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第一个故事,《一颗简单的心》(un cœur simple),是一种神异的整饬、必然的观察与表现的正确。《圣于连外传》(la légende de saint julien)与《希罗底》(hérodias),只有《萨郎宝》与《诱惑》的作者可以签名。”
——一八七七年五月十日,德李勒致福楼拜书。
这是福楼拜生前最后刊行的一部书,里面含有三篇故事。一篇是《一颗简单的心》,先在《正报》披载;一篇是《圣于连外传》,先在《益世报》(le bien publique)揭露;另外一篇是《希罗底》。一八七七年四月,福氏把三篇合在一起,成书问世。
福氏的甥女,高芒维勒夫人,在她的《回忆录》中,有一句话道:
“这三篇故事他写的很快……”
如果我们知道福氏行文的纡徐,这诚然算快,因为三篇故事,共总用了不到一载半的光景,平均每篇正好占去半年。当时有一位批评家毕高(charles bigot),曾经在《十九世纪》杂志上说道:
“福楼拜先生许久没有发表东西了。这不是一位轻易出手的作家。在今日信笔而行的文坛,这位作家几乎是一种希有的现象,停止六七年,他走出他的安息,披露一部作品,经过长久的思维,经过苦心的制作,一直达到作者觉得完美的境界。”
从一八七五年九月中旬起,福氏开始先写《圣于连外传》,然后从次年二月起,他继续预备《一颗简单的心》,接着从八月起,他开始《希罗底》,直到一八七七年二月完成。在福氏创作的生命上,这是一个风雨满楼的忧患时期。
福氏一生没有结婚,守着他的慈母,住在鲁昂的西郊克瓦塞,位于塞纳河下游的北岸。他的著作几乎全部在这里写成。一八七二年四月,他的母亲去世,遗嘱把克瓦塞传给他的甥女,唯一的条件是福氏不离开这里,赓继他的工作。这是他唯一而夭亡的幼妹的独女,从小留养外家,由福氏亲自教养。一八七五年春杪,她丈夫的商业濒于破产,于是她想到出售克瓦塞,挽救万一。福氏的心境,最可以从下一段信里看出来。一八七五年七月九日,他给甥女写信道:
“我一生过的勤苦而严肃。然而,我再也撑持不下去!我觉得我到了尽头。咽下的泪水噎窒我,于是索兴我把闸放开。同时想起自己不再有一片瓦,一个家,我简直忍受不了。如今我看着克瓦塞,好像一位母亲看着她肺痨的婴儿,自语道:‘他还活多久呀?’……”
他卖掉他所有的产业,营救他心爱的甥女的丈夫。他牺牲他晚年的绥静,挽留她的幸福。但是和克瓦塞分离,仿佛一个老农逼着要卖他的田亩,这使他痛苦。任何人不愿意变更自己生活的习惯。人人希望胶着在他的故土,依恋于它富有同情的过去……特别一个傲骨十足的人,隐居乡园,从事于他的文学生涯。他需要安逸,从安逸而生的和平,然后远离喧嚣,在他沉肃的空气之中,纵情于想象的世界,努力于字句的征服,实现他所企想的美丽。而且他正在准备《布法与白居谢》,一部必需闲静与年月的浩大的工作,——那么,如何是好呢?他只有绝望。一八七五年七月十四日,他给甥女写信道:
“昨天,我强迫自己来工作;然而不可能,一阵发疯的头疼拦住了我,最后还是流泪完事。
“我还寻得见我可怜的头脑吗?
“我的上帝,这一切如何地苦我!苦我!我变的如何地痴騃!”
他抛弃他预定的计划,应了友人的邀请,避往海滨休息。觉得精神渐渐复原,他决定写一篇短东西。一八七五年十月,在孔喀奴(concarneau),他写信给翟乃蒂夫人,描叙他的情况道:
“我在这里可有半月了,不说逾常地喜乐,总算有点儿心平气和。情景最坏的却是,我觉得自己要吹台。从事于艺术的创造,必须无忧无虑,可惜如今我没有这种境界。我既不是基督教徒,更不是芝诺(zénon)学子。不久我就要五十四岁。活到这种年纪,人就不能高了兴再来一遍,人就不能变更他的习惯。未来没有什么好的献给我,过去却要把我吞了。我思维的只是以往的时光,我思维的只是一去而不复返的人们。衰老的征候。至于文学,我再也不凭信自己;我觉得自己发空,这种发现真说不上安慰。《布法与白居谢》太难了,我只有洗手;我另想寻找一部小说,可怜毫无所见。同时我打算来写《圣于连外传》,仅仅为寻一点儿事,占住心,看我还能不能再写一句像样的话。我怕写不出来。这很短,大约三十页光景。随后我要觉得不坏,我的精神还好,我再继续《布法与白居谢》》。”
他终于写成了这篇故事。他有了自信力,同时克瓦塞总算保存下来,没有让他流离失所。
如今我们按着写作前后的次序,先看《圣于连外传》的故事。第一节是:上帝垂怜他们的虔诚,赐了他们一个儿子,就是于连。母亲梦见一位老人,说她的儿子来日要做圣者;父亲遇见一个乞丐,说他的儿子前程远大,流血成名。因为双亲钟爱,他受有圣者武士的全部教育。
于连从小残忍。有一次,他用棍击死一个小白老鼠;又有一次,他掰死一只鸽子。他酷嗜打猎。有一次,他一个人,在树林里面,射杀无数的禽兽。他下马追逐奔散的禽兽,直到天黑,遇见一对大鹿,带着一群小鹿。他射死小鹿,击毙母鹿,然后一箭射向公鹿的顶额。和着隐约的钟声,公鹿濒危诅咒道:
“——有一天,残忍的心肠,你杀死你的父母!”
他惊病下来。健康复元以后,有一次,他拾梯搬取一柄重剑,失了手,险些砍伤他的父亲。又有一次,他一镖投向一双扇扑着的白翅膀;这不是一只仙鹤,是他母亲的帽子。唯恐公鹿的恶咒应验,他逃出堡子。
第二节是:
从流浪的风尘,渐渐他受众人拥戴,成为一军的首领,东征西讨,解救各国的危急。西班牙的回教教主囚起奥克西塔尼的皇帝,他率兵救出后者,恢复他的帝国。皇帝招他做驸马。他和公主退居在她的堡子里面。想着公鹿的预言,他有时不禁抑郁。不过有天黄昏,听见四野禽兽的嗥叫,他却动了猎兴。
他出去不久,来了一对老夫妻,求见公主。这正是他的父母,抛家离井,寻访于连。公主请他们安息在自己的床上。于连一夜行猎,不仅无成,而且饱受禽兽的欺虐,狼狈逃回,却见床上躺着一对男女。以为是公主和她的情夫,他一刀杀死。事后忏悔也迟了。于是他抛下富贵妻室,来在人间行乞。
第三节是:
他用心洗渡他的罪孽。受尽世俗的冷落、苦难,折磨,出水入火,终于百死一生,他有一天来到一条波涛汹涌的河边。他做了一只渡船,迎送过往的旅客。间或忆起他的过去,他依旧忍不住哀伤。
有一夜,已经睡下,听见对岸有人呼号,他起身撑船过去。这是一个奇丑绝恶的老丐,一身癞病。到了于连的茅屋,他要吃要喝,回头睡在他的床上又嫌冷,叫于连陪他躺在一起。这是耶稣,亲自接他上天。
圣于连的传说,很早就酝酿在福楼拜的想象里面。关于最早的记载,我们有杜刚的《回忆录》,这时不过一八四六年。杜刚曾经重复两次,一时他说:
“有时我们在鲁昂四郊周游,……就是在这样一次的游行之中,我相信,福氏看着高德拜克(caudebec)教堂的窗画,想出他的《圣于连外传》。……”
一时他说:
“看着诺曼底教堂的窗画,孕成了《圣于连》……”
在高德拜克小教堂的窗画上,圣于连跪在一只神鹿前面;同时在教堂里面,还有一座圣者的小像。一八七九年二月,书局预备给《圣于连外传》插画,福氏向书局执事沙邦第耶(g. charpentier)写信道:
“我希望,在《圣于连》后面,插入鲁昂礼拜堂的窗画。把郎格勒瓦(langlois)书内的印版加上颜色就成了,不必多费手续。我欢喜这种插图,正因为这不是一种插图,而是一种史料。人家把书和图一比,会诧异道:‘我简直弄不清楚。他怎么会从这个想到那个呢?’”
这是十八世纪末叶鲁昂渔商公会捐赠的一幅著名的窗画,上面唯有行猎的故事没有绘进去。无论如何,这篇小说的兴感是从圣画引起来的。
福氏开始着手,却在一八五六年,完成《包法利夫人》以后。同年六月,他有一封信写给布耶道:
“我读些关于中世纪的家庭生活与行猎的书籍。我寻见好些新颖的细节。我相信我能配成一种赏心悦目的颜色。……一月之内,我可以读完我的参考书,一面还写作《圣安东》。如果我是好汉,十月我回巴黎的时候,《圣安东》告成,《圣于连》开始。这样一来,一八五七年,我就有三部书问世,一部是近代的,一部是中世纪的,一部是古代的。我重读了一遍《白高班》(pecopin),说到相似,我一点也不担心。”
《美丽的白高班与美丽的包都的外传》是雨果《莱茵游记》(le rhin)的一篇。和圣于连一样,这位中世纪的武士酷嗜行猎。但是《圣于连外传》,一直迟延到一八七五年,才正式写作。
经过将近三十年的长期的孕育,然后因为生活的压抑,这才从作者的想象挤放出来。这样一篇短小的东西,在作者艺术的生命上,犹如他的故事的起伏,一时广播在各地的民间,家传户诵,一时消蚀于年月的侵凌,残简断章。对于福氏,这或许是一道野味,一碟小菜。但是就它的本身来看,我们极少遇见这样的奇迹,因为这是创造的奇迹。我们说创造,有些对自然而发,可以说含有人工的味道,——但是为什么不也就是艺术的呢?这是艺术的。你不得不羡赏,而且不得不惊异,你奇怪这里有多少民间传说的成分,有多少艺术家的匠心;你更不得不诧讶这里有多少古代的颜色,有多少近代的情调;你一定会如福氏所想,叹道:“我简直弄不清楚。他怎么会从这个想到那个呢?”
和所有民间故事一样,这里具有不近情理的初民性质。圣于连的母亲倚住卧榻,看见一位僧长向她预言道:
“——欢悦,噢!安人!你的儿子来日是一位圣者!”
他立即消失。圣于连的父亲站在雾野,看见一位老丐向他口吃道:
“——呵!呵!你的儿子!……不少的血!不少的荣耀!……永久快乐!一个皇帝的家庭!”
马上他不见了。圣于连在树林里面行猎,听见公鹿濒危诅咒道:
“——恶人!恶人!恶人!有一天,残忍的心肠,你杀死你的父母!”
于是圣于连避免咒语的应验,逃出家门,以为从此可以不见生身父母。诚如史渥布(m. schwob)所云,这正是古代希腊俄狄浦斯的情节。终于预言实践,圣于连抛弃富贵,流亡道路,虚心洗罪。临尾耶稣化成癞者,一边有心试他,一边就此接他升天。这又是民间故事最流行的结局。
这些民间的性质,到了福氏手上,便恰如其分地刻画逼真。圣于连的母亲看见的僧长是“一个穿着粗毛道袍的老人,胸旁挂着一串念珠,肩上披着一条褡裢,完全一副隐士的容貌。”圣于连的父亲看见的老丐是“一个流民,胡子梳成辫子一样,两臂戴着银环,双瞳闪闪有光。”圣于连最后拥在癞者的怀抱:
“……他的眼睛立刻放出一道星光;他的头发放长了,和日辐一样;他的鼻息带有蔷薇的温馨;从炉灶升起一片香云,波浪歌唱着。
“同时一种丰盈的欢乐,一种超人的愉悦,仿佛一片汪洋,流入晕绝的于连的灵魂;那紧紧搂住他的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头脚一直顶住茅舍的两墙。屋顶飞开,穹苍舒展;——于连升向碧空,同我们的天主耶稣面对面,带上了天。”
我们唯有赞美作者手笔的幻丽。这不是一段粗糙的民间故事所敢妄想的。然而这却又是民间故事。那么,福氏怎样从这支离破碎的故事构成他的小说,而又不失其原来的面目?
因为,说实话,我们可以在这里发现整个艺术家的福氏。一八五二年七月二十七日,给高莱女士写信,他从文与人而谈到自己道:
“是的,笔在一边,人在一边,这是一桩怪事。还有人比我更爱,更梦想古代,尽其力以认识古代的?然而我却是一个最不古的人(在我的书内)。看我的面貌,人家会以为我应该写史诗、戏剧或者犷野的事物。实际正相反,我欢喜的只是分析的,如果我可以说,解剖的题材。看进深处,我依旧是浓雾沉沉的人,藉着研读与耐性,我除尽淹没我的筋肉的一切灰白的油分。我所最贪图的书,还正是我最没有办法的书。”
但是他征服他的困难,“藉着研读与耐性”。没有人更比他了解他自己。没有人更比他抓住近代的精神。没有人更比他古色盎然。
在古代希腊的悲剧里面,或者在流行的民间传说里面,有一点最着重,而且最能表现一般的心情,便是命运的恐怖。无论如何逃避,心机也溜不出命运的安排。你反抗,你失败。圣于连听见公鹿的恶咒,以为远走高飞,可以避免弑父弑母的罪孽,但是这终于应验,超乎人力的有限。对于福氏,这正是他定命论的悲观思想。一八五四年四月二十二日,给高莱女士写信,他发挥道:
“不,必须为唱而唱。为什么海洋波动?自然的目的是什么?好啦!我相信人类的目的全然相同。存在就因为存在。好伙计,你变不出什么花样。我们总在同一的圆圈旋转,我们滚动的永久是同一的石块!人在伯里克利(périclès)时代,不比在拿破仑第三时代更加自由,更加颖慧?你在什么地方看见我失去我感觉不到的情绪?”
但是在古代的命运的主宰之下,福氏却加上近代科学的解释。我们已然走出古代初民的情绪,虽然同样的血液循环在我们的脉管里面。因为种种原因,我们的知识自然会比前人丰富。所以纯粹仿拟,也是不该。一八五三年七月十五日,在另一封给高莱女士的信内,福氏谈道:
“……古代的形式不够我们的需要,我们的声音也不是用来唱简单的歌调。如果可能,我们做到和他们一样的艺术家,然而却不和他们一样。自从荷马以来,人类的知觉的范围越来越广。维纳斯的腰带也禁不起潘萨(sancho panca)的大肚一撑。我们与其固执地重弹老调,不如用力创造新谱。”
然而怎样可以成就新的艺术,富有时代的精神呢?福氏解答道:“
……越往前进,艺术越要科学化,同时科学也要艺术化。二者从底基分手,回头又在顶尖结合。未来的思想还不能预知于前。”
这是一八五二年四月二十四日,福氏写于高莱女士的信。一八五三年十月十二日,在另一封给高莱女士的信内,他进而加以详细的解释道:
“如果我们用若干年月,和物理学探讨物质一样,大公无私地研究人类的心灵,我们会得到很大的进步。把自己放在自己以外,这是人类唯一的方法。然后人类对着他的工作,可以诚直地、纯洁地考量自己。和上帝一样,他从上面审判自己,好啦,我相信这办的到。这或许和数学一样,所寻的是一种方法。这特别可以应用于艺术和宗教,观念的两大表征。假定人这样开始:初民的上帝观念(最薄弱的)生而有之,初民的诗的情绪(最轻微的)与生以具,然后寻觅它的表征,从小孩、野蛮民族等,我们轻易就可以看到。那么,初步有了。这样,你已然有了一个眉目。随后你继续下去,把一切相对的偶然的现象,气候、语言等等都算上。于是我们一点一点地往前进,一直进到未来的艺术、美丽的假说,它现实的清晰的观念,人力所铸的理想的典型。但我并不要负起这件工作,我还有别的笔头削。”
福氏不是一个高明的理论家,而是一个真正的实践者。他早年的思维,都归结在他艺术的制作。
《圣于连外传》是这样精神最精到的表现。这里的命运,与其说是在人以外,不如说是在人以内。古代将不可知者叫做命运;近代分之为二,一个是遗传,一个是环境。谜永久是谜。然而这究竟是一种合乎情理的科学的观察。我们不晓得圣于连确实的年月与乡土,但是总应该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一方面是宗教高潮,一方面是武士流血;一方面是耶稣,一方面是穆罕默德;一方面是民族的混乱,一方面是基督教的全盛。看圣于连的一生,我们可以截然分为武士与教士的前后两期。一方面嗜杀如命,一方面慈悲成性。这两种并行不悖的矛盾的本能,从小就带在他深厚的心性上面。同时他自己,又是环境与遗传的产物。
他的母亲是虔笃的,福氏告诉我们,“因为祈祷上帝,她生了一个儿子。”这是初民的宗教的见解。在她信仰的幻觉之中,她恍惚见到一位僧长,预言她儿子的使命——她理想上的使命。从七岁起,她教他唱歌——想必圣歌无疑;另外请了一位老僧,教他诵读圣书。时常还有些过往巡礼的香客,演述他们的见闻。晚祷出来,遇见佝偻的乞丐,他从腰袋掏出一把钱,腼腼腆腆,放在他们的手心——自然母亲要看作来日当主教的征候。在教堂里面,他跪在双亲一旁,两掌合十,极其诚挚。甚至于功成名就,出将入相,他永久持有他慈悲的心性。爱护教士,怜恤孤寡贫老。
悲剧却在他的蛮性遗留。这是更强的,而且更宜于青年的热血。他的父亲是一个中世纪的堡长,家库藏有各国与各代的武器。他武士的梦想是克承祖业,所以和他夫人的奇遇相反,有人预言他儿子武功赫赫。他从小驯练他的马上功夫。有时他宴会往年的士侣,谈论攻城拔寨,他的儿子也加在一起叫喊。所以他最早的表现,是击掊一个无辜的小老鼠,仅仅因为它常在眼前来往,惹他心烦:一种儿童的无名的感觉,无名的举动。犹如一切淘气的儿童,他拾起石子打伤一只鸽子,而且掰死了它。父亲觉得他到了学习行猎的年龄,开始于连屠戮的事业。
这变成他唯一的观念,占有他血气方刚的全部心灵。就在他如痴如醉的时候,他听见公鹿的预言;起初这震慑住他稚弱的想象,渐渐他惊觉出来,对于自己发生一种强烈的反感,于是“一种无边无涯的忧郁侵袭住他。两手捧住额头,好久好久,他哭着。”这一下子慑住他嗜杀的生性。他觉得他失掉了意志的自由。他时时看见黑的公鹿。它的预言苦恼住他;他挣扎道:
“——不!不!不!我不会杀他们的!
“随即他又想道:
“——可是,我要是愿意呢?……
“他怕起来了,好像魔鬼引出他这种欲望。”
这种平常而又谲幻的心理的状态,可以说是分析到了奇妙的境界。一八五七年三月,给尚特比女士写信,福氏分析到这一点道:
“但是在这种痛苦之中,或者在它开始的时际,你不感到一种愉快吗?……一种暧昧而又惊心的愉快。你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于是你心中好像有东西说:‘要是我做一回坏事……’于是罪恶的幻梦开始了,哪怕只是电光的一闪,它过去了。——然后相随而来的,是幻觉,是认识,是证实,是懊悔——好像非喊出口不可,于是喊道:‘我做过坏事了。’”
神秘主义者往往具有这种反常的现象。
圣于连逃出他的故乡,经过若干年月的流浪、祸乱、战争,他娶了一位美丽的公主,安居享福。有鉴于前,他从来不去打猎。他以为这样可以克服预言,但是他忘记他流血的生性。他不在白天做出来,这会在夜间走进他的梦境。他想着探险的奇遇,他梦见行猎的欢悦。一边是欲望,一边是畏惧;二者交战于内,于是一代的英豪也不禁号啕失声。然而这种挣扎不会持久,只要稍微一点外力,就会决定他的行止。他临睡晚祷;他听见一只狐狸嗥叫……他出去打猎。行了整夜的猎,一滴血没有流溅,心中已经羞恼不堪,忽然在昏黄的寝室,看见一男一女,不是忌妒,便是狠杀的本能也渴望着,也推动着,也让他不加思索,一刀斫下去,斫了他离家的老父母,应了他的恶咒!
这样一个具有近代的心理的人物,旋转在他幻觉的世界,犹如梦境踯躅的圣安东,圣于连踏着他不真实的真实的存在。你不会遇见一点障足的东西,你也不会一脚滑下去。这里是丰颖的造型的完美,同时呼吸一种纯粹的中世纪的气息。你看见圣于连追逐禽兽,不是追逐,是禽兽呈现在他的眼前;你看见积尸如山,然而不见他喘吁,出汗,疲倦。他的一生只是一个圣者应受的试探。这是一种纯粹的本能,活动在一种神话的境界。“自从一个无定的时间,他就在一片无名的原野行猎,唯一的事实是他自己的存在,一切轻轻易易地成就,就和一个人在梦里轻轻易易地感觉一样。”
狄保戴赞美这篇小说道:
“在法文的叙事散文里面,或许没有东西比《圣于连外传》的散文更加丰盈,更加广适,更加谨严。”
然而这种神乎其技的文笔,却只有福氏自己了然于其来源。就在一八五三年七月十五日的信内,福氏从形体说起,论到同代的诗人德李勒,因之推考自己理想的风格道:
“……不如用力创造新谱。我相信德李勒很少这样想。他没有近代人生的官感,他缺乏心;所谓心,我的意思不是说个体的或者甚至于人性的感觉,不,此地所谓心,差不多是字的医学的意义。他的墨水是惨白的。这是一位没有散过步的诗人。……人生!人生!……一切在此!正为这个,我极其爱好抒情。我觉得这是诗的最自然的形式。在这里,是全裸,然而是自由。一件作品所有的力全在这种神秘之中,也就是这种原始的性质,这种motus animi continuus(精神继续的行动、颤动,西塞罗雄辩的定义)赋有简洁、浮凸、构辞、激昂、音节、变化。”
这一段话,蕴有福氏行文的秘诀,其中最好的例证,正是《圣于连外传》。
现在我们离开教堂的渲染的窗画,走在人间,来看另一段隐晦的人生,不那样有声有色,至少同样富有神秘主义的气息:
她叫做全福(félicite)。从小失掉父母,她给人家放牛,其后人家冤她做贼,把她赶走。她换了一家,管理鸡鸭。十八岁的时候,和一切的少女一样,她有了一段爱史。她的情人是一个懦夫,为了避免兵役,另外娶了一个富有的寡妇,她哭了一夜,离开她的主家,来到主教桥,正好逢着欧班(aubain)太太寻一个女厨子,说妥了停下。
欧班太太很早守了寡,膝下一儿一女:男的七岁,叫做保罗(paul);女的不到四岁,叫做维尔吉尼(virginie)。全福从早忙到黑,收理一家的杂务,得暇哄着少爷、小姐,日子过的倒也适意。家家羡忌欧班太太有福,雇了这么一个忠心的女仆。
有一年,秋天的黄昏,一家人穿过草地回家,从浓雾里奔出一只公牛,发了怒,向他们顶撞过来。全福一边抵挡,一边掩护,放逃主妇三口,自己居然侥幸生还。小姐因此受惊,神经衰弱下来。
为了女儿行海水浴,恢复健康,欧班太太带着一家人,来到海滨的土镇。全福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姐姐,嫁给水手,带着好几个儿女。从海滨回来,保罗打发在学校寄宿。全福每天伴着小姐,在教堂学习教理问答。随久了,她也领了洗礼。这时小姐也送在学校寄宿,家里益发冷清。
幸而好,全福的外甥维克道(victor),每星期过来看她一次。她把他看作亲生的儿子。不过他随船去了美洲,染上黄热症,死在海上。
祸不单行,她的小姐因为肺痨,也死在学校。
从此一年复一年,平安无事,直到一八三〇年,听到七月革命。这时有人送了欧班太太一只鹦鹉;她嫌烦神,又赏给全福。全福听说这是从美洲来的,不由想起她的外甥,自然更加宝贵。
鹦鹉叫做琭琭(loulou),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不过总算有事占住她的心。过了好些年,她聋了,唯有鹦鹉的嘈杂可以传到她的耳朵。一八三七年的冬天,冻死了她的鹦鹉。她亲自送去,叫人做成标本,半路遇见邮车,吃亏耳聋,回避不及,撞伤了她的腿。半年以后,鹦鹉装成送了来,放在屋里小架子上。在教堂里面,有时她看见圣灵,画的不像鸽子,花里胡哨,倒像她的鹦鹉。渐渐她分辨不清,就把鹦鹉当作圣灵。
保罗如今成了亲,另外立家。亲友也越来越零落。一八五三年,欧班太太去世。少奶奶把家具一移而空,只有房子卖不出去,剩下全福一个人,住在她的鸽子窝。她的眼睛也起了矇,不久她又吐血。
圣体瞻礼节到了。她没有礼物可送,送去她的鹦鹉。当天行礼的地点,正好选定欧班太太房前的空场。于是钟声抑扬,于是牧师颂扬圣德,于是这一颗简单的心,随着一只其大无比的鹦鹉,上了天堂。
听说克瓦塞的房子行将出售,不提福楼拜自己,所有他的远朋近友都为他着急,知道他隐居的习惯等于他创作的生涯。福氏向例把人生——资产阶级的人生——看作奇丑绝恶。但是读到他这一页传记的时候,我们却不禁羡忌福氏,觉得他究竟幸运,会有几位视人如己的老友。无论他的思想如何悲观,他为人却是赤子的良善:所以临到危急,没有人忘掉他。人生终于不算丑恶。这感动福氏,使他想到还礼。礼物是《一颗简单的心》。
但是《一颗简单的心》的写作,却要完全归功于乔治·桑。她文学上的主张,和福氏的相比,正好背道而驰。然而他们的友谊,再笃不过。一八七六年六月,福氏给她的儿子写信道:
“这好像我第二次安葬我的母亲。可怜的亲爱的伟大的女子!”
次年八月,他特地告诉他道:
“我写《一颗简单的心》,完全由于她的意思,纯粹为了讨她欢喜。然而我写不到一半,她去了世。”
这“可怜的亲爱的伟大的女子”知道她的“troubadour”(中世纪法国南部诗人的通称)困于家庭的忧患,思想日形涩苦,于是出而现身说法,劝他解放生活,改正艺术的理想,和她自己一样,把情感流泄于作品中间,不必过分绝望,自斩人生的舒阔。一八七五年十二月十八日,她给福氏写信道:
“我们写什么好呢?你,不用说,你要寻些令人伤心的东西,我呐,写些令人慰心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们的命运依附在什么上面;你看它过去,你批评,你根据你文学的立场,不肯近前欣赏,你限制自己于描写,一面用心,而且执意于掩藏你私人的情绪。然而看完你的故事,人家一样看穿你的情绪,可怜是你的读者更加忧郁。我呐,我愿意减轻他们的愁苦。……艺术不仅仅属于批评和讽刺:批评和讽刺只写到真实的一面。人是什么样子,我愿意看他什么样子。他不是好或坏,他是好和坏。而且这里还有一种……——细微的差异(nuance)!对于我,艺术的鹄的就是差异,——既是好和坏,他便具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引他走向极坏和‘差好’(还有一点点好的意思),——或者极好和‘差坏’(还有一点点坏的意思)。我觉得你的学派不大留心事物的本质,而过分止于表面。因为寻找形体,你不免轻视本质,你的读者仅仅限于文人。然而根本就无所谓文人。大家都是人。”
她的恳挚摇动我们“纯粹的”作家;她女性的泛爱沁入他的“象牙之塔”。他开始审量道:
“你的十八日信,如此温存,如此慈爱,使我思维了半晌。我足足读了十遍,我敢说,我不见其全懂。一句话,你愿意我做什么呢?说清楚你的谕旨。”
他继续虚心吁请道:
“你说,‘我没有文学的劝告给你,对于这些作家,你的友人们,我没有意见可说,等等。’啊!真是的!然而我需要劝告,我伫候你的意见。不是你,那么谁给我劝告,那么谁有意见可说?”
次年一月十二日,乔治·桑写了一封长信,讨论各自文学的见地,最后鼓舞福氏,而且指示道:
“在一种恶运,一种深深激动你的恶运以后,你应该写一部成功的著作;我告诉你那里是这种成功的确然的条件。维护你形体的信仰;不过你要多多留心本质。不要把真实的道德看看作学的百宝箱。给它来一个代表;让你所爱嘲笑的那群愚痴,也有一个忠实,也有一个强壮。精神残缺也罢,中途而废也罢,指出它应有的坚固的品德。总之,离开现实主义者的信条,返回真实的真实,所谓真实的真实,即是丑与美、明与暗的混合,同时这里,行善的意志也有它的地位,也有它的职司。”
对于这位循循善诱的女前辈,福氏虽说折于情,却也不屈不挠地回道:
“最后,亲爱的师尊,如今我答复你的上一封信,我相信这是分隔你我的主要之点。你,从一开始,你就升在云霄,然后从上降落地面。你的出发点是先见,是原则,是理想。由此,你的抚爱人生,你的澄静,说真的,你的伟大。——我呐,可怜的东西,我胶在地上,活像穿了一双铅铸的鞋底;一切激动我,割裂我,蹂躏我,同时我挣扎上升。如果我用你的态度观看人世,我就变的可笑了。所以你白向我说教,因为我不能有我以外的性情,因之而生的艺术见解。你责备我,说我不任自然而行。好啦,可是这种训练呢?这种道德呢?我们又该如何?……总之,我尽我天真的力量,包罗万象。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但是福氏“讨她欢喜”,决定从他“所爱嘲笑的那群愚痴”之中,选出“一个代表”,“指出它应有的坚固的品德”,而且是一位乔治·桑的同性,而且和他自己有些同命。和《包法利夫人》一样,这篇小说的背景位置在他诺曼底故乡,而且甚于《包法利夫人》,这里充满他过去的岁月,和《情感教育》一样。一八七六年四月,他向翟乃蒂夫人写信道:
“我的《一颗简单的心》的故事进行极其纡缓。不多不少,我写了十页!为了搜寻材料,我还做小小旅行,到主教桥和翁花(honfleur)镇去了一趟!这次旅行活活把我浸在忧郁里面,因为我逃不脱一阵回忆的洗浴。我老了,我的上帝,我真老了!”
这一带地方叫做土镇,靠近海滨,福氏幼年有许多月日在这里消磨。在她的《回忆录》里面,福氏的甥女解释《一颗简单的心》的来龙去脉道:
“写《一颗简单的心》,他想起这些年月。欧班太太,她的一双儿女、她的住宅,这简单的故事的所有的细节,如此真实,如此明洁,具有一种惊人的正确。欧班太太是我外祖母的一个姑母;全福和她的鹦鹉也真有其人其物。
“在他的晚年,我的舅父非常喜好温习他的儿时。他的母亲逝世以后,他写《一颗简单的心》。描写她生长的镇邑、她嬉戏的家园、她儿时的伴侣,是重新寻见她,同时这种柔和的心情,助成他的笔墨,写出他最动人的篇幅,或许最易使人觉出作者私人气息的篇幅。”
《一颗简单的心》的故事中心地域图
如果这是福氏“最动人的篇幅”,却不一定就是“令人慰心的”篇幅;这里充满他幼年的回忆,但是他自己绝不登场,披露他私人的情绪,破坏他艺术纯洁的观念。他希望读者和他一样悲伤,然而他绝不哀告读者,和他一样感受。和他的其他著述一样,他藏起他自己。然而他选了怎样一个故事!怎样一段人生的渺微的历史!而且怎样具有更深的回味!一八七六年六月,他向翟乃蒂夫人报告道:
“《一颗简单的心》的故事,质直地叙述一个隐微的生命,一个乡间的穷女孩子,虔笃而神秘,忠诚而不激扬,而且和新出屉的馒头一样地柔和。她先爱一个男子,其后她主妇的儿女,其后一个外甥,其后一个经她收养的老汉,其后她的鹦鹉;鹦鹉死了,她叫人装成标本,临到她死,也分不清鹦鹉和圣灵。你以为这有所反嘲,一点也不,而且正相反,非常严重,非常忧郁。我想打动慈心的人们,令其唏嘘不已,犹如我自己,便是其中的一个。是的,上星期六,安葬乔治·桑,我失声哭了起来,先是由于抱小欧罗(aurore),其后由于看见我老友的灵柩。”
这是“非常忧郁”,是的,正因为忧郁就是故事的本质,就是缄默的牺牲的品德。我们看着全福一生的消逝,不由想起另外一半人类。特别在东方,特别在远东,牺牲自我,不声不响,昼夜勤劳。为了图谋别人的幸福:有多少人不是这样作着,满足着,而且把别人的安乐看做自己的报酬,有多少妇女不是这样,不是全福!“她的面孔是瘦的,她的声音是尖的。二十五岁,人家会看作四十岁。从五十岁起,她就无所谓年纪;——而且,永久静静的,直直的身子,整齐的举止,好像一个木雕女人;带一种自动机的作用。”——想一想我们旧时代的妇女!那些出身乡农的愿愚的老妇!她们自己绝不忧郁,然而就在她们无上的道德里面,本身含有一种无色的透明的忧郁!然而有几位老妇,晚年得到全福神秘的爱,鹦鹉的憧憬!这究竟“令人慰心”。
回到《包法利夫人》,我们会感到勒鲁老妇的过节,正好是这里的一生。当着一台大人先生,福氏已然写出全福老年的尊容,引起大人先生的矜怜,然而依旧不耐烦道:
“——呵!看她这个蠢劲儿!”
说实话,全福是一个可怜的蠢东西。这是良弱,这是愿愚,这是騃,然而这是一个地道的人,纯粹到仅仅具有一种德性:缺乏智能与意志,正是老子的“大智若愚”的理想。
她没有人类进化以后的社会情绪,而且总是孤独着。全村羡忌她的太太,因为她的缘故;但是她自己,从来不知道,也没有问过她的价值。从小和畜牲相处,她失去怯懦,能以忠勇奋发,保护她主妇的一家三口。
“这件事,成为主教桥好多年的谈资之一。全福一点也不觉得骄傲,根本就没有想到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她没有虚荣。她自己不算数,而且仿佛不存在。一切是纯白的冲动,一切是责任的单纯的承担。听见小姐病危,太太坐车往学校去:
“全福奔向教堂,燃起一枝圣烛。然后沿着车迹跑了一点钟,追上马车,轻轻跳上车后,抓住车篷上的缘穗。还没有坐稳,忽地她又想道:‘院门还没有关!要是贼进来怎么办?’于是她下了车。”
这样迟延到第二天,天没有亮,她再赶了去。
但是她需要沾着在什么上面,占住她空洞的心灵。她的手从来不会闲着,闲久了,这会变成一种不安,一种如有所失的病症。正因为她缺乏精神生活,所以一切是具体的、实体的物感。她外甥乘船去了美洲。她跑去打听美洲和主教桥的距离;看见地图,她请人指出她外甥的寓所,逗的人家捧腹大笑:
“全福不明白他欢笑的动机,——或许她还等着看她外甥的画像,她的智慧本来也就太有限了!”
听说他死了,她跌在椅子上,呆呆地重复道:
“——可怜的小孩子!可怜的小孩子!”
同时看见院外浣妇走过,想起她还有许多衣服要洗,立即起身,仿佛忘掉她的愁苦。
这是一个死心眼儿。她接受的非常纡徐,假使她终于接受,不是由于习惯于对方的重复,即是承认自己知识的低浅;然而接受以后,这立即成为她唯一的观念,她倚在上面,好像没有第二条出路,是人生仅有的可能。她具有热情,具有惜恋,好像一只富有本能的家犬;她缺乏想象,缺乏流动,唯其如此,能够对自己、对主妇、对人生,对回忆,忠实到底。听说古巴的都城,哈瓦那(havane),出产雪茄,她以为人在这里不做别的,只是吸烟,同时她外甥杂在一群黑人中间,四周变成了烟草的云层。她的鹦鹉冻死了,她疑惑别人下了毒药,——这念头一直随到她咽气,打发人请来肉铺伙计,忏悔道:
“——原谅我,我以为是你害了它的!”
她一次只能装下一个观念,如果这打入她的生命,便溶在她的生命里面。要想重新拔出这个观念,等于提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绝望,她执拗,然而她不反抗,她不会,她也不知道;所以她哭醒过后,便接受她的命运,不发一言,重新开始她日常的工作。
这是可怕地简单的人生,消极的、单调的,偶然含有几丝笑纹,平时却是凝定的、愚騃的,一种毫无诗意的忧苦的动物的存在。这是揭去一切浮动的光色以后,裸露出来的人生的本质。这里有爱、兼爱、博爱、以及动物性的溺爱;这里没有力、毅力、意志力,以及超出自我的必然的生命力,然而这是本分的忠实的生存——怎样灰色的生存!包法利夫人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总想挣脱而挣不脱的胶性的生存!正因为全福的蒙昧无识,她终于得到包法利夫人所得不到,也不屑于得到的神秘的单纯的信仰。她不会堕落,因为她从来不想上升:她的愚騃正是她的护符。犹如拉司地克所谓:“这是一群良弱(débiles),演进于同样助成她们良弱的环境之中,和嵌镶在石上的介虫一样。”这里生活的内外,全然是一致,谐和,或者安静:
“于是许多年过去了,一模一样,别无事故,除去季节的回转:耶稣复活瞻礼、圣母升天瞻礼、诸圣瞻礼。好些家里的琐事,过后想起来,也像了不得的重要。例如一八二五年,两个玻璃匠刷新过间的墙壁;一八二七年,一块房瓦掉在院里,险些砸坏了人。一八二八年的夏天,轮到太太献上大祭面包;布莱,在这时期,不知捣什么鬼,看不见了;旧日的亲友也渐渐疏远:居岳,李耶巴,勒沙蒲杜瓦太太,罗布兰,还有格莱芒维勒叔叔,老早就瘫了。”
这是大刀阔斧,真实而且艺术。
同时既平且淡,全然不见传奇的性质。这是材料,生物学家的材料,由同样的耐心,同样的审度,作者观察他对象的演进。把这写成小说,写成一篇结构紧严的短篇小说,在福氏以前,几乎没有作家想到,或者敢于一试;这里一点没有传奇的性质,而且全福自己,本身就是一块甚于散文的阴沉的顽石。不过福氏写了出来,因为“我相信,在任何地方,而且任何事物,都可以成功艺术。”
但是像全福这样的乡下人,真正一点也不引起他的反感吗?自然,全福不是农妇,只是一个老丫头,然而她属于前者,更加痴騃也难说。一八五三年八月十四日,福氏当时正好重游土镇,写信给高莱女士道:
“乡下人烦死我,我也没有命做地主!和这一群野蛮人在一起,不上三分钟,我就支不下。我觉得一阵无知的无聊侵袭我,就和一片海潮一样。但丁想罚伪君子穿一身铅铸的法衣,这比起我的脑壳上的沉重,简直算不了一回事。”
结果二十三年以后,这成为他“最动人的篇幅”……
正因为这里活着一种永久的赤裸的德性,是低能的,是本能的,然而象征着我们一切的无名的女德,为了爱而爱,为了生存而生存,为了工作而工作,一个纯粹的可怜的生物,还带着一点点垂碎的支离的梦想,犹如狄保戴所谓,有些仿佛福氏自己,犹如他的甥女所记,带着他母亲温煦的回忆,他雕镂出这颗简单的心。它的朴素有一种力量一直打动到人的心的深处。
如今我们转来看他的第三篇,也就是末一篇,《希罗底》的故事。第一节:
有一天早晨,希律(hérode-antiqas)倚住宫院的栏杆,沿着城围,向四山瞭望。远远是围城的阿拉伯军队,自从他休退阿拉伯公主,便苦苦和他为难。他盼罗马的援军早到,然而叙利亚(syrie)的总督维特里屋斯(vitellius),却跚跚其迟。同时预言家伊奥喀南(iaokanann)辱骂他现在的妻室,虽说囚禁起来,究竟不知如何对付,使他苦恼。有人走近,站在他的身旁,原来正是王妃希罗底。他们的心腹之患,她的兄弟亚格瑞巴(agrippa),已然由罗马皇帝拘囚起来。不过她思念她前夫的女儿莎乐美(salomé),自从离开罗马京城,逃往犹太,再也没有见过。
雾散了,山道上行人来往,全是预备当夕宴会,庆祝他的生诞。
希罗底怂恿他杀掉伊奥喀南,消解她的愤恨。希律不睬理她,注目对面的一家平台,上面站着一个龙钟的老妇,领着一位绝代的少女。希罗底也看见了,立即离开她丈夫。
希律正想走回寝宫,遇见法女哀勒(phanuel),恳求他释放伊奥喀南,但是话没有讲完,维特里屋斯总督驾到,希律急忙出迎。
第二节:维特里屋斯父子一起来的。接见犹太各派教长以后,巡抚请希律领导,检阅砦堡的地窖。这些地窖顺着山势挖成,绵亘下去,就和蜂房一样,藏有大量的军器、军需品,和名贵的白马。从地窖出来,在院子看见好些储水池,上面覆着铜盖,有一个形迹可疑,总督以为藏有宝物,吩咐打开。
里面正好是囚禁的伊奥喀南。他诅骂希律夫妇。希律非常窘迫;希罗底指控伊奥喀南鼓动人民,抗不缴税。总督下令严加看守。如今肩责卸在罗马人身上,希律叫住法女哀勒,说他从今爱莫能助。法女哀勒十分忧愁,他从月初观星,主定今晚贵人殒亡,他怕属于他的宗师。
但是希律听到之后,以为死的要是自己,分外忧愁。他去看希罗底。在她的屋里,他见到一个龙钟的老妇,仿佛很熟,只是记不起来。希罗底也不肯告诉他。
第三节:宴会开始。总督的公子欧路斯(aulus)是著名的饕餮,看见山珍海味,只是狼吞虎咽。然而来宾却纷呶不休。有的演述耶稣的奇迹,有的更说伊奥喀南即是先贤以利亚(élie 旧约中的先知)的后身;有的诽谤耶稣,有的更不信以利亚复活。正在宾主喧闹,便见希罗底盛装而入,随在后面的,却是一个绝代的少女。
当着宾主,她跳起舞来。
这是莎乐美。希罗底知道自己色衰,暗地叫来女儿,蛊惑她的丈夫。希律果然上了圈套。他答应和她平分天下,什么都答应,随她欢喜。莎乐美只要伊奥喀南的头。
于是伊奥喀南的头,放在铜盘上,沿着酒席传观。
宴会告终以后,法女哀勒约好两位同志,捧住圣者的头,走出砦堡安葬。
在鲁昂礼拜堂北门的圆拱下面,有一横排十三世纪的浮雕,叙述圣约翰殉难的情景。半幅是莎乐美当着犹太的君王舞蹈,半幅是圣约翰探首狱窗,伫候刽子手执刑。《希罗底》写作的动机,或许由于福楼拜看见了这排浮雕。然而引诱他的,却不是石雕宗教的气息,同时舞蹈与就难,也只是全篇进行的尾声。
不过,对于初期的圣父,福氏抱有甚深的同情。他写过圣安东,圣于连,如今又是圣约翰。有时写信,他称自己“教堂的末一个圣父。”他的幽居独处,他的神秘主义,他的浪漫热情,无一不是隐士的征象。一八七六年六月,他向翟乃蒂夫人写信道:
“说到这里,我觉得我要继续下去的话,我会变成教堂的宣道师。我会成为神庙的柱石之一。圣安东以后,又是圣于连;往后还有圣约翰,我设法安排,不让它含有教诲的气味。希罗底的故事,就我所了解者言,和宗教毫无关系。其间引诱我的,却是希律(一个真正的省长)的官气十足的容貌,希罗底(克莱奥巴特〔cléopâtre〕与曼特龙〔maintenon〕一类的女人)的犷野的面孔。种族的问题主有一切。”
但是他跳出了这个圈子,正因为他不预备传教,正因为他超乎成见,用艺术家的心境,体会故事的生成。
这一切根据种族的揉混,犹如《萨郎宝》,生出同样奇谲的瑰丽。福氏自己,却唯恐重蹈《萨郎宝》的陈迹,一八七六年九月,给翟乃蒂夫人写信道:
“……我怕重新堕入《萨郎宝》所生的效果,因为我的人物属于同一种族,而且环境也有一点相同。”
他用心研求其间的差异。这是一个极端自觉的作家,一点口实也不甘心留给他所痛恨的批评家。这种用心,这种打出自我的努力,这种作品各自完美的追求,诚然难能可贵,但是这逃不出他的性情、他的方法、他的材料也是真的。《希罗底》具有《萨郎宝》的气质,出于同一的血统,犹如《一颗简单的心》回应《包法利夫人》,犹如《圣于连外传》证实《圣安东的诱惑》。这有损于各自的美丽吗?这就是各自雷同的证据吗?我们明白,事实上,这正相反。”
在《希罗底》里面,作者抓住人类文明的一个中心的关键:一方面是基督的信仰的肇始,一方面是罗马的势力的膨涨,活动的舞台却是毗连东西的耶路撒冷。在犹太的本身,一方面是外力的统治,一方面是内心的崩溃;一方面是贵族的骄淫,一方面是贫民的觉醒;一方面是教派的纷争,渐渐失去羁縻的能力,一方面是耶稣的创教,渐渐获有一般的同情;旧的时代嬗递于新的时代,耶和华禅让于耶稣。介乎其间的先觉,便是热狂的圣约翰。他知道他的使命,一切先觉者应有的牺牲;在黑暗之中,他重复道:
“——要他大,必须我小!”
在这一篇短小的故事里面,福氏一点没有遗漏,所有当时复杂的光色、矛盾的心情、利害的冲突、精神(圣约翰)与物欲(希律)的析离、因果的层次、环境的窘迫,完全呈现在我们的眼前。看完以后,你知道一段重要的历史,而且了然于其进展。泰纳是一位偏重实质的史学家,所以把《希罗底》看做全书的杰作。他向作者写信,称扬道:
“你对我讲,如今历史和小说不能分开,算你有理。——是的,不过小说要你那样写法。这八十页,关于基督教的环境,发源与本质比罗朗的著作还要教我教的多;然而你知道我如何羡慕《圣徒传》(les apotres),他的《圣保罗传》(saint paul)和他的《伪救世主》(antéchrist)。然而也只有你的方法和你的敏悟,写的出全盘的风俗、情绪与景物。”
没有比《希罗底》更为充实的短篇小说。我们有时会觉得充实过了分。这好像一个雕镂精致的小匣,装了太多的东西,不免令人担心它要碎裂。福氏偏爱种族的风云会合;他们的衣饰、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思想、他们的行动,甚至于他们的名称的歧异,合在一起,拼成他所喜好的华严景象。同时这正好烘出时代的精神,成就他所追求的历史的现实。为了紧张,为了集中,为了万象无遗,围住他的中心故事,他聚起所有可能的事实、可能的人物。我们呼吸在历史的空气里面。不幸是我们遇见密集的专门名词。更不幸是它们的不可避免。同时急于造成这种必须的历史的空气,作者难免改移事实的前后,失去若干历史的真实。
然而一切溶于作者的文章。这里不是叙事,不是平铺直叙;在他想象里面,这凝成一幅一幅的图画,所有的人物,所有的事实,全在上面走动;这是视觉的,一切返回逼真的形象。有血有肉,在他的眼前生活着。他用嘴说,他更用眼看;看不清白,这才用嘴解说。所有福氏的作品,作品的文章,全是直接的,视觉的:这是他描写的绝技。《希罗底》不仅属于史家忠实的叙述,好处更在全幅的活灵活现。一八七六年八月十七日,福氏向甥女写信道:
“如今我和全福握别,希罗底又露了面,同时我看见(清清楚楚,犹如我看见塞纳河)死海的水面,迎着阳光熠耀。希律同他女人站在阳台上,从阳台上可以望见神庙的金瓦。”
这就是为什么,从这样想象的活动,从这样沉重而且拥挤的故事,我们反而觉不出它的厌烦,怀着一种希有的艺术的喜悦,随着它的推陈出新。
我们现在都晓得王尔德的独幕剧《莎乐美》。这在中国也算风行一时。《莎乐美》的背景,完全出自福氏的小说。然而在创造上,各自的态度、设想、方法,却又丝毫不同。在戏剧里面,莎乐美——一个歇斯底里症的不可理喻的少女——的怪癖的性格主有一切,而这一切又消溶于梅特林克初民的诗情之中;一点诗人的幻想,建筑在近代的变态心理上面。好像月夜之下,一个巫女织着她魔术的梦魇;所有的人物轻轻易易地踏上她恶运的黑网。在小说里面,莎乐美是她母亲希罗底的工具。福氏根据近代的精神,把一段近似传说的事迹,还出一个原来历史的面目。这里是政治、宗教、私忿等等繁复的关系。莎乐美绝对不能代取希罗底的地位。在《圣于连外传》里面,福氏用意于民间传说的气息的洋溢;王尔德的《莎乐美》有些近似,然而却又不同;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我们觉得后者有些做作。《希罗底》富有历史的现实。
《希罗底》的故事中心地域图
福氏的莎乐美是一个纯粹的形的美丽,缺乏实质,缺乏希罗底的卑污的政治思想。这是一个小号的萨郎宝,没有她精神的生涯;天真,然而不知羞耻。从外表看,她们出于同一的模子,出于福氏东方妇女的观念。一八五三年三月二十七日,他向高莱女士写信道:
“……东方妇女,不多不少,是一件机器;在一个男子和另一个男子之间,她无所鉴别。吸烟、沐浴、涂画眼帘、喝咖啡,这就是那一圈的职分,她的生命在里面旋转着。”
莎乐美的舞蹈,正是福氏游行非洲回忆的结果:
“她的双臂伸直了,仿佛招呼,招呼一个总在逃脱的人。她追着他,比一个蝴蝶还轻,仿佛一个好奇的普赛克(psyché),仿佛一个流浪的灵魂,而且就要飞起来的样子。”
但是布雷地耶以为这种形容不合逻辑,因为她的观众,一群酒肉之徒,绝不会这样构想。可惜他自己未曾形容一遍。批评家难以侍奉,一点不错。对于福氏,兴趣完全集中在舞女本身的幻丽。就在上一封信内,他继续叙述道:
“我看到好些舞女,身子摇摆着,带有棕榈的节律或者无情的盛怒。这只如此深沉的眼睛,海一般地富有色度,所表现的却只是平静,平静与空洞,仿佛一片沙漠。男子也是一样。怎样可爱的头脑!其中仿佛滚有人间最伟大的思想!然而敲上去,什么也流不出来,犹如一只空酒坛子,或者一座空坟头。”
对于一个纯粹的画家,这就够了。
“那么,他们形体的辉煌,从那里来的呢?或许由于一切的热情的缺乏。仿佛公牛嚼草,仿佛猎犬追逐,仿佛鹰在盘旋,他们正是这种美丽。充而有之的命运的情绪,人的虚无的信条,使他们的行动、他们的姿态、他们的视线,增有一种光大而忍让的性格。宽阔而宜于举止的衣服,因为线条的谐和,永久同各自的官能一致;因为颜色等等的谐和,永久同天空一致;而且太阳!太阳!一种无涯的无聊占有了一切!”
从这样的观赏,生出作者的莎乐美和她的东方。
然而这篇小说真正的特点,却在它布局的开展、它进行的方式、它本身的组织。如果《一颗简单的心》富于同情,如果《圣于连外传》格外美丽,《希罗底》,唯有《希罗底》,却是一篇近代的短篇小说。前两篇全是从生写到死,关于一生的事迹;《希罗底》从早到晚,关于一日的事迹:这已经是它的优点。在这一天里面,没有一件事情滑出作者的笔尖,全用同样的坚定、明确、真实,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从一个具有重要的意义的历史的转机,福氏选了一天,怎样的一天!这是希律的生日,破晓我们就看见崎岖的山道上,来往着备办宴席的仆役,一个富有政治意味的宴席:希律想藉此联欢犹太的政教各派。他盼望罗马的援军,却没有想到会在当日驾临,阿拉伯的敌军闻风而遁。于是宴席严重的气息消解,纯粹改为聚乐。
至于故事的中心,一切的兴趣,又集于圣约翰的囚禁。一方面是法女哀勒的恳求释放,一方面是希罗底的报复甚切,优柔寡断的是希律。幸而罗马人来,他乘机卸脱他的干系:这是一个弱者。然而希罗底洞悉他的弱点,早在暗中安排好了美人计;唯恐结怨人民,他依旧落了一个荒淫的暴君。你不知道这短短的一日,会藏有若干变化、若干命运。
没有丝毫的突兀,一切出于自然的顺序,全埋伏好了,就等当夕宴会。希律一清早望见对面平台上一双老幼的妇女,回头事由一多,他忘记了,我们也忘记了,然而来到希罗底的寝宫,他看见一双璧玉的雪臂,从门帘伸出,在空里摸索凳上的女衣,于是走过一个老妇,拾起来,递向套间:这是谁,这一老一少?直到宴会开始,尾随在希罗底后面,犹如游龙惊鸿,一个少女当着酒筵跳起舞来。然后作者告诉我们,这正是希罗底与前夫的女儿莎乐美。同时希律的入迷,也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他非常无聊,他极其需要娱乐;在他的脉管里面,郁热着他几千年的动物的黑血。从他第一眼落在平台的少女身上,作者就描述道:
“他窥伺着她仰身的动作,他的呼吸越来越沉浊;火焰在他的眼里燃灼。希罗底看着他。
“他问道:
“——这是谁?
“她答了一句不知道,立即心平气静地走开。”
真正的强者是这行将色衰的热衷的女人。希罗底摆下一切的圈套。如果东方妇女是机器,福氏自己,至少写了一个异于机器的机器。
罗马人的出现,不仅烘出时代的色彩,而且完成全篇的发展。福氏或许了然于事实的错落,不过这是必需。维特里屋斯的巡查,经过所有可能的考虑,归结在圣约翰的发现。我们记得,在《萨郎宝》里面,哈米加检点他的财富。这里没有那样深厚的心理的效果,然而如果删去这一节,我们立时看出损失的重要。圣约翰是全篇的中心线索。如果不活脱脱地捧他出场,我们——我们的麻木而迟钝的感觉——会觉不出希罗底怨毒的分量。但是怎样自然而然地呈出他来?从全篇的开始,听见地窖下面的怒号,我们不由兜出好奇心,希望作者在最适当的机会,能够让我们看见吼者。于是随着罗马人的巡查,我们看见一个人,黑而且瘦,不知带了几千年的嫉恨,疯了一样,诅咒他的民族,歌颂未来的人主,谩骂宫庭的淫秽。希罗底不会放松他——像这样一个女人,向例私仇是第一等关怀。
我们可以觉出作者的煞费苦心。他用了不少的心力,组成全篇紧严的结构。法女哀勒有重要的消息告诉希律,然而一直经过一节的篇幅,中间又是层层的波折,这才轮到他星象的观察。我们从最初听说圣约翰派出两个弟子,最后我们就看见他们喜洋洋地赶回来,虽然仅只赶上圣约翰的丧事,毕竟带来救主确实的消息。作者没有放松一笔,没有一笔虚发。你也许觉得这里太巧,太人工。但是如果得不到海蚌的真珠,你是不是也爱鱼目混珠的珍珠?况且这不是假珠,就是真珠。因为这里没有一丝不是根据自然的顺序。福氏很谦虚,把这叫做“三故事”,每篇故事担负一个使命,其中唯有《希罗底》,最能教我们组织、结构故事的手法。
◎ 吹台 事情因遇困难而中止。如:那件事因反对声浪太多而吹台了。
◎ 圣于连生死年月不详,或谓死于313年左右,什么地方人士也不知道,很受西班牙与西西里各地崇敬。据说,圣于连偕妻在河边立了一座医院,收养贫病,所以旅客称他“普渡(i'hospitalier)”。参阅渥辣吉乃(voragine)的《黄金传说》(legenda aurea 意大利雅各·德·佛拉金所著的基督教圣人传记集)。
◎ 奥克西塔尼(occitanie)是中世纪法国南部杜鲁司(toulouse)一带的统称。
◎ 指郎氏的《玻璃画论》(historique et descriptif sur la peinture sur verre)而言。
◎ 参阅史渥布的《圣于连外传》的序文,如今收在他的《论丛》(spicilège)。
◎ 别林斯基说:“普希金是第一个偷到维纳斯腰带的俄国诗人。”所谓“维纳斯腰带”,指的是文字创作的奥秘。希腊神话里,维纳斯的腰带可以引起人甚至是神的情欲。
◎ 潘萨 桑丘·潘萨(西班牙语:sancho panca)是塞万提斯小说《堂吉诃德》中的虚构人物,主角堂吉诃德忠实的随从,追随堂吉诃德历经了许多冒险。
◎ 参阅《土镇的幽灵》,在这部书里面,翟辣・喀利有详尽的索引。
◎ 欧罗是乔治·桑的小孙女。
◎ 想一想我们的母亲!我们出身乡农的愿愚的老妇!——1935年初版原句,校者注。
◎ 参阅《新约》。伊奥喀南即圣约翰。
◎ 克莱奥巴(克利奥帕特拉七世) 古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被称为埃及艳后,貌美绝伦,恺撒曾为所迷,在凯撒遭到刺杀后,克利奥帕特拉与安东尼一同对付屋大维,前30年安东尼败于屋大维,与埃及女王先后自杀身亡。根据传统上认为,克利奥帕特拉是以毒蛇咬自己而身亡。她死后,托勒密王国因此被并吞,成为罗马的埃及行省。她的死亡代表托勒密王国终结,也代表希腊化时期结束,东地中海罗马时代的开始。直至今日,克利奥帕特拉依旧是西方文明中一个知名的人物,她的形象仍存于无数的艺术作品之中,她的故事在许多文学、戏剧、电影中上演。在大多数的描绘中,克利奥帕特拉是个超级漂亮的美人,充满知性、美貌和性感,并且成功征服当时西方世界最有权势的男人。曼特龙(今译曼特农夫人)是路易十四的第二任妻子。初年流离无归,嫁与保罗·斯卡龙。丈夫逝世后,曼特龙入宫,抚养路易十四的子女,渐受路易十四宠爱,私下相成婚。
◎ 但是我们同时明白,一个作家的伟大就在他作品的变化的深广。这里的意思是:福氏的各种作品可以譬做兄弟姊妹,禀有相同的气血,然而彼此的发展与成就,各各不同。
◎ 罗朗(ernest renan今译欧内斯特·勒南) 19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历史学家和宗教学家。他以有关早期基督教及其政治理论的历史著作而著名。主张像理解其他人一样理解耶稣的传记,并且必须对圣经进行与众不同的批判性检查,这引发了激烈的辩论和天主教会的愤怒。
◎ 王尔德有时忽于合理的真实。例如莎乐美(走近储水池,往下看)道:“这里面多黑呀!拘在这样黑的窟窿里面,这一定可怕的很呀!这倒像一座坟……”然而他忘掉储水池的口上还有铜盖,莎乐美绝不会隔着铜盖看下去;她如果是猜想,也好;可惜这又不是。所以读到下面年轻的队长的话:“然而上头有令,不准掀开井盖”,不免觉得有些突兀。
◎ 普赛克 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中的人物,在希腊神话中,她是人类灵魂的化身(“普赛克”在希腊语意为“灵魂”),常以带有蝴蝶翅膀的少女的形象出现。
◎ 参阅布雷地耶的《小说里的博学》(l'erudition dans le roman)一文,收在《自然主义小说》内。
bouvard et pecuchet by ceskaso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