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白尽了我的可能,我总伤人。”
——一八四七年九月,福楼拜致高莱女士书。
这部小说应该是前后两集,我们如今所能看到的,仅是通行的前集,其中最后一章不等完成,福楼拜就去了世。一八七二年六月,写成最后的《圣安东的诱惑》,他开始着手他的新计划;同年七月十二日,他写信给乔治·桑,说他方才读完狄更司的《彼克威克》(pickwick),以为英国作家的通病是缺乏结构,同时报告他目前的计划道:
“我想开始一部书,事前必须用好些月,念好些书,然而我不愿意毁家买书,不知道你在巴黎认识那家书局,能否租借我所需要的书籍?”
这一部书,就是《布法与白居谢》。据杜刚的《回忆录》记载,从二十二岁起,福氏已然孕有这部小说的概念:
“从一八四三年起,他就同我讲,他有意写两个誊写生的故事;这两个誊写生,偶尔继承了一笔小小的财产,立即辞去职务,归隐田园……”
在福氏的信札里面,我们最早遇见的证据,却在一八五〇年。这时他正在近东旅行。九月四日,他从大马士革(damas)给布耶写信,谈道:
“你想到《入世语录》(le dictionnaire des idées reçues 《庸见词典》),好极了。这本书全然写成,前面来上一篇好序,说明为什么写这部书,目的在使大家返回旧制,返回秩序,返回一般的规仪,同时用一种特别的样式排出来,读者看到,还不晓得人家在取笑他。是也罢,不是也罢,这或许是一部可以成功的奇书,因为这非常应时。”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最初活动于福氏脑内的,仅仅是一部讽世的辞海,前面加上一篇序文,表面佯为好人,骨里却针针见血。一八五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他向高莱女士写信,加以详细的诠释:
“……有时候,我不禁奇痒上来,极想作践所谓人者一顿;从今算起,十年之内,我总有一时把它写成一部大局面的长篇小说;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旧观念,就是我的《入世语录》(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序特别刺激我,照我所想的它的样子(这会成一部书的),哪怕我攻击一切权威,一切权威也莫可奈何于我。自来人所赞许的,这里无不颂扬。在这篇序里,我证实多数总对,少数总错。我用大人物祭祀所有的蠢货,殉难者祭祀所有的屠手,同时用一种毫不假借的文笔,霹雳拍拉,放它一阵旗花。例如文学吧,这并不难,我证明庸常因为易于和读者接近,是唯一的合法,至于一切富有独创的天才,应理愧死,因为危险、痴骇,等等。……按着字母的次序,大家会看到一切可能的题旨,一切入世者应说的可爱的准情合理的言辞。”
举过几个例,他继续道:
“在全书的进行之中,这里必须不见一个我所杜撰的字,大家一次看在眼里,便再也不敢袭用,唯恐不由自己,说出书里遇见的辞句。”
一八五三年二月二十八日,在另一封给高莱女士的书信中,他说:
“我的《入世语录》的序把我纠缠了个不清。我写了个纲要。”
这篇序就是我们适才所谓的前集,也就是书坊通行的《布法与白居谢》。从一八七二年起,福氏开始搜集他所必需的材料;八月十八日,他向翟乃蒂夫人写信道:
“这是那两个老好人的故事,在抄写一类滑稽的批评的百科全书。你应该有点儿眉目。要写这部书,我必须读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化学、医学、农学。如今我正读医。然而只有傻子,只有疯子,想写这样一部书!活了该,听天由命好了!”
这样一边写作,一边读书,直到一八八〇年四月,他向莫泊桑写信,偶然提起他读书的最后记录,一千五百册!用来写一部书!还不提长长短短,出外踏访的旅程。经过八年辛苦的工作,中间饱受人世风霜的侵凌,终于他写到前集最后的一章。他计划去巴黎完成他的后集:
“这最多用上我半年的工夫。大部分这全好了,里面包含的也只是些征引。此后我便要休息一下我可怜的脑袋,实在累坏了。”
没有想到这反而应了他的预言:
“再者,《布法与白居谢》,轻柔柔地,或者不如说活生生地,将我导向幽宅。”
在他的书桌上,福氏留下一叠一叠的零乱的纸张,全是他多年读书的结果。他曾经向翟乃蒂夫人叙述道:
“我笔记的卷宗有八寸之高。”
这惊人的征引预备做他两个老好人的抄录。所谓不幸的后集——仅仅多活一年,福氏就可以完成!——这些笔记,应该占有其中最大的部分,同时《入世语录》也归缩在里面,只该占个不大的地方。现在的问题是:应该用怎样的形式,表现这一团凌乱的材料呢?如果前集是序的延扩,后集——从《入世语录》出发而形成的内容——和前集的关联,仅只限于序与正文的情况吗?在福氏遗留的纸张里面,德莫赖斯特(demorest)最近发现了《布法与白居谢》的后集的计划:共总是四份,最后一份的全文如下:
“十一——他们的誊录
“他们誊写……一切落在他们手里的东西……一一枚举……往日所读的作家笔记……从邻近造纸厂论斤购来的旧纸。
“然而他们感到编次的需要……于是他们重新誊在一本硬皮的大纸簿上面。
“重新誊写的物感的愉快。
“风格的各式各样的例证,农学的、医学的、神学的、古典的、浪漫的,繁比句法。
“比较论——百姓的罪恶、帝王的罪恶、宗教的恩泽、宗教的罪恶。
“美丽……文饰通史。
“入世语录。时行语目。
“马赖司高(marescot)的书记的手稿——诗章。
“抄本下面的诠释。然而他们时常发生困难,不禁踟蹰不决。他们越向前工作,困难也越见增多——无论如何,他们继续下去。
“马赖司高离开沙维鸟(chavignolles)去了哈福,做了些投机事业,来在巴黎做公证人。
“梅丽(mélie)在白酿柏(beljambe)家里做女仆,随后和他结了婚。白酿柏死了,她再醮高尔玉(gorju),做了一店之主,等等……
“十二——结论
“有一天,他们发现(在造纸厂的旧纸堆里)渥高拜伊(vaucorbeil)给县长写的一封信稿。县长问他,布法与白居谢是不是危险的疯子。医生的信是一件机密的报告,说这是两个无足为害的愚騃。撮述他们所有的言行,对于读者,好比是小说的批评。
“怎样处理这封信呢?不要瞎费思索!誊写!纸张总得充满,不朽之作总得完成——一切平等,善恶平等、美丑平等、凡超平等。真实的唯有现象。
“临尾看见这两个好人,埋首书几,誊写。”
对于这份纲要,福氏或许临时不免更改,然而大体我们可以看出一个线索,就是:小说的自然的进行。从最初的序与正文的观念,终于演成一种艺术的一致的形式。同时我们知道,如果《布法与白居谢》全书脱稿,这应该一总是十二章。
在她的《回忆录》里面,福楼拜的甥女记述,写作的三十年前,作者已然想到《布法与白居谢》。这原本预备写成一篇中篇故事,四十页光景。有一天,他和布耶坐在鲁昂大街的凳子上,对着贫老院,没有事,好玩,幻想他们的老景。他们兴兴头头演述各自绮丽的生存。忽然他们喊道:
“谁知道?我们也许和这些龙钟老头子一样,临了死在贫老院。”
一八五二年十一月十六日,给高莱女士写信,福氏自己记载道:
“布耶和我,我们用我们的星期日黄昏来编排我们衰老的图画。我们看见自己,老了,穷苦,住在残废收容所,打扫街道,穿着染污了的衣服,说着今日的天时,和我居应山(roche-guyon)的旅行。起初我们自己还笑着,后来却差不多哭了。用这样可怕的故事娱乐的,怕只有我们,怕也没有人再像我们灰色了。”
他们拟结两个雇员的友谊,生活,随后辞职,经过若干变迁,终于流离失所,死于忧患之中。
说到雇员,由都德夫人的指示,德沙木和杜木尼从可能方面,证明《布法与白居谢》的情节,与穆瑞斯(b. maurice)的《两个承审书吏》(les deux greffiers),具有若干相似的地方。这是一篇短篇小说,一八四一年四月,披露于法院公报,其后一八五八年八月,重新出现于一家法学周报(l'audience)。故事是,两个告老退休的书吏,带着各自的女人,来到乡间,住在一起,然而他们渐渐失去田园的兴趣,感到习惯沮丧的无聊,最后关在一间书房内,彼此替换地一个念,一个写,恢复他们以前机械的誊写工作。
然而这仅止于揣测。一部作品的成长,往往深深地孕育在作者的生性,中间无意地感受到外界的机缘,随即破土而出。我们与其绕室彷徨,不如返回作者的自身,寻求他深厚的禀赋和禀赋的征兆。文如其人。福氏主张有时不免失于偏急,其实依旧拦不住人性的绽露——最初是切身的,渐渐天衣无缝,化于普遍的情绪。这正是伟大作品成功的秘诀。
一八三九年二月,福氏向他的童伴写信道:
“至于写文章,我敢打赌,我绝不印一篇文章,演一出戏。”
他忘了两年前,在他十六岁上,鲁昂有一家《蜂鸟》小报,发表了他一篇讽世的写实文章,题目是《自然历史的一课:雇员类》(une leçon d'histoire naturelle:genre commis)。他用最轻俏的滑稽口吻,形容各种各类的雇员,我们时代最有趣味的动物。我们可以想见他的兴会淋漓,一挥而就的气势。这是一种典型人物观察的速写,充满了幽默、反嘲和敏锐。在所有职业里面,雇员最容易陷于平凡、庸碌、机械、苟安:资产阶级的生活。他不仅缺乏浪漫主义者的情分,而且根本摈拒浪漫主义于千里之外。在没有充任雇员以前,他最多是一个赖昂,包法利夫人的小情人,或者马赖斯高的见习生,写上两句酸诗腐文。福氏之不饶恕雇员类,正因为从小而且从心,他就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信徒。他不谩骂,他讥嘲。
这也正是为什么,他渐渐离开——至少换了一种方式——他的浪漫主义。他知道娱乐。和《自然历史的一课》同时,或者在前,他同学伴创造了个奇颖的人物,无事便来模拟取笑。在他们的假想里面,这是一个活人,有姿态、有言语、有情感、有嗜好,而且带着一种特殊的笑——一种拉伯雷式的大笑。贡古曾经记载道:
“这个不易于一目了然的人物,有一个综合的类名:加尔松(garçon),他代表浪漫主义,物质主义和人间一切的销毁。他具有完备的人格,带着一个现实人物的一切怪癖,另外还加上各式各样资产阶级的愚騃。……最好的例证,……是他们每次走过鲁昂大礼拜堂。
“一个人说:‘峨特式的建筑,这真美,这提高了灵魂!’马上另外一个就装加尔松,在行人群中叫唤道:‘是的,这真美,圣巴戴乃米(saint barthélemy)也美,龙骑兵的屠杀(dragonnades),南特的谕旨(l'edit de nantes),也,也真美!……’”
我们小时往往欢喜恶作剧,故意描抹自己厌弃的人物,变成大众取笑的目标。对于福氏,这是一种定型,一种加尔松所象征的资产阶级。
和加尔松同源而异流,是晒克(scheik)的发明。一八五〇年六月,福氏和杜刚在非洲北部旅行,从尼罗河上游折回,福氏向他母亲写信,报告他们的娱乐道:
“至于马克西穆同我,一路虽说没有可做的,没有可看的,我们在船上绝不无聊。我们有书,可是我们不念。我们也不写。差不多我们的时间全用来装晒克了。这就是说,老头儿。晒克是一个坐地吃利的老糊涂,受人敬重,自己也有地位,年纪不小了,一道问我们些旅途的问题,好比:
“——你们走过的城池,也有上流社会吗?他们也有阅报所吗?
“——那边也有人讲起铁路来吗?也有什么干线吗?
“——社会主义,谢天谢地,我希望,总该还没有宣传到那边吧?
“——至少,那边也有好酒吗?你们没有尝到些著名的本地酒吗?等等,等等。
“——女人们可爱吗?
“——至少,也有些好咖啡馆吗?当炉的女人们,也打扮的花里胡哨吗?
“一切是一个哆哆嗦嗦的声音和一种愚蠢的神气。从单人的晒克,我们扮演双人的晒克,这就是说,对话。谈论人间大大小小的事故,还搀杂了好些成见。随后晒克老了,变成战战索索的老年人,病不断头,一天到晚是他的饮食,他的消化。……”
这一老一少尝尽中常人生的乏味。所有福氏现实的人物,多少全含有他们俗在骨里的气质,《布法与白居谢》更集其大成,特别是《入世语录》,“一种滑稽的批评的百科全书”。
这种近似酷虐的娱乐,是我们人性上一种特殊的复杂现象。一部游离的哲学是这种奇突的心境的根据。这就是“在其中”(dans)而不是“属于”的(de)修养工夫。所以最高的喜剧不是环境的凑合,往往是人物的分析,这就是说,作者从他自己的人性寻求他所需要的可笑的性质。真正的喜剧不是玩味人家的跌倒,而是赏纳或者宽恕自己的倾踬。这生在他性情里面;他所厌憎的;正是他所割舍不开的,在这种朝夕过从之中,他发现而且得到他的娱乐。
人生具有若干矛盾的事实,如果我们一一考量,我们一定会加深作者与作品的存在。我们晓得福氏怎样嘲弄他的浪漫主义;他所心爱的,他取笑。惊人的却是他所取笑的,他惜恋。然而尤其惊人的,却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向他的同伴写信道:
“爸爸家里来了一位太太,总给我们讲些又蠢又呆的事情,我想写下它们来。”
这种对于人类愚騃的沾着,渐渐发展,明显,进而据有福氏的一生,平分他浪漫主义的天下。这种奇丑可笑的追求扩大他认识的范围;这是一种工具,同时是一种材料,同时更是一种生活。
一切成为他喜剧的对象。
这种滑稽的性质又在事我的息息相关。
对于福氏,这一束消息就是他的憎恨。他恨人事的愚痴,然而人事的愚痴吸住他的心情,左拉告诉我们:
“我记得他搜集了一册纯粹医生写的诗集;他强迫我们来听,他放大喉咙选读几首,看见我们不笑,唯有他自己开怀大笑,他吃了一惊。有一天,他郁郁地道:‘真奇怪,如今我所发笑的事情,没有一个人再笑了。’”
另外一件有趣的例证,是常去福氏家里的钟表匠。他每月来修理一次钟表,上一次弦。一八七〇年七月,福氏向甥女写信道:
“这里也有更为欣快的画幅,好比钟表匠,逗我笑了一早晨。
“我觉得这蠢货,在我的生存上,占了一个位置;因为,真的,我一见他,我就欢喜。噢,愚騃的权威!”
普法战争发生,敌军逼近鲁昂,钟表匠避而远遁,福氏怅然如有所失。其实福氏非常明白自己的爱恶,一八七〇年四五月之间,他向乔治·桑写信道:
“心理问题:自从米雪·赖文(michel lévy)拜访之后,何以我非常欣快呢?我可怜的布耶常向我说:‘没有再比你道德,也没有人再比你爱好不道德:只要看见愚騃的人事,你就高兴。’这话很有道理。这由于我的骄傲?或者由于某种邪恶?”
无论如何,这绝不是恶毒的冷笑。不是阴险,也不是狡诈;这里持有加尔松的大笑,是一个不具城府的天真的热嘲。这是一个受了伤的孩子的报复——报复一切他所感受的精神的痛苦。左拉追叙他道:
“只要他凭信,他就喊叫,同时他易于受骗,也易于发怒。这是一个良善的心,充满了孩气和天真,一个赤热的心,受了一点轻伤,就会大加恼怒。”
福氏是一个感觉锐敏的热情的儿童。主宰他的仍是他的浪漫主义。唯其如此,他绝对得不到心境的平衡,从一种游离的哲学,采取绝对的客观态度。福氏失败于戏剧,这是一个主要原因。
所以《布法与白居谢》的滑稽,只是一种苦辣的热嘲的变象。这种苦辣的味道又是经验与天真的特殊的混合。要想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返回福氏晚年的生活。
一八七〇年一月,福氏向乔治·桑诉苦道:
“我们如今浸在怎样愁苦的风俗里面!四周尽是些愚騃的人事,简直会把你逼的残虐起来。说我生气,还不如说我厌恶。”
这种对于人世的愤懑,不是从一八七〇年才起始,然而从一八七〇年之后,我们却听得更加清切。这里主要的因子,或者全然由于他的孤寂。平常有一句话,两个人分忧愁,忧愁减轻一半,两个人分快乐,快乐加增一倍:再对不过。我们知道,自从一八四六年,他的情如手足的知己,朝夕相处的文友,就是布耶。一八六九年七月,布耶去世。当时他写信给杜蒲朗道:
“你可怜的巨灵当顶受了一掌,再也不会清醒了。我和自己讲:‘如今他不在这里了,写文章还做什么?’完了高声朗诵,共同的热情,一起梦想的未来的作品,完了,都完了。必须有勇气,看的开,然而这不见得那么容易。”
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就在前封给乔治·桑的信内,他继续道:
“失去我可怜的布耶,等于失去我的产婆,因为他看进我的思想,比我自己看的还要清楚。从他一死,我身边的空洞,我觉得一天大似一天!”
这巨灵似的孩子,不要看他体格魁岸,却是一身柔脆的感觉。正因为他的倾心置腹,他的待人如己,他的热诚,所以遇见伤口,一生不能平复,永久嵌在他的心口。不久我们就听见他呻吟道:
“我的脑子使我极其疲倦,如今它一点也不轻快!我白工作,没有用还是没有用!一切刺激我,伤我;当着人,我只好忍住,然而有时我禁不住流泪,好像我要完结。我终于感到一桩全新的事:老之将临。阴影袭着我,犹如雨果所云。”
同时平地一声霹雳,普法战争肇始。眼看巴黎被围,鲁昂又有横遭敌骑蹂躏的可能,对于国家观念最浅薄的福氏,也不由自己,卷在狂风暴雨的漩涡里面。最后普鲁士军队进占鲁昂,派兵住在他克瓦塞的家宅。这时他正在预备《圣安东的诱惑》定稿,事先把所有的材料埋在地底下,他自己和母亲避在城里居住。敌军尊敬他作家的身份,没有惊动他的书房。年轻治好了的脑症乘虚而入,重新光临。一八七二年五月,他向一位女友写信道:
“而且,从普鲁士侵犯之后,人间没有再可能的灾祸。这是绝渊的深底,忿怒和绝望的最末一级!为什么我居然就没有死呢?我一想到这里,我就诧异。然而人生如此,我们生来是受苦。”
在所有的死亡之中,对于福氏最亲切而最影响于他日常生活的,是他母亲的去世。从他落地,迄至一八七二年四月,中间五十一年的时光,母子相依为命。他父亲在一八四六年就弃了世。除去出外旅行,他绝少离开他的寡母:这成了他一个默契的伴侣。他自己说的好:
“半月以来,我不由看出,我可怜的好妈妈是我最爱的世人。我好像叫人活活掏去一根肠子!”
她非常疼爱她儿子,体贴他的性情,从来不叫他操心一点点饮食起居的琐事。他甥女追忆道:
“一家的规习,全凭我舅父的爱好,外祖母自己,真可以说是没有另外的生命:叫她的子女幸福,就是她的生活。只要她见到一点点她儿子不舒服的征候,她的慈爱就惊惶失措,尽力使他的四周安静。早晨,不许人发出些微的声音;十点到了,猛然一阵铃铛响起来;家人走进我舅父的寝室,然后全家仿佛才从梦里醒来。听差送上信和报纸,往睡几放上一杯新鲜的凉水,装好一斗烟;随后他打开窗户,一片阳光射了进来。我舅父拿起信,看看地址,然而在吸烟以前,很少打开一封信过;随后一边看信,他一边叩着夹板,呼唤他母亲;她呀,马上跑进来,坐在他的床边,等他起来。”
从他母亲去世以后,一种全然的孤寂占有他的精神。往常他绝不过问银钱家用,如今一件一件慢慢走上他的蹊径。这里必须琐细、规常、操劳和预算:一切梗噎他的艺术的,或者浪漫的性灵的。贡古记载福氏因为家庭的承继,当时心情的恶劣道:
“随后他把我扯到车站,靠住票房前面的栏杆,向我讲他深沉的烦腻,对于一切缺乏勇气,一心就盼死,死,用不着轮回,用不着来生,用不着复活,永久铲除他的自我。”
但是他活下去。他所有美好的韶华全过去了,一年复一年,带着他易于感受刺激的神经,他易于起怒的心情,他接受人间的不幸,忍受世事的恶变,捐弃他的财产,抑制他的骄傲——从经济独立得到的高洁,为了完成他唯一的生涯,艺术的寄托:一部欲完而未完的解恨的著作。贡古记录福氏生存的哲学道:
“福楼拜今天说的真叫曲曲入画:‘不,我唯一的支柱是恼怒……对于我,恼怒好比洋娃娃屁股上的铁条,叫它们直立的铁条。我要是一不恼怒,我就会凭空摔下地来!’于是他用手臂方出一个戏子,一下倒在台子上面。”
从这样愁苦的环境,孕育出他的《布法与白居谢》的写作。
现在我们来看看全书的情节。第一章:引子:
有两个人迎头走来,坐在一条街凳上。红脸大汉的,叫布法;身小貌严的,叫白居谢。两个人都是誊写生,一个在一家商店,一个在海军部。一见如故,两个人立即情如手足。因为正当炎夏,两个人都心向乡间生活,然而没有钱,心向也是徒然。两个人都是好学之士,惜乎没有机缘读书。自从结识之后,一有空暇,他们便东去看画,西去听讲,力谋知识的进益。
一八三九年一月,布法接到一封信,说他的义父去世,有一份遗产归他承继。布法原本是他的私生子。经过相当法律的纠葛,布法一跃而为富人。他——或者他们,因为如今布法和白居谢已然虽二犹一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乡间购置一座田产。白居谢再有两年,就可以告老,所以他希望延缓两年下乡,勿需全然依赖布法。他们的田产选定在法国西部诺曼底的沙维鸟。两年之后,他们欢欢喜喜,分头乘车,离开巴黎,来到他们的田庄。
第二章:农业,园艺,果木:
他们检阅他们的产业,决定亲自耕种他们的田地,辞去原来的佃户。白居谢专心经营房后的果园,种菜失败,改而培花,结果一无所成。布法经营农业,受了不少的挫折。最后收了一场小麦;不料天燥失火,小麦转眼成灰。
于是两个人转而经营果木,希冀有所收获;好容易移木接种,开花结实,不料一阵狂风暴雨,打散他们的热望。绝望之余,两个人用尽匠心,修饰他们的花园。事后,邀宴全镇的望族观赏。他们不仅没有听见赞美,反而饱受讥诮。忿恨已极,关起门,两个人试做罐头食品。最后蒸馏器爆裂,显而易见,由于他们不懂化学的缘故。
第三章:化学,医学,地质学:
看了两本化学,中途因为医生的解说,他们又转而研究解剖学。买来一架人体标本,惊动全镇,还以为他们解剖活人。人体的构造过于复繁,他们转而研究生理学。生理学放下,他们又倾心于医学,偶然治好包尔旦(bordin)寡妇的面疮,立即得意忘形,和医生分庭抗礼,直到他们自己病下来,这才知难而止。
有一夜,望着天空的星宿,对于宇宙的演成,自然的现象,他们不禁好奇。同时他们实验动物反常的结合。最后,兴趣集中于地质学,两个人沿着海滨,东奔西走,希望能够发现古代的化石。有一天,在一家灶房,他们看见一只破烂的木柜,说是文艺复兴时代的雕镂。他们出钱买回,交给木匠高尔玉修补。同时他们雇了一个使女,叫做梅丽。
第四章:考古学,史学:
半年之后,他们变成考古学家,搜集了一屋的古董。他们采访四近的古庙残堡。他们的小博物馆渐渐引起全镇的注意。最后法外吉(faverges)伯爵也屈驾参观。偶尔听见伯爵说,茔墙旁边埋有一只湮久的圣水杯,他们乘夜挖掘,藏在家里。不料教士查出,向他们索取;他们要求和他的古磁汤盆交换。他们搜集陶器。然而同人谈上来,总是一个不得其门而入。他们决定攻读历史。
他们先读法国史,不过史家各持一说,令人茫无所从;古代史是史证缺乏,反而不如近代史的明确。苦的是年月不熟,事迹易于混淆。他们研究记忆术。他们在图书馆搜集材料,预备撰写一部史传。回到家里,只见文艺复兴时代的木柜粉碎,女仆偷酒,木匠和使女关系暧昧,他们不由慨叹道:“家事弄不清楚,还说写什么公爵的传记?”外在的事迹其实不如心理重要。他们决定阅读历史小说。
第五章:文学:
先是司各特和大仲马。起初很上瘾,过久了就觉肤浅,而且带有不少历史的错误。于是从乔治·桑,跳到巴尔扎克,最后抛开小说,研究悲剧。悲剧而喜剧,喜剧而悲喜剧,一直下来是雨果的浪漫剧,小仲马的社会剧:一样也挽不住他们的欢心。有一天包尔旦太太来了,他们当着她表演了一场。
他们是艺术家了,又想写戏。不说没有题材,而且怎样写法?他们研究规律、文法、风格,最后觉得戏剧的局面有限,决定来写小说。包尔旦太太要买他们的地亩。价钱没有说妥,伯爵带来一批普选的宣传品。至于文学,人人爱其所爱,这就是说,没有一个人真爱文学。
第六章:政治:
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全镇传遍了二次革命。为了不落人后,大家决定栽植一株自由树;布法献上一棵小杨树;无分贵贱,全镇来听教士的祝福。国民军也组织起来,交给高尔玉训练。最使大家废寝忘食的,是国民会议的选举。穷人围住公所,要求工作。
到处是不满意。言论过激,高尔玉下了狱。伯爵、所长、公证人、牧师统统变了论调,自由树也砍下来当柴烧。共和国是昙花一现。失望的是布法和白居谢,眼睁睁看着帝国恢复,群众也好,名流也好,都逃不出一个政治的龌龊。
第七章:爱情:
他们纵情于爱。布法向包尔旦太太求婚,只等公证人签订婚约;白居谢看中他们的使女,暗地送暖嘘寒。结论是女子不可亲近:因为布法发现包尔旦太太并不爱他,只是贪图他的田产;白居谢更加委屈,梅丽给他染上恶疾。
第八章:体育,方术,哲学:
从冷水的沐浴,他们倾心于运动。练到后来,白居谢踩上高跷,惜乎一脚不稳,全身倒地,性命险些不保。运动和他们不相宜。
正好这时流行一种自动小桌,能够预知未来。听说这是磁流连续振动的结果,他们转而研究催眠术。他们用催眠术治病。渐渐走上魔道,他们实验幽灵的出现。鬼没有招来,反而吓走他们的女仆,激起全镇的恶感。
那么灵魂是什么?物质是什么?但是生存又是什么?宇宙又是什么?如果一切现象由于自我的感受和回忆,那么自我又是什么?哲学家的答案各各不同。他们得到的益处是:一切全是虚假,色相尽是空幻。就在百念俱灰的午夜,正要挽上绳结寻死,他们望见遍地的灯火趋往教堂。他们跟了上去。这是圣诞节的中夜的弥撒。他们的灵魂遇了救。
第九章:宗教:
他们阅读福音。他们用一屋古董,换来一堆神纸。他们还到远处进了一次香。银钱拮据,他们便把田产典给包尔旦太太。他们一心皈依。然而信仰愈深,疑惑愈大。牧师吩咐他们少读书。但是这搁不住他们反问。有一次在伯爵家里辩论,他们竟然赞扬起佛教来。人家把他们驱出府邸。他们在半路收留下一双无家可归的孤儿孤女。
第十章:教育,社会学:
男孩子叫做维克道,女孩子叫做维克道丽娜(victorine);父亲是囚犯,母亲死了,他们流落在大道乞讨。布法和白居谢参照各种教育原理,抚养这一对小流氓。骨相学证明他们的本质非常恶劣。但是布法和白居谢相信教育。什么方法也试过,什么心血也呕尽,最后他们发现维克道丽娜和男人睡觉,维克道在外行窃。
痛苦已极,布法常去白酿布的店房坐地,白居谢也想去,看见梅丽在店房充侍女,只好回避。布法肆谈社会学。他们居然想讲演。于是借妥店房的大厅,披上他们多年不用的礼服,临时他们奔往金十字旅馆……(福氏的遗著终止,下面是他结论的计划:)
两个人正在手指脚画,来了所长,停止他们的讲演。不仅不服,他们反而加以嘲弄。不知道所长心存报复,第二早晨,两个人继续讨论人类的未来。白居谢是悲观的,觉得前途黑暗;布法是乐观的,以为光明无限。说着说着,只见来了一队宪兵,捉拿这一对社会的害虫。一村的男女来看热闹。高尔玉趁火打劫,宣布梅丽怀孕临盆,应由布法承负她们母子来日的费用,因为他常去店房。医生以为布法和白居谢是一对疯子,与其下狱,不如关在疯人院里面。说好说歹,宪兵算是放了他们。对于人生,他们如今也索然无味。叫木匠做了一张双面的书几,和往年一样,他们预备誊写;他们开始誊写。
在《布法与白居谢》里面,周流着一种极端的气息。这里充满了过分,言过其实。那么这开罪读者,开罪人类吗?如果开罪,这是一种自来的缺陷吗?人类具有敏锐的自觉,从这种特殊的自觉,生出一种正当地自卫的骄傲:太岁头上动土。属于通常的忌讳。对于人类自己,这种道德的情绪往往是一切出品的衡量;但是由这种高贵的自私,却容易生出一种否定的倾向:它忘掉身外的事物也全有各自绝对的生存。这就是一切真正的艺术家和他艺术的折磨。对艺术家,尤其不可避免的、尤其痛苦的,特别是文学的创作,全在他人生的借镜。他供给人类羞恼的把柄。这是一个永久的挣扎、冲突,最后属于艺术的胜利。人类是现时的、静止的、有限的。从少数的不忿,渐渐化成普遍的同情。福氏有一个奇怪的譬喻,粗率,然而确切:
“……写书不和养儿子一样,却和起造金字塔一样,预先拟好计划,然后一大块石头,一大块石头往上翻积,必需的是腰,是汗,是时间,结局它一点用处也没有!还就在沙漠地一停!然而气势昂昂地一统治。(⿰犭豪狗)在下面撒尿,老爷先生们往上一走,等等;譬喻下去好了。”
这不是用来证明《布法与白居谢》是一座金字塔,绝不是。然而这里所呈现的气力,——至少福氏所卖的气力,——至少十九世纪所卖的气力——福氏所嘲笑的同代的气力,是任何读者可以得到的吃力的印象。
对于福氏自己,趋于极端,却是他的生活。他甥女记载道:
“……对于各种各类的过,他都具有无限的喜好……”
在艺术的创作上,这更成为他一种企向,一种原则。一八五三年六月十五日,他给高莱女士写信,最后谈道:
“不要害怕言过其实。米开朗基罗、拉伯雷、莎士比亚,莫里哀,所有最伟大的人物全是如此。在《德·浦尔叟雅克》(monsieur de pourceaugnac)一出戏里面,想逼一个人吃一副泻剂;拿上台的不是一个灌肠器;正相反,一台全是灌肠器,全是药剂师。这只有说一句凶来兮,天才自在其中矣。然而叫人看不出言过其实,这必须继续下去,配置适当,前后谐和。如果你的傻小子有一百尺高,山必须也要两万尺高才成。而且什么是理想,如果不是这种放大(grossissement)?”
从这种不断的言过其实,我们不得不离开目前,走进它所开辟的别一天地。这建筑在现实的可能性上,然而却是真实。这一点福氏极其了然。《布法与白居谢》正是一部绝少事实,充满观念的小说,如果这是小说。
绝少事实,无论是内在的、外在的、或者心理的、实际的,——归结于现实的委屈;因为现实生于事实的微妙的关联。我们晓得乔治·桑和福氏的几乎相反的趋诣。听到《布法与白居谢》的内容,她唯恐其过于写实。福氏安慰她道:
“不要怕这太写实!正相反,我倒怕它有些不可能,因为我要极端到底。”
所以用《包法利夫人》的写实主义解释《布法与白居谢》,只是一种危险。德沙木曾有一篇详细的推敲,结果仅仅证明福氏的前一句话。活动在他想象的,不是事实,而是抽象的观念。说是抽象,然而赋有色相。你可以说,观念而具体化。莫泊桑曾经论道:
“这部书触到人的最伟大、最奇异、最细微而最有趣的部分:这是观念的故事,在它所有的形式之下,在它所有的表示之中,带有它所有的变化,一时是它的弱点,一时是它的强点。”
但是最有精采的却是他下面的议论:
“这里,值得注意的,而且奇异的,是福楼拜不断的倾向,趋于一种越来越抽象,而且越来越崇高的理想。所谓理想,不要误做引诱资产阶级的想象的感伤之类的东西。因为理想,对于大多数人,只是不逼肖。对于少数人,这仅仅是观念的领土而已。”
所以正确地讲,《布法与白居谢》倒是理想小说。所有它的意义全见于福氏这一句问话:
“而且什么是理想,如果不是这种放大?”
但是放大的镜头却是他自己的性情。也正因为镜头有色的玻璃,它否定人类活动的意义。法盖以为《布法与白居谢》,和《情感教育》相映成辉,是一部理智教育。在《情感教育》里面,我们感到情感的浪费;《布法与白居谢》更进一步,告诉我们理智的枉然。我们最先看见一幅灰色的人生;如今我们濒近人生的虚无,被嘲笑的是人类所自负的向上的进取,我们从科学得来的种种无大无小的知识。尼采有一时把艺术家分成两类,发问道:
“什么是创造力,是人生的憎恨,还是人生的丰裕?例如歌德,丰裕是创造力;福楼拜,憎恨是创造力……”
打一个折扣,然后我们接受尼采的笼统的评判;福氏如果憎恨,至少他依恋于他的憎恨。这里不是消极的厌世主义,是积极的悲观主义。一八七二年五月,他写信给翟乃蒂夫人,谈论雨果的新作《恐怖之年》(l'année terrible)道:
“他知道憎恨。憎恨是一种道德,我的朋友乔治·桑正好缺乏这个。”
在东方,特别在中国,我们或许不大了解——不大承受这种极端的憎恨。我们宁可愚而无知,听其自然,避免一切人力的挣扎。我们一生下来,不是无为而为,就是色即是空。福氏对于东方具有深厚的同情,但是他热烈的憎恨,与其说是他的生性,不如归于浪漫主义者的征候。从表面看,福氏仿佛承袭卢梭的意见,攻击人类一切的知识:《科学与艺术的重建是否有助于改善风俗?》,我们知道卢梭著名的否定。然而也仅仅止于此。对于卢梭,人性本善;对于福氏,人性无善无不善:这已然是一个根本的区别。福氏憎恨的对象不是学问,是资产阶级者的学问。学问拿在资产阶级者手上,好比拿在郝麦手上,是一种装饰,一种炫耀,一种东施效颦。和艺术一样,科学应该为科学而科学。在《布法与白居谢》里面,我们时时遇见这种暗示,例如这两个老学生研究历史:
“他们有了历史的赏鉴力,不由生出为真理而真理的需要。
“在上古史里面,这或者比较易于发现?因为距离当时人物远些。作者说到的时候,应该没有热情。”
另一个例子,是“白居谢摈弃一种变成政府工具的宗教。马雨若(mahurot)先生领洗,为了更好勾引这些贵妇人们,同时他的实践,也只是做给听差看。”
福氏所厌绝的是一般人的功利思想,和从这种思想出来的有关利害的行为:他憎恶人类的大权独揽。这好像又近似东方的观念。
从这种极端的憎恨的人生观,浸久酿成一种报复的心情,嘲弄资产阶级者的徒劳而无益的工作。这种艺术的报复很早就蕴蓄在福氏的脑内。一八五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写信给高莱女士,谈起布耶的忧郁,他咆哮道:
“神明在上,我们应该抖起精神来,人类给我们苦吃,我们也给人类苦吃!噢!我要报复!我要报复的!从今计算,十五年里,我要写一部伟大的近代的小说,和阅兵一样,我从人类的面前走过!”
这或许预言他的《情感教育》的写作。然而这种同样或且转深的盛怒,在《布法与白居谢》的开始前后的信札里面,更是数见不鲜。一八七二年十月,他向翟乃蒂夫人写信道:
“我自己的精神,一时还算好,因为我思维一件作品,在这里面,我要倾出我的愤怒。是的,我最后要解除这一切梗噎我的东西。哪怕毁了胸口,我也要朝着我同代的人们,呕出他们向上的恶心;倾盆而下,一个不饶。”
一八七四年四月,他向乔治·桑写信道:
“……这一切全应该呕吐出来!然而你却要我不注意人事的愚騃,要我斩去它描写的快乐!滑稽是道德唯一的安慰!再说,这里有一种高明的方法来写;这就是我所应用于我的两个老好人的。”
这种高明的方法是否他的极端到底呢?是也罢,不是也罢,这里附有一种危险,失之于偏。
这或许是创作的条件,非爱即恨。和科学的探求相反,艺术的产生需要热情的孕育。爱,因为我们的骄傲、勇气、意志都付托于我们高贵的自觉:人的美丽;恨,因为这一切失去它们的凭借,残留的是堕落、退化、沉沦的情绪:人的丑恶。在这两种过犹不及之间,是东方的妥协、中和、或者逃世的态度:一种不即不离的应付,可以说做冷漠、悠适或者懒散。对于东方,人的美丑只是大自然的一种表示。我们用自然支应自然。西方用人支应自然。看见自己美丽,是激扬、欢悦,一种华严的沉醉;看见自己丑恶,是悲伤、愁苦,一种低抑的忿怒。前者是健康、光明、红喜的肤色;后者是病弱、黑暗、灰郁的容颜。
于是“这一切引起相同的反动,丑恶的裁判。从这里迸出一种憎恨:恨谁?然而这里毫无疑问:恨他自己的今不如昔。他用他的人类最深厚的本能憎恨;在这种憎恨之中,这里有一阵颤栗、谨慎、深厚、明敏——这就是自来最深厚的憎恨。也正因为它,艺术才深厚……”
然而这限定它的辽阔。这里所表现的不一定是全人的活动;只是人生的一面,不是人生的全体。好比一个能入而不能出的医生,什么都看不见,看见的一定是病。这容易生出单调,最后使人起腻。所有伟大的作品,往往缺乏轻快的性质,几乎是一种通例。然而与其说作弊,倒不如看作利。因为这里的沉重,不是偶然的,是必然的,因为是本质的。在开始《布法与白居谢》的时候,福氏向屠格涅夫写信道:
“危险在单调和起腻。这才是我所畏惧的……”
没有再比福氏自觉的艺术家。而且大抵是对的。怎样能够避免全书的沉闷呢?这里是一千五百本书的精英,仿佛一家码头的大货栈,堆满了近代理性的收获,而且几乎全份是资产阶级的精神的产品。
如果这种憎恨是深厚的,我们不要忘记,这都蕴藉在一个孩子似的心性里面。与其说是否定人类的努力,和从这种高贵的努力而得到的经验,不如说是棒喝人类的骄傲,从这种自满的骄傲而衍成的资产阶级的品德。从这一点来看,《布法与白居谢》是一个最有效力的警告。对于福氏,好奇、求知、向学甚切,正是人类力谋自拔的最高的道德。他向朋友颂扬苏格拉底的精神道:
“在他去世之前,苏格拉底在狱里面,请求某音乐家教他一折古琴的音节。音乐家道:‘学了有什么用,马上你就要死?’——格拉底答道:‘就为死前知道它。’在我所知道的最高的道德里面,这是一个……”
在另一处,他叙述他的追逐真理:
“然而从我所见——所感——所读,都给我留下一种不可消止的真理的饥渴。歌德临终呼道:‘光!光!’噢!是的,光!哪怕它烧到我们的五脏。由美的媒介而认识,而接近真理,是一种绝大的愉快。我觉得,从这种欢悦而归结的理想的境界,是一种神圣,或许高于通常的神圣,因为它更加大公无私。”
知识是不断的,因为人生永在。问题不在应用,在知与不知。所有的错误,全由于我们急于建树,轻于自满。福氏发挥他这种见解道:
“我觉得你仿佛缺乏一种情绪,或者一种习惯,就是思考的爱好。把人生、情感和你自己拿来做一种理智的练习的题材。你反抗人世的不公正,它的卑鄙,它的暴虐,和生存的一切龌龊下贱。然而你认清了它们吗?你全研究过吗?你是上帝?谁给你说,你的人类的裁判不会乖谬?你的情感不会欺骗你?以我们有限的官感和我们渺小的智慧,我们怎么能够达到真与善的绝对的认识?我们有日抓得住绝对的存在?一个人要想活下去的话,必须抛开获有任何事物的清晰的观念的梦想。人类生而如此,问题不在改变,而在认识它。少想一点自己。不要妄想什么解决。这藏在天父的胸臆;他一个人据有,但是他秘而不宣。不过对于高贵的心灵,在研究的赤热之中,这里却有好些理想的欢悦。用思想把你三千年来的弟兄和你结合起来;重新拾起他们一切的痛苦,他们一切的梦想,你随即感到,你的心和你的智慧会同时扩展;一种深而无涯的同情,和一件大衣一样,卷起一切存亡。想法离开你自己生活。多多地读书。”
不见得人人同意福氏的议论,但是主要的道德我们必须承认。谦受益,满招损,是做学问的入学试验。
而且福氏所痛恨的正是人类的堕性。只有进取可以超脱我们地面的俯着,只有进取赓继我们祖先的功绩。我们不否认,“观念越多,他们也越痛苦。”
然而登山不出汗,有吗?如果这增加魔难,例如爱玛的罪孽,这绝不是学问本身的过错;我们应该追究爱玛自己——如果这增加魔难,这却解放我们苟安的习性,资产阶级自私的品德:愚昧。一八七一年三月,福氏向乔治·桑表白道:
“还没有轮到荒诞的终结吗?什么时候才没有空洞的形而上学和入世的观念?一切罪恶出于我们绝大的愚昧。应该研究的,不去讨论,便一心相与。看也不看,便满口唯唯!”
唯一可靠的方法是实验。唯有从不断的证断,我们可以获有一个比较的近似的真理。一切应该用科学打基础。同年九月,他继续向乔治·桑道:
“想叫法国复兴,必须收起灵感,来在科学前面,必须捐弃一切的形而上学,必须走上批评的大道,这就是说,事物的探考。”
如果我们感觉《布法与白居谢》嘲笑科学,问题不在科学,却在科学的对手:他们资产阶级的生性,和他们方法的残缺。是的,方法的残缺。福氏自己注释他的小说道:
“小题目应该是:‘科学方法的残缺’。总之,我的野心是,检阅近代一切观念。”
缺乏方法,所以两位老先生遇见重重的难关;而且惹下层出不穷的笑话。这是两个热肠的票友,错把热肠看作本领,于是傻不楞怔地踊身下海,当地出丑。好笑就在他们不自觉察,而且因此更加互相勉励。这是一对的老小儿,不服老,露出他们的孩气。如果这里是一股向上的意气,可也是一阵胡乱的情感作用。
“有时候,一阵发狂,他们完全拆散了人体标本,随后又搔头瞪眼,不知道一块一块怎么放回原处。”
这里一点没有层次,没有理智的分析,没有相当的根基——一种实验必需的通盘的知识。他们的虚荣,因为没有社会的利害做背景,轻轻易易就扇上来。他们抱有绝大的自信心,而且极其自负。他们忘掉他们的限制,从井底观天,一直到了小孩子说大话。他们忽略他们德高体重的年纪。白居谢不到两天就踩上高跷,结果不幸——摔了个头重脚轻!然而灰心吗?不!他们宁可改行,也不输气。
“凭什么看他们不中用?难道科学属于他一家子不成?倒像他自己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们有权责备医生。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反省,而且他们不能忍耐:每一次失败,你一定听见一唱一和道:
“——草木学简直是胡扯!
“——和农学一样!”
如果草木学和农学有罪过,他们更有罪过:从事科学,一样需要学徒的时期。昧于他们的缺陷,他们马上就想应用。不见功效,和螳螂一样,他们过来撼树。这种大小不衬,这种骤然的均衡的丧失,是全书滑稽的主要的原因。在他第一个计划的背面,福氏有这样一句话道:
“他们的奇丑可笑,不全在他们的观念,更在他们的语言和他们的装模做样。”
布法和白居谢的打伙,对于福氏,几乎是一种不可避免的需要;《情感教育》已然透出消息,但是更早而且更显然的,却是一八四五年的《情感教育》。这也正在福氏自己的生活里面,而且占有他绮丽的年华。其实小时候,我们谁没有一两个知己朋友?渐渐在人生的十字交口,大家不言而别,消失于各自正常的追求。但是少年浮动的危险,布法和白居谢已然跳了过来;他们相识的时候,都是四十七岁,事业已经做了大半。而且两个人都是独身:布法的妻子早已席卷而逃,白居谢还是一个童男……全断了结婚的念头。这是他们结合的第一层保障。其实这一点不牢靠,因为念头随时可以改变。只要一个真正的女人冲进他们的生命,他们的虚伪(形式地)的结合就要不拆自散。他们也不是没有诱惑,布法有他的包尔旦太太,白居谢有他的梅丽。但是他们另外还有一个更深的谐和,一个使他们超脱小我的道义:好奇心。他们不得不维系他们假夫假妻的共同生活;用各自的长,用各自的短,他们完成他们精神的功德,而且形成人类的合作。
人类譬如是一个两面的铜钱,除去外层印模的差异,这只是同一的成色。从一开首,福氏就仔细刻画布法和白居谢的区别:发肤、身体、装饰、习嗜、交友、生活,特别是性情:
“一个是浮躁、慷慨,一心相与;一个是慎重、俭省,沉于思考。”
全书发展的根据,小说进行的缓疾,完全从他们的性格反映出来。在这种种表面的不同之下,却是一个通常的人性,或者老实说,资产阶级的底子。别的不提,这两位先是官员。他们并没有想到逃遁他们资产阶级的道德,不过他们开始感到它的平凡、愚昧和起腻。他们也有梦想,和爱玛一样,富于海市蜃楼的想象,不过爱玛要进城,他们却想下乡。爱玛做梦上流社会,因为年轻,因为沉湎情感;他们需要休息,从休息补起以往失学的遗憾:三者都没有认识各自的面目。爱玛抓住热情,他们抓住理智;爱玛沉沦,他们超脱。一个害于好奇,一个好在好奇。和爱玛相比,他们算是运气:
“藉着这种好奇心,他们的智慧一天高似一天。”
他们的虚荣——一种学童的初期的骄傲——渐渐出现:
“往年,他们几乎觉得自己快乐;然而自从他们自视较高以来,他们的职业使他们羞愧……”
但是经过长期学理的浸润,经验的磨难,人生的空幻,他们会重新返回大智若愚的状态:不知不觉,他们受到真理的熏陶。
借着可贵的好奇,他们蹶而复起,从事科学的探讨;如果他们没有得到真理——谁能得到?——他们却获有道德的功效。自然他们不能完全改头换面,不过我们慢慢会觉出他们在旅途上的进益:从资产阶级的本性渐渐解放出来。如果他们教育的实施失败,维克道和维克道丽娜不能实现他们教育的理想:这几乎是他们最后一线希望,改良人世的最高的企图;所以我们会听见白居谢理论道:
“——唉!然而有许多人生下来就没有道德的知觉,教育一点不能为力。
“——啊!是的,够美的,教育!”
布法的反嘲失掉效力,假使他们反省一下自己,因为布法和白居谢受到教育的恩惠。我们晓得福氏自己看不起教育,借着两位老先生的笑话,表白他的旨趣,“我想指出教育,无论如何,做不了多大的事;自然完成一切,或者几乎一切。”
但是出乎福氏的意外,教育也可以做一些些的事。布法和白居谢的幻灭是应该的,因为他们迷信教育能够代替种族。这不是生吞活咽,更不是生啃活切;这需要滋润、时间。就在你不觉不察的中间,功效会自己来的。布法和白居谢的演进,就是最好的例证。如果文化不能铲除他们资产阶级的劣根性,至少可以纠正。急是急不来的。资产阶级有根深蒂固的根源,也不是资产者自己用改良主义所能拔得了的。
平常我们好说,忙中有错:布法和白居谢的过失就在他们并不认识自己的根性。而且在他们(资产者)的方式过分赶趁。他们可以辩护,因为他们没有时间的从容,半路向学,死神就在不远伫候。抱住书本,他们从事园艺。但是成功的时候,却是忘掉园艺的时候:这已经打入他们的生命,因为无形之中,他们完成时间和经验的学徒期间,化入自然的怀抱。一个更大的错误,是他们不仅忘掉他们的老耄,而且忘掉他们学童的工作。和学童一样,他们立地就想应用。初一上手,他们抱有热诚的信仰:
“有时候,白居谢从他的口袋取出他的袖珍指南;立直了,倚住掀,他读它一段,那种姿势就像花匠在装潢书前的字面。”
如果书的理论和他的意见相同,“他因之更加尊敬作者。”
有时完全顺着他们的想象:
“他们打开书,寻找应行购买的花草,于是选好了他们轻易不见的怪名目……”
遇见实际的困难,“他们过来互相参商,打开一本书,再打开一本书,终于当着纷歧的意见,不知去从。”
于是从一心相与的信仰,有些盲目,而且有些执拗,马上转过来就是毫无准备的失望,一种激昂的叛变。他们的评价是主观的,“不了解,所以他们不信。”
唯其如此,这是直觉的,往往引出意外,然而发人深省的思考:
“——科学成于大地的一隅供给的已知的材料。或许它不全适应,因为人所不知道的还要大,而且许多就没有法子发现。”
从黑暗的摸索,在坎坷的旅途,他们终于得到一个切实的可靠的结论,“然而所有的书籍比不上一次个人的观察”。
渐渐他们得到求学的利益。如果人类的知识没有满足他们好奇的欲望,他们自己却从纡徐的教育的行程饱载而归;如果痛苦,至少也占了很大的便宜:他们发现了自己。教育的最高的功效是自我的认识。然而这却要经过无数的颠顿。于是他们接受人世的——或者作者的——悲苦的运命,开始誊写,不再羞愧,“沾光的是人,是他们自己。”
因为不知不觉,他们高出于他们的四邻,而且可惊的是,和福氏一样,他们憎恨人类的愚騃。一八七五年四月,他向翟乃蒂夫人写信道:
“我的内心充满了《布法与白居谢》,我简直变成了他们!他们的愚騃成了我的……”
如果他们的愚騃成了他的,他自己的喜恶却也成了他们的:这几乎是创作过程的必有的情态。起初他讥笑他们,和讥笑沙维鸟的居民一样,渐渐他们有以自救,他同情他们:
“他们的明确的优越令人难堪。既然他们主张不道德的议论,他们一定不道德;大家捏造他们的坏话。
“于是一种恶劣的心境,在他们的精神里面,发展起来:看见愚騃,不再宽恕。
“遇着无足轻重的事,他们也难受:报章的广告,资产者的面孔,偶尔听来的一句无聊的考量。
“想到村里人说些什么,想到甚至于地球的反面,还有其他的库龙(coulon),其他的马赖斯高,其他的福罗(foureau),他们觉得身上好像压有全地球的沉重。”
于是他们起了一种极端厌世的心情,“家居不出,就为他们自身过活。”
但是福氏进一步,不仅把自己的情绪赋与他的人物,而且借他们的口,传达他自己的思想。习于福氏函札的读者,在这里一定重新遇见若干他的议论,特别关于文学和政治,任何人难于洗刷一己的成见。最初他们是一对入世不深的郝麦。
“他们存心为科学受难。”
继而这一点郝麦的影子,他们也不由自己失去。于是和爱玛一样,和毛诺一样,他们走上人类悲苦的命运,幻灭、忧郁,终于接受他们仅存的武器:苟生。但是强似毛诺,他们知道报复;但是弱于爱玛,爱玛不屑于生存。如果爱玛和毛诺是福氏的子女,布法和白居谢正是他的兄弟。总之,全是一家人。
他们有的是向上的意识,而且有的是赤热的信心,但是不幸却是,带着他们资产阶级的智慧,他们起初总是一个利用,或者应用,一着错,全盘错,最后只落下一个虚荣的感觉。毛克莱(camille mauclair)曾经道:
“物质主义和通俗主义,正是福楼拜的仇敌,对于他,这正是世纪的道德的堕落的原因。”
这就是说,不为真理而真理,他们却想把这当作一种目的,一种自我满足的必须的条件。他们非常相信,和拜物教的教徒一样,以为真理就是眼前的书籍。对于真理,因为“不了解,所以他们不信。”
然而渐渐他们发现他们的歧路,晓得书籍是有限的,是人力的有限的记录,是我们已得的事实,至于科学,正不知还要相差若干十万八千里。在《圣安东的诱惑》初稿里面,福氏曾经描写科学,四下寻觅信仰,希冀和它结合。但是信仰站在宗教那方面,不去睬理他的呼嚣。这种纯洁的信仰,布法和白居谢一样缺乏。唯其如此,圣安东能逃出魔鬼的掌握,他们却伤心到底,临了一空如洗。他们只是聪明些的资产者而已。
但是《布法与白居谢》究竟是一部小说吗?这里是一堆一堆的理智的收获,前拥后挤,此来彼去,仿佛一串连续不断的井口翻上的水斗,倾出它们的内容,不由自己重新卷下井里。在学问的演进的轨道上,人类的观念,仿佛天空的流星,自相矛盾,自相冲突,在刹那的批评的世界,留下毁灭的痕迹。各是其是,各非其非,如果一切具有现象的存在,却不就是绝对的真实。这些观念,带着人间的信仰,带着他们所不自觉的寿命,呈现在布法和白居谢的眼前,犹如古代的神圣,带着各自的煊赫,带着时间的鞭痕,纷纷从安东的梦境走过。如果《圣安东的诱惑》是一片海市蜃楼的奇景,这却是一场梦的进行。在小说方面,我们接受它虚幻的存在。《布法与白居谢》的根据是现实,是从现实而生的一种自然的逻辑。这和《情感教育》属于同一的历史的时代。然而事实上,这不可能“检阅近代一切观念” 。《布法与白居谢》不是一部现实小说,同时缺乏《圣安东的诱惑》的艺术的幻觉。那么,这是什么呢?
其实问题只是无理取闹:一部书的价值,不在它的类别,而在它的意义。《布法与白居谢》的观念好比一种障眼法,福氏自己早已心会他的不可能。我们不时遇见写实的篇幅,其中最生动而最苦辣的,莫过于描写一八四八年的革命,尤其是自由树的种植的典礼,同时沙维鸟的大小人物,从狡诈的佃户、穷苦的教书先生,以至愚而自用的教士,假公济私的所长,不似永镇寺人物的逼真,却也栩栩如生,神情如画。然而这一切只为造成一种近似的空气,和堂吉诃德一样,两位老先生触在现实的铁网上面,完不成他们冒险的事业。不同的是,堂吉诃德想在人世实现他的理想,布法和白居谢却起始寻找他们的理想。堂吉诃德虽说痴迷、疯狂,具有圆满的整个的存在;布法和白居谢,不仅缺乏堂吉诃德的自为天地的存在,而且不能和汝尔丹(jourdain),甚至于郝麦相比:堂吉诃德心仪武士道,至死不悟;汝尔丹高攀上流社会,受骗不觉;郝麦自许中流砥柱,如意以终。布法和白居谢却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所有他们的痛苦全是他们自省,或者自觉的结果。从自觉以认识有限,于是痛苦。福氏最宠爱的一句格言,是蒙田著名的“我知道什么(que sais je)?”
《布法与白居谢》的精神的进行,正好谐着这样一个韵脚。
祸患在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除去一道辛苦的感觉。人生的追求,追求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一条下坡路,终结为资产者的自私;他们不免自私。一八七四年九月,福氏向贡古写信道:
“《戆第德》的结尾,‘栽培我们的花园’,是现存最伟大的教训。”
这也正是“他们誊写”的教训,然而更苦,更辣,因为这里是一团热烘烘的憎恨。这也就是为什么《布法与白居谢》缺乏《戆第德》的空灵、哲学、综合;它分析,它不经验。它沉重,因为它带有过多的人世的灰尘。拽着它的重量,它从地面飞起,然而不到半空,它沉沉地坠下来。这也就是为什么,无论如何,《布法与白居谢》总不会缺少热狂的读众,不用说,少数的读众。福氏自己说:
“没有人了解它,我不在乎,只要它使我欢喜,使我,使你,使一部分人欢喜。”
讨好读众是一切艺术的忌讳。但是过分讨好作者,也不是没有惩罚。这就是《布法与白居谢》——一部杰作,一部尚未完成的遗稿——的得失。[2]
而且得失在于维护资产阶级的统治地位,这就不是作者所能看到的了,他看到的只是得失。其实这里不仅是徒劳往返、从誊写生到誊写生的兜圈子而已。
◎ 见于《回忆录》上卷第七章。
◎ 一八八〇年一月,福氏致翟乃蒂夫人书。
◎ 一八七四年十二月,致沙邦地耶书。
◎ 一八八〇年一月,福氏致翟乃蒂夫人书。这些笔记如今由福氏甥女收集起来,交由鲁昂的图书馆保存。
◎ 《贡古日记》一八六〇年四月。
◎ 一八七〇年三月,福氏致乔治·桑书。
◎ 一八七二年四月,致乔治·桑书。
◎ 《贡古日记》一八七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 《贡古日记》一八七三年二月二十六日。
◎ 借镜 借他人言行以做为自己的警戒。也作借鉴。例如:历史上许多奋斗不懈的人物,可作为我们努力的借镜。
◎ 一八五七年十二月,福氏致费斗书。
◎ 参阅德沙木的《关于布法与白居谢》第三章。
◎ 见于莫泊桑的《福楼拜》。种种无大无小的知识。
◎ 见于尼采的《木偶的黄昏》。
◎ 一八七四年七月信。
◎ 一八五九年十一月,福氏致费斗书。
◎ 一八五七年三月,致尚特比女士书。
◎ 一八五七年九月,致尚特比女士书。
◎ 1935年初版时作“雇员”。——校者注。
◎ 一八八〇年一月,致莫泊桑书
◎ 见于毛克莱的《智慧之王》(princes de i'esprit)。
◎ 一八七七年十月,福氏致翟乃蒂夫人书。
◎ 阿亚拉(ramon perez de ayala),现代西班牙的作家,有一部小说叫做《二鞋匠》(belarmino y apolonio)。有人说阿亚拉替福楼拜写成了《布法与白居谢》。实际《二鞋匠》的来源与其说做《布法与白居谢》,不如说做《堂吉诃德》:这里充满了轻快的诙谐的气质。《二鞋匠》是哲学的,具有喜剧的幽默,而且富有传奇的成分。两个主角,一个是诗人,一个是哲学家,职业相同,然而想象上却是仇敌。他们的冲突增高全书的兴趣。
福楼拜画像 高芒维勒夫人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