承的是在十八世纪末盛行的简洁的古典主义风格。因为那时候被称为设计师的模仿者们已经厌倦了罗马建筑中那些稀奇古怪的各种变化。主要建筑呈方形,就像草图上设计的一个方形广场。每个侧面的中间凸出来,上面装饰着三角形山头。从较低一侧的每个角落开始,都有一排更低的建筑,到了尽头,这些建筑物又折进来,形成了一个很宽阔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回声异常地清晰。这些建筑物的后面依然是一些长满常春藤的冰窖、洗衣房和马棚,整个附属建筑群被茂密的灌木丛和大树遮掩着。

右侧的树叶间有足够的空隙,使塞西利亚能够看到更远处的布局和草坪的正面。显然,这一地区的自然特色和地貌特征决定了庄园的基本方位。虽然并未有特殊之处,但整体上来看,却是最令人满意的。一个宽阔、优雅的斜坡从墙下的台阶一直延伸到下面波平如镜的湖边,整个坡度宽阔,优雅适度。静静的湖面上有十几只天鹅,还有一艘月牙形的绿色小船在悠闲地游弋。湖中心有一座形状不规则的、长满林木的岛屿。再放眼望去,湖的对岸是姿态万千的种植园和草坪。前面的苍苍古木将后面伸展开去的如画美景半遮半掩,更有一种柔和含蓄之美。

她正在放眼遥望这里的景色,目光却被屋角遮挡了。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侧门。塞西利亚下了马车。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接待了她,那女人不停地微笑着,倒也和蔼可亲,她自称是莫里斯夫人,那儿的女管家。

“格雷女士[1],是吧?”她说。

“我还没有——噢,对,对,我们都是女士。”塞西利亚笑着说,但有些牵强。对她的称呼让她觉得一丝不快,似乎是第一次给她烙上了一块轻轻的伤疤,让她觉得受了污辱。此时,她想起欧文的预言。

莫里斯太太领塞西利亚到了一间舒适的客厅,叫做大厅。茶已经泡好,塞西利亚坐下来。一有机会她就看看莫里斯夫人,带着极大的兴趣和好奇。

如果可能的话,她想从莫里斯太太身上发现点什么,想搞清楚为什么她知道她,并且推荐她。但是,她什么也没看出来,至少是在那个时候。莫里斯夫人永远在动,站起来,在口袋里摸索什么,走到柜子那儿,离开房间两分钟,又急急忙忙跑回来。

“原谅我,格雷女士。”她说,“但是今天是老爷的生日,这一天总会有很多人来赴宴的,尽管老爷年事已高。不过,没人会在这儿过夜,阿尔克利芙小姐总是不允许庄园里有房客住下来。她是个虽有许多熟人,却没有密友的贵妇,这尽管让我们很清闲,却让那些年轻的侍女们没精打采的。”然后莫里斯夫人又继续左一言右一语地说着这所住宅的规矩和管理。

“哎,你真的用过茶了吗?不再来一点了吗?对了,你什么也没吃,我肯定……哎呀,真是的,没有别的侍女在这给你领领路,可真是不方便。可是她上星期六走了,昨天一天,还有今天上午,阿尔克利芙小姐就临时让我做侍女的活,真是可怜,我又老又笨。她还没有来呢,我想她一来,第一件事就是要见你,格雷女士……我想说如果你真的用过了茶,我就带你到楼上去,让你看看那些衣橱,阿尔克利芙小姐今天晚上的服装还没准备呢。”

她带塞西利亚上楼,把她的房间指给她看,又带她进了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梳妆室。梳妆室在第二层,她在那儿告诉塞西利亚各种各样的用具和服装都放在什么地方,然后就走了。临走时对她说离化妆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塞西利亚把莫里斯太太说今晚要用的那些东西都摆在了隔壁房间的床上。然后回到那间指定给她用的小房子里。

她在开着的窗子旁坐下来,斜靠着窗槛,好像是另一位烦恼的仙女。[2]她兴味索然地看着窗外草坪上一丛丛争奇斗艳的鲜花。时值夏末,鲜花正开得灿烂夺目,但是一直让她感到愉悦的快活心境却很快在平淡无味的现实压力下消失了踪影。鲜红鲜红的天竺葵开得甚是绚丽,淡绿色和淡红色的马鞭草和深红色的大丽花点缀其中,还有蒲包花成熟后的甜美芳香在风中飘荡,后面是一群温顺的雪白的绵羊,正在靠近篱笆另一面的园子里吃草。但所有这些对她来说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视而不见的。她正在觉得什么事都没有意义,想着她可能会死在一所济贫院里,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刚刚做过的那些工作多么琐屑、平凡。她的命运决定于一个女人的奇怪念头。她要压抑住自己的所有个性,她还要放弃自己独特的趣味来为这个陌生的家庭效力。所有这一切都让她难过,让她伤心。她几乎渴望去寻求某种自由的户外工作,睡在树下或者茅屋中,所知道的惟一的敌人就是冬天寒冷的天气,就像牧羊人和看牛人一样,或像鸟兽一样——对了,就像她看到的在窗下的那些羊。她满怀同情地看了它们一会儿,想象着那些羊吃着这些丰美的草该是多么欢喜。

“是的,就像那些羊。”她大声说,接着她惊讶于自己这种瞬间的忘情,面色变得绯红。

这群羊大约是九十或一百只小母羊,羊毛像枕垫一样蓬松柔软,像牛乳一样洁白。这时候她才看到,在每只羊的左臀上都有两个清楚的红色的起首字母:“e.s.”

“e.s.”这两个字使塞西利亚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虽只是一闪而过,却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中——她想到的是她情人的名字,爱德华·斯普林罗夫。

“啊,如果真的是——”她忽然想起什么,停住了话头。与此同时,阿尔克利芙小姐的马车出现在车道上。但是,这时阿尔克利芙小姐已经不是她注意的对象了。她要搞清楚这些羊到底是谁的。无论如何都得弄个明白,解除她的疑惑。她飞快地下了楼,找到莫里斯太太。

“园子里那些羊是谁的?莫里斯太太。”

“农夫斯普林罗夫的。”

“是哪一个斯普林罗夫?”她又急促地问道。

“怎么,你肯定知道,你的朋友,农夫斯普林罗夫。他是做苹果汁的,三贩客栈就是他开的,是他那天来找我的时候向我推荐你的么。”

塞西利亚非常激动,但是她的直觉警告她绝不能泄露她爱情的秘密。“啊,是的,”她说,“当然。”在这个短短的时间里,她的脑海闪过下列想法——

“爱德华·斯普林罗夫是爱德华的父亲,他的名字也叫爱德华。

“爱德华知道我想登广告找活干。

“他读了《泰晤士报》,看到了我的广告。因为上面附着我的地址。

“他觉得我在这儿再好不过了,他只要回家就能见到我。

“他告诉他的父亲说我可以被推荐作侍女,因为他认识我的哥哥和我本人。

“他的父亲告诉了莫里斯太太,莫里斯太太告诉了阿尔克利芙小姐。”

使她来到这里的一连串事件已经很明白了。这件事并非出于偶然,都是爱德华的安排。

铃声响了。塞西利亚没有注意到,仍然继续出神地想着。

“这是阿尔克利芙小姐的铃声。”莫里斯太太说。

“我想是的。”年轻的姑娘若无其事地说。

“喂,这就是说你得马上到她那儿去。”女管家继续说,语气甚为诧异。

塞西利亚感到一阵发热,夹杂着对莫里斯太太这个提示突然产生的愤怒。但是严峻的紧迫感战胜了桀骜不驯的自主性。理智使她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于是绯红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她匆匆地说——

“是的,是的,当然,她一拉铃我就得赶快过去,不管我愿意不愿意。”

可是,尽管这又勾起她对生活中这个新的职位的痛苦感受,塞西利亚离开这所房间时的心情还是和十分钟前大不相同,她已不再那么忧郁悲观,现在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像个家了,她不再介意琐碎乏味的工作。因为很明显爱德华就不介意,而且这儿就是爱德华的家乡。在去阿尔克利芙小姐梳妆室的路上,她抽了个空,匆匆忙忙地从一个侧门溜出去,看了一会儿羊群。羊是无意识的,可是它们身上却有让人备感亲切的字母。她走上前去想摸摸其中一只,但使她恼火的是,羊群都以怀疑的眼光盯着她走近,然后一窝蜂地跑下山去。这时候,塞西利亚怕有人看到她这孩子气的举动,就赶紧溜进屋里,上了楼梯。她走过的时候,瞥见衣服上镶着银扣子的男仆们像闪电一样穿过走廊。

随意看一眼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梳妆室,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用它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适合女性梳妆打扮。收拾得整齐有序的时候,房间里看不到一件适于化妆的用品。甚至连必不可少的镜子及其他附属用具都被放在一个宽敞的壁龛里,从门口是看不见的。壁龛上有个叫做梳妆窗的窗子来提供光线。

漱洗盆的形状像一尊大的橡木雕像,上面刻着怪异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装饰。梳妆台看上去像是介于高高的圣台和小型立式钢琴间的某种东西,台面点缀得也非常美丽,装饰风格同属半古典式的。但其外形却是不同寻常的。那是由一位来自邻城的心灵手巧的细木装饰工匠,在阿尔克利芙小姐的亲自监督下,经过几个月辛辛苦苦的精雕细琢才完成的。木材来自阿尔克利芙小姐在杂物间找到的两三个旧柜子。地板上的三分之二都铺着地毯,剩余的部分镶着深浅相间的木板。

阿尔克利芙小姐站在大窗子前面,离梳妆的那个壁龛挺远。她点了点头,和蔼地说:“你来了我很高兴。我敢说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她没有戴帽子。塞西利亚觉得她不如上一次好看。她那种高贵的美丽让人觉得冷漠,缺乏温情。更糟糕的是,塞西利亚发现,阿尔克利芙小姐也像富人们通常的那样,很容易忘记其侍从的特点。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塞西利亚一点经验也没有。她习惯性地,不假思索地把整个梳妆工作交给了她的侍女,还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阿尔克利芙小姐脱去裙子,接着是长袜子和黑靴子,然后穿上丝制长袜和白鞋。而后阿尔克利芙小姐去洗手洗脸。塞西利亚歇了口气。如果这第一个晚上她能平安度过,那就一切都好了。她觉得不走运的是刚一踏进门槛就让她为生日晚宴做准备,这是对她能力的一次至关重要的考验。但她只有好好干了。

阿尔克利芙小姐这时穿上了一件白色的礼服,懒洋洋地坐在一把安乐椅上,把椅子推到镜子前。女性的直觉和她自己的体会使塞西利亚明白下一步该做什么。她把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头发散在肩头,开始梳理起来。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让人满意。

阿尔克利芙小姐眼睛盯着地板,静静地想着什么。有几分钟塞西利亚就静静地给她梳妆。最后她的思绪好像又回到了正在做的事情上来。她抬起眼睛去看镜子。

“哎呀,你到底要在我头上做什么?”她大声叫道,眼睛睁得大大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感到塞西利亚放在她脖颈上的小手在颤抖。“可能你喜欢另一种发型,夫人。”侍女说。

“不,不,就是这个发型。但是你必须在我头发上多加些装饰。或者我去买一些首饰,可是已经绝对不可能了。”

“我就这样梳自己的头发。”塞西利亚天真地说,语调甜美婉转,在适当的情况下,能让最尖刻的人转嗔为喜。但是这时候阿尔克利芙小姐的火气正盛。阿尔克利芙小姐感觉到塞西利亚的手在颤抖,知道她的暴怒产生了这样的结果,心里觉得颇为得意和满足。

“你的,见鬼!你的头发!好吧,继续梳吧。”她觉得塞西利亚的头发很美,比镜中她的头发要美许多许多,这又给她的冲天怒火找到了借口。不过,她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较为平静地说,“对了,格雷——顺便问一下,其他佣人怎么称呼你?”

“格雷女士。”侍女答道。

“告诉他们不要这样荒唐——尽管这样叫很符合习俗。但是你还太年轻。”

这样谈着话,塞西利亚顺利地给她梳好了头发,开始准备把花朵和钻石插在了她的额头,塞西利亚很有品味地摆弄着,摆成在她看来是最美的样子。

“这样不行。”阿尔克利芙小姐严厉地说。

“为什么?”

“我看起来太年轻了——像个花哨的老布娃娃!”

“会是这样吗,夫人?”

“不,我看起来像个怪物——十足的怪物。”

“这样呢,行不行?”

“天哪,别再这样烦我了!”她紧紧地闭上了嘴。

她一旦认定那天晚上她的发型会很糟糕,那么无论塞西利亚怎样绞尽脑汁地打扮都不会再让她高兴起来。在后面的梳妆过程中,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火气,嘴闭得紧紧的,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最后,她抓起她的手套,拿上手绢和扇子,默默无语地悄悄走出房间,就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身后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阿尔克利芙小姐这种压抑的怒火会在脱衣睡觉时发泄出来,这种担忧让塞西利亚整个晚上都如坐针毡。她试着读书,但读不进去,她试着缝纫,也做不下去。她努力去静静思考,但是思维却无法连贯。她轻声低诉着:“如果这样开始,那结尾该会怎样啊!”她对自己匆匆决定以放弃美好过去的那种和谐安宁为代价,来寻求自己的独立,产生了许多许多的忧虑。

* * *

[1] 原文为mrs,是对已婚或未婚妇女的礼貌称谓。——原注

[2] 烦恼的仙女,英国诗人d.g.罗塞蒂(1828—1882)的一首诗中的人物。——原注

3.午夜

时钟敲打十二点时,阿尔克利芙正式的家宴结束,来宾们都回去了。阿尔克利芙小姐的铃声猛地大声响起。

听到铃声,塞西利亚惊跳起来。那时候她已困意袭身,睡意蒙眬。她一直都郁闷无聊地坐在椅子上,数着时间,等着铃声,她全神贯注地等着,感觉到时光的流逝已成为一种实实在在的运动——一种不亚于物质的运动——时间就在这种焦虑不安的心脏的跳动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急忙跑到梳妆室,看到阿尔克利芙小姐坐在梳妆台前,镜子两侧都点着灯。阿尔克利芙小姐仪态非常安详恬静,透出一种女王般的高贵气质。塞西利亚想到要破坏这样一种庄重威严的妆饰,心里便感到极大的压力。

阿尔克利芙小姐所戴的珠宝装饰被静静地摘了下来——一些是她自己没精打采摘下来的,一些是塞西利亚摘下来的。接着就是她的外衣,裙子脱下来后,塞西利亚就拿着它进了旁边的卧室。她想把裙子挂在衣橱里,但是转念一想,她不应该让阿尔克利芙小姐等的时间过长,于是就顺手把裙子扔在了最近的地方——也就是床上,然后她像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回到梳妆室,在屋子的中间她停下了。

阿尔克利芙小姐没看到她,显然她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回来。在塞西利亚离开的这一会儿时间里,阿尔克利芙小姐拿掉了镶着布鲁塞尔花边的假胸饰。胸饰高高地系在脖颈上,是作为一个半透明的护肩罩衣与晚礼服一起穿着的。待脱下之后她就披上了睡衣。她的右手伸到了脖子那儿,好像在费劲地系紧睡衣。

塞西利亚又看了一眼,这次完全看清了阿尔克利芙小姐在做什么。她不是在系睡衣,睡衣只是随便地套在她身上,阿尔克利芙小姐是专心地把一件小东西举到眼前,正在细细地看。突然,她发现塞西利亚就站在后面,她没有自然地继续看下去或停下来,而是匆匆忙忙地停了下来。塞西利亚听到了弹簧轻微的吧嗒声。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手挪开了,开始把睡裙穿好。

阿尔克利芙小姐匆忙遮住肩膀可能是出于羞怯,但这几乎不大可能。因为她的性情并非如此,而且她一生中都习惯于和侍女生活在一起。况且,塞西利亚如此年轻,年长的阿尔克利芙小姐显然只把她当成个孩子或玩物。这件事太微不足道,不值得去琢磨。不过就整个事情看来,阿尔克利芙小姐把脖颈遮掩起来一定有其实实在在的理由。

塞西利亚打扰了阿尔克利芙小姐,感到有些胆怯。她想往后退,离开这里。可就在这时阿尔克利芙小姐转过头来,看出她想走,便叫她呆在这儿,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解释什么。塞西利亚感到刚才的举动肯定包含着一个小秘密。阿尔克利芙小姐的眼神从她身上移开,塞西利亚过去拿起晨衣,又转回来把它拿到阿尔克利芙小姐那儿。那时候阿尔克利芙小姐正把睡衣脱了一半,想再好好穿上。阿尔克利芙坐在那儿,依然背对着塞西利亚。

她的脖颈又一次裸露出来。尽管塞西利亚不能直接看到它,却能通过镜子的反射看见,她颈部的肌肤光滑白嫩,与喉部、胸部的曲线融为一体,柔美无比,一定会让艺术家们爱慕不已。在镜子两侧的灯光的照射下光艳照人。

阿尔克利芙小姐刚才做了什么,现在就再明白不过了。一个精美小巧的金盒挂在她胸部的中央,就好似珍珠之海之中的一个小岛,上面镶嵌着精致的饰物,闪耀着蓝色、红色和白色的光泽。无疑刚才阿尔克利芙小姐就是看着这个出神。而且,她并没有把它同其他饰物一起摘掉,而是打算在夜里也戴着它。这点和女性的习惯不太相符。最初阿尔克利芙小姐不愿让新来的侍女看到,可是现在进一步想想,她似乎已不在乎她是否看见。

“我的晨衣。”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系着睡衣。

塞西利亚拿着晨衣走过来,阿尔克利芙小姐没有回头,而是从镜中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

“你看到了我脖子上戴的东西了,对不对?”她对着镜中的塞西利亚说。

“是的,夫人,我看到了。”塞西利亚也对着镜中的阿尔克利芙小姐回答。

阿尔克利芙小姐又看了看镜中的塞西利亚,好像就要解释什么,她又斟酌了一下,然后轻声道:“几乎没有哪个侍女发现我总戴着它,我总是保守这个秘密——并不是因为它关系重大。但是对你,我并不介意,而且好像还想告诉你,你赢得了我的信任,使我想向你吐露秘密……”

她停下来,握住塞西利亚的手,另一只手则举起小金盒,拨动弹簧,露出里面的一张小画像。

“这张脸孔很英俊,是不是?”她凄楚的低语,甚至有些羞怯。

“是的。”

但是塞西利亚一看到那张画像,浑身就像触了电一样。她心中猝然明白了什么。这种想法太令人震惊,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画像上的那张面孔正是她的父亲——尽管比她熟悉的那张面孔要更年轻,更有活力——但那确实是她的父亲。

难道这就是他曾经疯狂地爱过,而且从未忘怀过的女人?难道这就是在看门人的故事中出现的那个女人?就是在没有完全清醒之前答应了塞西利亚这个名字的女人?肯定是的。如果是的话,那么过去那段浪漫的、鲜为人知的罗曼史就露出了端倪。而在这之前,她还只是凭空想象呢。那时因为这故事太离奇,而且她所知有限,她的想象也的的确确受到了制约。

阿尔克利芙小姐的眼神和思绪都一心一意地在那个画像上,她没有注意到塞西利亚的震动与惊讶。她继续说着,语调低缓,专注。

“是的,我失去了他。”她停下来,想了想,又继续说,“我失去他是因为对我的过去过于诚实。不过好像命该如此,这是最好的结局——对这些事情,今天晚上我想得比平时都多。那是因为你的姓。尽管拼写不一样,发音却是一样的。”

肯定只有莫里斯太太,抑或农夫斯普林罗夫对阿尔克利芙小姐拼写过她的姓。她猜想如果爱德华是推荐人的话,那么农夫斯普林罗夫应该把她的姓拼写正确。如果是这样,那么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话就变得令人费解了。

女人们总是向人吐露秘密,而后又为之后悔。感情的一时冲动让阿尔克利芙小姐做出这种情不自禁的坦白。尽管这件事是无足轻重的,但是她的话一经出口,这种冲动便立即消失了。于是,讲述那段生活在她的内心掀起的波澜又以另一种形式发泄出来——那是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的。

塞西利亚把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头发放下来之后,用一种阿尔克利芙小姐还不习惯的方法给她梳理,阿尔克利芙小姐突然发起怒来。塞西利亚轻轻地触摸,便把她压在心头的悔意激发出来,就好像她是一个电瓶一样。

“你是怎么摆弄我的头发的!”她大声嚷道。

一阵沉默。

“我跟你讲了一些一般从不对侍女讲的事情。当然,我在这间屋子里说的话绝不能在外面提起。”她语气强硬而乖戾地说道。

“不会的,夫人。”塞西利亚说。她对有着浪漫往事的女人竟然这么不友善而感到气愤和恼怒。

“我到底为什么会向你讲起我的过去呢?”她继续说。

塞西利亚没有回答。

阿尔克利芙小姐很是生自己的气,这桩无意的小事就可导致秘密一点一点地透露出去,渐渐地会尽人皆知。但是现在覆水难收,所以尽管塞西利亚的回答可人心意,但她必须要发泄出来。她又想到塞西利亚缺乏经验这件事。于是她像一个吹毛求疵的评论家一样,发现诗人的情感表达无从指责,便批评起他的韵律来。

“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鬼使神差地雇用一个女佣,从来没有!”她等着塞西利亚劝慰一下,可是没有。阿尔克利芙小姐又继续抱怨说:“还没问够三个问题就决定雇用了,甚至没有做一次查询。一切都是因为她有姣好的容貌——面容端庄,身材匀称!这原是一个愚人的诡计,现在我得到报应了,绝妙的报应——被人这样的欺骗了。”

“我没有骗你。”塞西利亚说。不幸的是,这句话此时说出来很不得体,无异于火上浇油。这正是怒火中烧的阿尔克利芙小姐所期望的。

“你骗了。”她气哼哼地说。

“我告诉过你,我不能保证一开始就对一切规矩都清清楚楚。”

“你就这样跟我对着干?我是说你没有说真话。”

塞西利亚的嘴唇颤抖着:“对这些评价我会回答,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那是一位贵妇说的话。”

“你这个无礼的丫头——你说什么?马上离开这房间!我告诉你!”

“我也告诉你,如果有人对一位淑女这样讲话,那这个人自己就称不上是贵妇。”

“对一位淑女讲话?一个贵妇的侍女这样说话,真荒唐!”

“别叫我贵妇的侍女,没人是我的女主人,我不要!”

“天啊!”

“我不会来这儿——不会的,如果我知道是这样,我不会来的!”

“什么?”

“如果我知道你是这样一个脾气暴躁,有失公允的女人!”

“真是无法无天!”[1]

阿尔克利芙小姐大声说道——

“一个女人!我是个女人!我要让你知道我是个女人的样子。”说着她抬起手,好像要打塞西利亚,这使塞西利亚更加坚决地反抗起来。

“你敢碰我!”塞西利亚嚷道,“你要敢打我,夫人!我不怕你——你这样是要干什么?”

阿尔克利芙小姐对自己这出乎意料的举动感到尴尬,对自己有失贵妇风度的冲动及说的那些话感到羞愧。她坐回到椅子上:“我并不想打你——回到你的房间去——我求你回到你的房间去。”她声音低哑地重复道。

塞西利亚面色发红,呼吸急促。她拿起她的蜡烛架走到桌子那儿去点蜡。当她走近时,缕缕烛光清晰地照射在她的脸上。平时看来,她看上去长得更像她母亲,而不是她父亲。可是现在,在她把烛芯倾斜过来,放到另一束烛光中,把蜡烛点燃的时候,烛光里她严肃、无畏、愤怒的表情都清清楚楚带着她父亲的特征。阿尔克利芙小姐第一次见到她感情激动,这种情绪自然就相伴着那种表情。这回轮到阿尔克利芙小姐吃惊了。她从刚刚的严辞责骂中突然转变为琐碎的好奇。这一点常常使妇女们的吵嘴显得荒唐可笑。阿尔克利芙小姐说的话就是个例子,就连她的自尊心也没有能够阻止她现在感受到的强烈的愿望,那就是要把出现在脑海中的这一疑团搞个水落石出。

“你的姓就是按一般拼法拼写的,grey,是不是?”她说,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是。”塞西利亚说,她一只脚稳稳地站着,眼睛依然看着烛光。

“噢,真的吗?姓是按你箱子上的写法拼的,我亲眼看到了。”

阿尔克利芙小姐为什么搞错,这个谜现在解开了。“噢?是吗?”塞西利亚说,“啊,我记得那是杰克逊夫人,我们在布迪茅斯的女房东贴上去的,我们的姓的拼法是graye。”

“你爸爸是做什么生意的?”

塞西利亚觉得再试图隐瞒事实已没有用了。“他不是生意人。”她说,“他是个建筑师。”

“真奇怪你是建筑师的女儿。”

“这并没有冒犯你吧,我想。”

“噢,没有。”

“你为什么说‘真奇怪’呢?”

“不要问这个了。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圣诞节,他曾经到过布鲁姆斯伯利的德克利街吗?——可是你不会知道这个的。”

“我听他说起过亨特威先生,是伦敦那个地区某处的助理牧师。他是在布鲁姆斯伯利去世的,是爸爸的老校友。”

“你的教名是什么?”

“塞西利亚。”

“啊!这是真的?你认识我给你看的那个人?是的,我知道你认识。”阿尔克利芙小姐停下来,木然地闭上嘴,有点慌乱。

“你还需要我吗?”塞西利亚说,手里拿着蜡烛,站在那静静地看着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脸。

“嗯——不,不需要了。”阿尔克利芙小姐结结巴巴地说。

“如果你允许,我明天一早离开这里。”

“啊。”阿尔克利芙小姐对她的话并未在意。

“我知道你不会在我滞留的这短短的时间里再打扰我了吧?”

说着这些话,没等阿尔克利芙小姐回答,她就离开了房间。阿尔克利芙小姐从一开始就对她的姓名甚为好奇,这时才终于明白她是谁。

房子里的其他人都睡了,塞西利亚往她的房间走去,裙摆蹭到隔墙窸窣作响,她左手的一扇门开了,莫里斯太太伸出头来。

“我一直在等你,还没有睡。”她说,“这是你到这儿的头一夜,怕你会觉得有些事摸不着头脑。和阿尔克利芙小姐相处得怎样?”

“很不错——尽管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好。”

“她责骂你了吗?”

“说了几句。”

“她是个很古怪的贵妇人——我们总得想办法和她相处,她心地不坏,但是她自我封闭,让人受不了,我们这些人跟她在一起许多年了,却对她本人了解很少。”

“阿尔克利芙小姐家一直都很富有吗?”塞西利亚说。

“啊,不是。财产,还有他们的名字,都来自她母亲的叔叔。她母亲家是老阿尔克利芙家族的后代。她妈妈跟一个叫布莱德雷的人结婚——那时候他一文不名——因为这个她的亲戚们跟她断绝了关系。但是很奇怪,这个家族的另一支人却一个一个地去世了——一共三个人。于是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舅公就把他的全部财产,还有这座庄园,都留给了布莱德雷上尉和他的妻子——也就是阿尔克利芙小姐的父亲母亲——条件是他们同时要接纳下这个古老的姓氏。这些在《地方志》里都有记载。人们经常这么做的。”

“噢,我们明白了。谢谢你,好了,我要走了,晚安。”

* * *

[1] 选自英国诗人威廉·科林斯(1721—1759)的诗歌《音乐颂》。——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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