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永在,挂在热情当中,头上戴着他上帝的华冠,比人民伟大,比皇冕和帝王全伟大。”
——一八三五年八月十四日,福楼拜致佘法利耶书。
“亲爱的天使,你说我没有告诉你,我切己的生活,我最隐蔽的思想。在我整个的心里面,你知道什么最切己、最掩藏,而且在我里面什么最是我?这是两三个用爱孕育的可怜的艺术观念,如此而已。”
——一八四六年九月十八日,致高莱女士书。
在《红与黑》里面,司汤达叙述于连上山访友,一个人站在夕阳四笼的峰头,享受他这暂时的孤独,禁不住欣喜道:“在这里,世人不会为害于我了。”
同时在《一个诗人的日记》里面,维尼笔录道:“怯弱的兽成群走。狮子独自在沙漠里步行。同样步行的是诗人。”
这正是法国大革命以后,一般青年共有的情态。他们直接从新兴的资产阶级出来,或者从资产阶级的环境出来,憎恶各自的四周,怀着两种做人的现成的理想。在《笛》(la flute)这首诗里面,维尼曾经点出道:“拿破仑和拜伦,诗人和队长。”
正是十九世纪初叶万千青年的鹄的。然而滑铁卢形成战争的尾声,随着拿破仑的流放,毁掉若干英雄自命的梦想。有的,犹如《红与黑》的于连,不得不披上黑袈裟,念着天父吾主,消磨一腔的凌霄壮志。有的,憧憬于拜伦神秘的使命,走来朝奉文艺女神的宝座。不屑和群众为伍,他们用寂寞育养各自的性灵。他们要求绝对的自由,或者完全的幽独。小时候,福楼拜形容这为自由而战的拜伦道:“拜伦,是世纪之子。”
他成为莎士比亚的疯狂与爱情与诗歌的三位一体的化身。仿佛长空一声怒吼,世纪之子的观念撼动无数彷徨歧途的热情。青年们开始发觉自己和别人不同;他们要爱情,要疯狂,而且最后,超群出众,他们要做诗人,因为唯有诗人说着“神们的语言”,犹如缪塞在《纳穆娜》(namouna)里面歌唱:
“我特别爱诗——这不朽的语言。……
“它从上帝那里走向我们,——透明而美丽,
“世人听见,然而不说出来。”
不能从人世求得同情,他们返回自己的本性,用冷淡对付四周的庸俗。不是不想混迹人海,是他们具有更大的使命,普渡人类的忧患;比起他们的无为,世俗才真正一无所为,因为唯有诗人,例如维尼的沙特尔通(chatterton),敢向资产阶级傲然喝道:“他从星宿读出天父指示的道路。”
这需要一个现代人体会其中的可笑。诗人的严肃隔绝他的参悟。自我的存在或者尊严占有他整个的生命,分不出心来了解外界。所以我们一时会听见福楼拜纳闷:
“至于我,我不知道这些人不从事艺术怎样过活。他们生活的样式是一个问题。”
一时会奇怪,“至于我,我不知道这些人,一天到晚不在一种艺术的境地,活着做些什么。”
但是与年俱进,渐渐他观察、体会,明白人世的骚动,用做自己精神的食粮。他因而格外看清自己的寂寥。理智劝告他自私,因为浪漫主义者宗教似的热诚,不过落下一个社会的讥笑,而且甚于讥笑,一种烦扰的冷酷。我们会听见他喊道“我的意向更高,求我自己欢喜。”或者呼吁,“为什么我们不能生活在象牙之塔里面?”
这不是自高身价,是他过分重视他的工作。在所有思想的工作里面,依照维尼的指派,有三等位别的不同。他把文人搁向下层,伟大而真正的作家放在中层,诗人——一种分外热情,分外纯洁,分外珍贵的性格,只是偶尔人间一走——应该站在光荣的上层。临到福楼拜,诗人改做艺术家,犹如他自己,是一个艺术家。莫泊桑曾经下注道:
“今日的读众谈起一个文人来,一点不区别这个名词的意义。艺术的意义,如此精致,如此敏锐,如此艰难,如此不可领会,如此不可表现,根本是一种智慧的贵族的天赋;一点没有民主的性质。”
诗人而演变为艺术家,是浪漫主义一个显明的进步。对于帕尔纳斯(parnasse)诗派,犹如对于福氏,艺术家含有诗人,诗人未必全是艺术家。无论如何,艺术家站在象牙之塔最高的一层。在《圣保罗传》里面,罗朗(renan)假设了一个人类的位次:
“在人类神圣的行列前面,先是善人、道德之士、君子。第二行列属于真实之士,学者、哲学家;然后是美丽之士,艺术家、诗人。”
看到“然后”两个字,福氏大为不快,在一旁重重抹了一笔,表示他的疑问和诧异。他的忿懑达到高度,当他听见缪塞在国家学会演说:
“一件美德比一本美书还要让我们光荣。”
un beau trait nous honore encore plus qu'un veau livre.
他指责缪塞的浅妄道:“世俗之见耳,虽然前者比后者容易做多了。年轻时候,我常和我的游泳先生傅萨尔一起喝酒,他曾经舍命救过四十到四十六人之多,而且都在存亡之际。然而,自从有书以来,人间没有四十六本美书……”
唯其如此,艺术家更当高人一筹,正因为他,以一人之微,敢和自然抗衡,另外创造一个完美的宇宙。在这虚构的世界,一切得到真正的平等,形成一切自由,一切优越,甚至于自然本身,艺术也有力量加以否定。人事无常,唯有艺术,如波德莱尔所谓,正为引起一种爱情,“和物质一样无言,永久。”
这种同一的感会,在一首著名的诗里,高地耶曾经唱出道:
“一切消失。——仅仅庄硕的艺术
“具有永生。
“城已不在,
“半身雕像独存。
“一个农夫寻见
“庄严的勋章,
“在地下,
“显示出一个皇帝。
“神们终于死去,
“然而至上的诗章
“活下来
“比铜铁还要坚强。”
从浪漫主义到帕尔纳斯诗派,高地耶是一个最好的例证,证明后者依旧继续前者的运动,另外多了一番理智的解释。和他们的见解不期而同,福楼拜以为只有艺术不朽。为国而死,而祈祷,甚至于为增进其幸福而工作,都有一天沦于过去,因为“还有严重的人事:就是咏歌的人们,唯有他们活了下来。为了读他们,有人发现了好些新世界;为了广播,有人发明了印刷。”
所以他希望他的情妇抛弃爱情,宣忠艺术:
“噢!去,宁可爱艺术,也不爱我。这种感情绝不会让你失望,病或死都沾它不上。崇拜观念,只有它真实,因为只有它永久。我们如今相爱;或许我们还要相爱。然而,谁知道?有一日我们会连我们的面目也记不起来。你没有听过老年人有时给你讲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
但是什么是观念,福楼拜所谓的观念?一八六八年三月杪,向他甥女写信,他否认物质与精神两个名词的存在:
“我不懂这两个名词,物质与精神;任何一个我们也不会认识。这或许只是我们理智的两种抽象。总之,我以为唯物与唯心,同是两种出言不逊的东西。”
实际福氏秉承父亲行医的精神,自来厌恶笼统空洞的名词。在《包法利夫人》里面,他告诉我们他父亲“属于毕莎实验室出来的伟大外科学派,目前已经不存在的哲学家兼手术家的一代,”而他自己,曾经有一时浸沉于父亲的藏书,不断地温习毕莎和卡巴尼斯(cabanis):
“你知道我现在读什么书消遣吗?毕莎同卡巴尼斯,我觉得非常有趣。在那时候,人知道写书。啊!我们今日的医生,离这些人该多远!”
他们在生物学上运用的方法,对于现象的分析,福氏几乎全盘移来观察他的事物。他自己,与其说是否认物质与精神的析离,不如看作观念论的承继者,承认精神或者观念的永久。这不仅仅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这同时是一个柏拉图式理想的存在。他告诉高莱女士“崇拜观念”,这观念不是别的,正是他念念在心的美,或者具体些,艺术。他到底是唯心派,所以他说“唯有观念是永生的,必需的。”
必需的,因为人生的幻变,生活的烦琐,只有艺术可以慰解。这是个一尘不染的观念,好像一块白玉,红木锦匣也许腐朽,白玉绝不因之蒙受丝毫的损伤。一件艺术品没有商业的价值,对于福楼拜,也不能出卖。所以有时他愤而出以:“艺术家要是没有房产,他活该饿死!”
这不是说福氏自己有房产,可以牺牲年月提炼他的作品。他本能地感到艺术的高洁,用他全人格维护女神的清白。印行《包法利夫人》,费用算清,他反而欠人三百法郎的债务。他摈拒挣钱的念头:
“然而至于挣钱,不!不!用我的笔去挣钱,决不!决不!”
不是他缺乏近代弄钱的知识,是他尊重他高贵的女神。看过米开朗基罗的《最后审判》,他向母亲写信道:
“用艺术来挣钱,谄媚读众,售歌卖笑来弄名声或者弄几文钱,是最卑贱的职业,唯其我觉得艺术家是万人之王。”
他反对给艺术添上一堆身外的事物;他厌闻实用与消遣的用意。他看不出一个观念和五个法郎之间的关联。我们必须为艺术而艺术,否则任何职业胜似舞文弄墨。他可以忍受物质的困厄,操守如一。在艺术上,犹如在爱情上,从一而终,是他精神活动最高的企向:
“我相信这是独立的,甚至于观念的引出者。别离、凌侮、辱骂,全不妨事。爱的时候,就是十年不见,一个人也不会怎么难受。”
因为,说实话,这是一种本身具有的内在的作用。对于福氏,观念就是艺术。然而撇开艺术,纯就观念自身来看,这活动在我们的脑内,和人一样不朽,和人一样同朽。看见两个死人出殡,福氏叙述他们留在他生命里的痕迹道:
“然而他们在我里头,在我的回忆里头。看见一件他们曾经穿过的衣服,比看见他们的坟墓还要感动我。”
他用哲理安慰自己妹妹的夭逝:“妹妹死了,我在她的床边守夜;她穿着她的新嫁衣,握着她的白花棒,仰背躺着。我念着蒙田,眼睛从书看到尸身;她丈夫睡着,抽噎着;教士打着呼;看着这一切,我对自己讲,形体过去了,只有观念留了下来。”
观念永生,这就是说,事物一次映进他的眼帘,停留在他的记忆,此后便整个和人一样存在,离开事物的存在而存在,永久而且独立,大有触一弦而齐鸣的情态。我们的经验,形成我们的情绪,渐渐凝成我们的观念,在一霎眼的工夫,离开外在,化成我们的生命,不知不觉,踱上内在时间的长途。柏格森的记忆原理,几乎是这里详尽的哲学的阐述。我们晓得普鲁斯特(在法国小说上,就特创而言,怕是福氏之后的第一人)根据柏格森的原理,从意识的蒙昧(l'inconscient)推求记忆,演成他著名的小说:《失去的时间》(le temps perdu),而小说所有的意义,结尾在最后一部的《寻回的时间》(le temps retrouvé)。这重新寻到的时间,一种巧妙的嗅觉的联想,只是瘗埋在记忆里面的观念,重新活在他的眼前。有一天,他在茶里泡了一小块点心。点心的味道勾起另一小块泡在茶里的点心。他想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渐渐他记起这是儿时在姑妈家里。于是所有的回忆,仿佛死灰复燃,在他心头豁亮起来。而这一切走出过去,来到现时,仅仅因为他在茶里泡了一小块点心。他重新寻见他的时间,一个内在的时间,经年不凋的观念。福楼拜曾经谈论这微妙的关联道:
“而且,难道我们忘的掉,难道一切会消失,难道我们能够摈弃任何事物吗?最不着根的造物,要是也有一时能以回忆,会惊醒于它们从过去存留的一切。一切全有地下的建筑。这只是一个面与底的问题。打下去,你会找见的。为什么人要一死,否认、侮辱他的过去,以昨日为羞,而总想用新宗教顶替旧的?……心之于感情,犹如人类之于其观念,不间断地向更大的圈子延扩。好比前几天,看到我儿时的小书,我清清楚楚记起所有的插图,我从这些小书寻见一切我消逝的年月。我什么也没有拔掉,什么也没有丢掉。人家离开了我,我并没有冷落人家。接连不断,我订了若干永长的交谊,然而一个一个散了开。他们再也记不起我来;我总记着他们。这是我精神的容貌,精神的外皮极其坚硬。我有热烈的神经,纡徐的心;然而颤动渐渐下坠,终于停在深处。”
这段话综括普鲁斯特小说的哲理,最好用做《寻回的时间》的序言。在早年《情感教育》里面,他借虞勒的思维,表示他自己在一切事物的见解的演进,同时用一个奇怪的故事象征现实与幻觉、过去与现时,解释观念的造成:
“然而这一切,归结成他现在的情境,而现在的情境又是一切既往的总合,容许他重新看见过去的一切;每一桩事因而生出第二桩事,每一个情绪溶成一个观念。”
不像福氏,普鲁斯特应用心理的知识诠释观念:一个抽象的生命。然而不像普鲁斯特,福氏更其注意外在的反映,从描写见出观念的活动。所以叙述爱玛和赖昂的初恋,他感到事实的缺乏,然而宁可沉闷,他也不有所迁就。而且什么是事实,如若观念不是?这要是难以对付,过错不在观念本身,却在表现观念的文笔。我们可以看出,如今所谓观念,已经不等于艺术,而是内容。
就表面看,福楼拜似乎从不看重内容。高地耶最欢喜福氏的一句话是:“从形体生出观念。”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人们,会格外觉得这种见解偏激。但是这正是唯物主义的基础,因为到底不是从观念引出观念,而是从形体引出观念啊!揣测福氏的意向,我们不妨假定一个注脚。一幅我们没有见过的名画,我们要想获有一个完全的观念,是否我们必须亲自看过这幅画,才能达到我们的企望?必然如此。我们的观念生于我们从画面得来的印象。同样是任何既成的艺术品,犹如一本书,对于读众,都是“从形体生出观念”。但是,读众和作者的程度一样高深,经验的程序一样透明,如若不能获有作者原始的观念,过错一定落在书的本身。
所有福氏写作的折磨,大半由于解决这当前的难关。在这方面,他有一个信条,如果我们觉得写作困难,正唯其我们缺乏次序。这就是说,我们用心追求表现,如若毫无成效,由于我们没有观念。脑子里的意向一弄清楚,自然字会一个一个流上纸来。所以他劝我们思维,用思维凝结我们的千头万绪。他让高莱女士记住歌德的“一切全仗孕育”,因为这“是一切艺术制作最简单而最神异的可能的药方”。他早年长篇作品的两次失败,是他写作试验最好的教训。对于他那样浪漫的头脑,充满了北方沉沉的迷雾,这种初步的工夫一点也不轻易。从《圣安东的诱惑》初稿到底稿古典主义的形式,是二十多年长期的孕育。在开始初稿之前,他已然知道全盘的重要:
“你知道美丽的片段算不了什么。一致,一致,全在这里!今日大小人物的缺欠,正是全盘的观念。一千个美丽的地方,也不成其为一件作品。收紧你的文笔,用来做成一种织品,丝一样轻柔,甲一样结实。”
将美丽的片段化成整个的谐和,需要长时间的蕴藉。用他自己的比喻,我们要把珍珠穿成一条项圈。愉快在工作的完成,不在创作的过程。事后一点力气不让读众感到,实际我们九生一死来实现我们的理想。我们应该遵循布瓦洛(boileau)的格言:
“容易的诗,艰难地写。”
但是追求观念的明显,必须顾及一字一句的正确,如若项圈的穿成由于珍珠,珍珠却要粒粒相当。一点点斧凿的痕迹会引起粗窳的印象。这就是为什么行文,我们不能太快,犹如派特(w. pater)所谓:
“组成真正的艺术家的,不在进行的快慢,而在结局绝对的成功。”
我们应该具有斯巴达家长的刚毅,类似残废的字句一个一个抛弃。所以福楼拜答复高莱女士,截然道:
“我宁可狗一般地死去,句子不熟,也不肯少用一秒钟赶趁出来。”
他以为修改不是增削,而是一种新的创造。这绝不是司汤达所谓修改即撒诳。修改之于思想,在它最高的意义,犹如斯提克斯河(styx)河之于古希腊英雄的身体,越发不可毁伤。天才如若是天赋,至少才分,如毕风所云,是一种长久的忍耐。理发匠以为头发越梳越亮。同样文笔因修改而发光。
这种不惮烦的追求,正因为“在所有的表现中间,所有的形体中间,所有的样式中间,只有一个表现,一个样式同一个形体表现我的意思。”
我们必须在字面上多多用心。所谓写作的才分,实际只在字的选择。福楼拜蔑视批评和理论家,然而因为写的好,他赞美布瓦洛,以为后者一行好诗等于雨果一行好诗。传统没有法子丢开,我们羡慕雨果,同时欣赏布瓦洛,一个在这方面好,一个也不示弱。美只有一个,虽然赋有不同的面孔,只有一个性格,就是切合、正确。莫泊桑曾经诠释道:
“他有这种绝对的信仰;就是表现一切事物只有一种样式,一个字说,一个形容词形容,一个动词激发,所以不辞超人的劳苦,他为句子来发现这个字,这个形容词和这个动词。因为他相信一种表现的神秘的谐和,一个正确的字他要是觉得声音一点不调和,他会用一种极端的忍耐再去寻找一个,明白他手边不是那真实的、唯一的。”
正确的表现只有一个,而且具有音乐性质,和上下的关联相为谐和。这也就是为什么,福氏那样注重朗诵。
写坏了的句子经不起这种尝试,“它们压抑胸口,妨害心跳,因之落在生命的条件以外。”
完全缺乏音乐的生活,他用音乐做他文章的理想,“在文笔,犹如在音乐上:最美而且最珍贵的,是声音的纯洁。”
所以他害怕重复,而最感棘手的,是无以避免的接续词。在一个句子里面,每一个字要有意义。意义又几乎完全站在音乐的趋向。所有福氏的野心,日以继夜,差不多整个牺牲在寻找一个理想的散文的风格。他相信散文可以赋以诗的坚实的品德。一个好散文句子,应该像一行诗,不可更改,同时具有节奏,可以琅琅上口。他一切文笔上的痛苦,大半生于这种过分的自觉:
“想把诗的节奏赋与散文(仍叫它是散文,极其散文),叙写通常的人生,仿佛别人写历史或者史诗(而且不伤主旨);或许是一件可笑的事。有时我问自己。然而这也许是一种伟大的试验,而且极其独特的试验!”
在诗里面,诗人有一定的规律。整个一部本行的学问摆在他的手头。在散文里面,这里必须是一种深沉的情绪,我们感到节奏,逃亡的节奏,没有规律,没有准则,同时还要具有一种内在的性质同一种理论的力量。这种试验归结于他散文的成就。然而每一部书因为主旨的不同,往往形成一个和主旨一致而各不相同的风格。我们不能用《包法利夫人》批评《萨郎宝》的文笔,犹如我们不能用《情感教育》的文笔褒贬《布法与白居谢》的价值。书的个别的存在决定各自适宜的文笔。在这种限制之下,“继续组成文笔,犹如忠实组成品德。”
这正是我们“以一贯之”的处世方针。一篇好散文应该从头到尾自成一条直线,仿佛一堵花墙,细看全是装饰,然而远远一望,从上到下,只是一道一致的宽线。和诗相比,散文是最不物质的艺术,缺乏一切引人快感的条件。诗是一点点就头角峥嵘,散文是塞满了东西,还要叫人看不出来。在一本书里面,好像在一座森林里面,句子应该和叶子一样乱动,不同于它们的相同之中。福氏有意提高散文,至少高到诗一样的艺术的地位。同时文笔,好像一架梯子,散文因之上升,同时变幻莫测,具有一个共同而唯一的形体。莫泊桑告诉我们:
“因为他想不出有若干文笔,好像一串特殊的模型,每个带有一位作家的标志,所有观念可以流铸进去;然而他相信文笔,这就是说,一种唯一的、绝对的样式,表现一件事物于其所有的颜色与强度。”
根据这样的见解与信仰,福楼拜一辈子企图抛开主旨,用文笔自己维持自己,形成自己的美丽。他写下若干主旨不同的小说,其实只是应用同一原理,从事一本他要写而写不出(或者写出)的理想的书:
“我觉得美的,我想写的,是一本无所谓的书,一本没有外在的沾着的书,用它文笔内在的力量支持自己,犹如地球不需扶持,停在空中,一本差不多没有主旨的书,或者可能的话,至少看不见主旨。最美的著作具有最少的物质;表现愈切近思想,字愈胶着在上面,消失在里面,这愈美。我相信艺术的未来在这些道路上。”
另一个近乎执拗的口号,是他的“文笔即一切”。但是福氏强烈的自觉,立刻临崖勒马,挽住这种极端的倾向——一条走向颓废的道路,“一个人太爱文笔,就有看不见自己写什么的目的的危险!”
艺术的目的是美,所以我们的努力全在实现这种目的。在实现上,这几乎纯粹是形体的问题。福楼拜向自己诉苦:“观念苦我,形体拒我”,这里的观念,如若含有内容的意义,更其等于美,他最终的鹄的。他希望形体能够单独存在,不动人世的烟火,自然成为正果。他要作品仿佛一堵古希腊建筑的光秃秃的墙壁,看到眼里,读者同样感到一种热烈的欢悦。于是他问自己:
“是不是一本书,离开它的内容,能够产生同一的效果?在组合的准确里、成分的珍贵里、浮面的光滑里、全盘的谐和里,难道就没有一种内在的品质,一种神异的力量,原理一样永久的一种东西(我像一个柏拉图说话)?那么介乎正确的字和音乐的字之间,为什么有一种必然的关联?为什么人一紧缩思想,总可以写出诗来。难道音节的法则统制情感和意象,而所谓外在也就是内里?”
然而这仅仅是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一个理想的境界:纯形的存在。实际福氏已然感到这在创作上的不可能,纠正自己道:
“我要长久继续这个调调的话,我会完全罔知所为,因为另一方面,艺术应该淳朴才是;或者不如说,艺术就是我们能做的那个样子,我们并不自由。每一个人顺着自己的道路走,别瞧他有意志。总之,你老小儿的脑袋没有一个观念是直的。”
福氏怀疑自己,或许因为不忍过拂乔治·桑的情分。一八七二年三月初,他答复她道:“句子看的比生命重,我还不那么学究。”
这话未必出自福氏的本心,因为他这时和他的国家刚刚经过普鲁士的蹂躏。但是,远在一八五二年,他已经说过形体的美丽应该排在内容的伟大的下手。我们晓得他怎样推崇莎士比亚,下面正好是他自行叛离(如若这也算是一种叛离)的供状:
“伟大的天才的殊异,就在普遍性与特创性。他们用一个典型总括起纷繁的人格,而且给人类带来新的人物。难道你不信堂吉诃德和凯撒一样存在?在这一方面,莎士比亚真正了不得。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面大陆;他有大人物,有全体的群众,有风景。他们用不着文笔,他们;他们是强壮的,不管错不错,由于错也难说。然而我们,小东西,我们要是值点儿什么,全仗着完美的实行。在我们的世纪,雨果会击毁一切人,不管他充满了多少坏东西;然而怎样的嘘息!怎样的嘘息!我有一个意见,在别的地方我不敢说,我如今斗胆提出道:这就是,非常伟大的人们写的往往非常坏,同时在他们,这倒是好。形体的艺术不该在他们那里寻找,应该到二流人物(贺拉斯〔horace〕,拉·布吕耶尔〔la bruyère〕)中间寻找。我们应该熟读前者,膜拜,努力和他们一样思想,然后和他们永久告别。至于技巧的教训,我们会从淹博而熟练的天才得到更多的利益。”
那么,对于福氏,形体和内容,究竟谁最蒙他的青睐?我们不敢贸然论定,但是他自己告诉我们:
“这种外在美的顾虑,你责备我,其实在我是一种方法。在我的句子里面,我一发现一个恶劣的尾音,或者重复,我敢说我走错了路;由于寻找,我寻到那唯一的,而同时谐和的、正确的表现。观念有的话,字绝不会缺乏。”
现在我们明白,如若艺术的终极是形体美的追求,而这种追求,或者顾虑,正是一种方法。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说:
“总之,我用力好好地想,为了好好地写,然而不瞒你,好好地写才是我的目的。”
必须好好地写,正因为文笔的造型性不像整个观念那样广大。语言没有那样复杂,那样飘忽,那样难于抓住,那样柔顺可人,所以歌德说:“语言要是听话的话,我或许会是一个大诗人!”我们有过多的事物,过少的形体。所有艺术家的磨难,都在寻求‘恰到好处’的形体。然而这不是说,离开内容,另外有一种东西可以匣子一样地扣上去。所以怕人误会,他从细解释道:
“我相信字句的圆润算不了什么。然而好好地写才是,因为‘好好地写也就是好好地感受,好好地想,好好地说’(毕风)。可见末一个全仗前两个,唯其为了想必须强烈地感受,为了表现必须强烈地想……总之,我相信形体与内容两种东西,自来在一起生活,绝不分开。”
这就是说,缺乏形体的东西,也不会有观念存在。古人把形体比做一件外衣。但是这种人为的外在的形体,才缺乏真正的形体。实际形体是思想的肉,犹如思想是灵魂的肉、生命的肉。美的思想不会没有美的形体,美的形体不会没有美的思想。去掉了颜色、广袤、坚固,我们得到的只是一种空洞的抽象,一口气就可以吹散它的存在。形体好像思想的汗水,美凭借它的渗出,来在艺术的世界。所以尚特比女士以为他过分注重形体,福氏立即答复道:。
“这仿佛灵魂与肉体;对于我,形体与观念就是一个,我也不知道一个之外另有一个。”
这里的一个,正是福氏倾了全生追寻的美。那么,究竟美由什么组成,如若形体和内容不可分开,即是美的自身?而且,如若形体和内容不足以解释美,美又是什么?
福楼拜的理论不容他喜爱摄影。他说他越爱本人,越恨相片,普通人所取于摄影的真实,其实一点不是真实。这不是艺术,艺术的第一个性质同它的目的是幻象。依照福氏,幻象即美:
“我仅仅相信一件东西的永生,就是幻象的永生,幻象是真实的真实。此外一切不过是相对的而已。”
“此外一切”是相对的,然而和艺术一样是永生的。这是一个现象世界,出于同一的原质,具有不同的形态。光成就一切发亮的东西,然而出来的,在青石是火花,在月亮是惨白,在太阳是金红,而满天星宿的熠耀,流星的灿烂,甚至于灯火的辉煌,无不属于同一的原素。死的是它们各自赋有的形体,不是宇宙不朽的原理。它们必须毁灭,从它们的腐朽,生命重新开始:
“我特别喜爱废址里面的野草:这种自然的侵入给我一种深沉而广大的愉悦。人手不来保护了,自然立即占有他的作品。生命过来替代死亡;生命叫草长在化成石质的脑壳,同时在石头上,我们中间的一位曾经刻上他的梦想,不朽的原理重新在小黄花瓣里出现。”
从这样一个新陈代谢的演进,我们所能获有的真实,仅仅是形态的感觉,或者犹如福氏所谓幻象。和福氏具有同样宇宙的概念,是布耶在《化石》(les fossiles)里面咏歌洪水的泛滥:
“我看见,我看见在我下面,仿佛流过海洋,
“踊跳的生命在空间旋转,
“于是万物,带着母亲的吻爱,
“流出生命永久的汪洋。
“海洋击撞,雷电交鸣,
“骚乱的生命抱住物质,
“同时洪水倾灌宇宙,
“将这一代和另一代分开。”
但是万物绝不因之毁灭:
“一切形体消逝;然而一无所失,
“万物犹如潮水遗留的一粒软沙;
“流动的物质,易于变化,
“在无限的空间永生漂流;
“死是一个安眠,依照深沉的法则,
“生命从旧世界的粪堆更加美丽地跳出;”
对于一个艺术家,这种生死交替的美妙的关联,几乎耗费他最大的心力。我们站在无限的一点,在时间上,在我们的记忆上,过去往往很近,未来渺不可测,而现时,一个最飘忽、最刹那的断片,用它不可靠的外形,极其容易混淆我们真实的寻觅。
因为“真实绝不在现时。你要是一贴住现时,你就毁在里面。”
艺术家应该和科学家一样,接受一切同异,轻易不下结论。在宇宙的进行之中,一切有一个我们难以理解的隐蔽的意义,属于一种更高的实用。我们不能因为一己的利害,禁抑自然的变化。风吹下一片瓦来,或许砸在我们的头上,然而同时整个一座树林正在和风一起嬉戏。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火山摧毁了一县,也许做成一省的肥沃。我们永久寻找不到一件事物的原因,因为事物本身就在一种蜕变的情态,犹如布耶继续咏道:
“一切如此,一切走向一个神秘的鹄的,
“而这一日的虚无,在我们的眼边展开,
“只是不可见的命运之蛹,
“明天就会蜕出翅膀和灵魂。”
正是这玩世不恭的命运,在不可知的冥冥之中,将事物连结在一起,形成全盘的最大的谐和、部分的最大的别扭。艺术家自身属于无限的一瞬,绝不会获有事物清切的观念。所以福氏反对一部书具有结论,因为结论等于不结论,正是“觉今是而昨非”。
或者更痛快些,如梁启超所谓,今日的我和昨日的我作战,明日的我又将与今日的我宣战,循环前进,永久没有一个止境:
“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下过结论,没有一本伟大的书有结论,因为人类总在进行,从来没有一个结束。荷马不下结论,莎士比亚,歌德,甚至于《圣经》。……生命是一个永久的问题,历史也是,一切皆然。数目不断的往总和上添加。一个轮子转着,你怎么能够数清轮辐?……我们最前线的观念,要是放上肩膀,自远眺望,会变得可笑而且落后。……正因为我相信人类永久的演进,同它无穷的形体,我恨所有的框架……对于我,最好的也就是垂危的,因为要给别一个挪出位子来。”
是非全在我们把自己看作自然的中心,创造的目的,它最高的理由。我们今天发现的原因,明天便会变成结果。越往前走,地平线越见扩展,而我们假设的解答,便无终止地往后退缩。望远镜愈完备,天空的星宿愈增多。答案藏在上帝的胸臆,我们不知道上帝,更无从推测他的答案。人类永久如是,艺术家必须捺下人类的骄傲,虚心认识:
“猴子的爱情,狼的爱情,说不定充满了优异的挽歌和浅蓝的理想,会把我们的颜色比掉。”
万物有其各自生存的理由:
“善良的人门说,莠草有什么?为什么它们要生长?然而为它们自己,老天爷!为什么你们生长,你们?由我的观念去吧。它们碍你什么事?它们不危害任何人,也许倒有好处。再说,正如任何事物一样,它们不全有自己存在的理由?”
艺术家的问题在怎样将人世的变故化成一种幻象,做他描写的张本。因之一切事物(他的存在也打在里面)没有别的用处,只为完成艺术的创造的使命。他不证明,因为证明等于撒诳,吉德向罗纳尔(renard)写信,同样以为“艺术品什么也不应该证明”。艺术家同情街头的乞丐,也同情咬他的虱子。一切成于宇宙的微屑:
“在我眼里闪灼的光,或许来自什么不可知的核心,离我祖母有十万里的距离;原子如若无限,同时走过形体,仿佛一道不断的河水流过它的两岸,那么思想,谁握住思想,谁连起它们来?看见一粒石子、一匹走兽、一幅图画,我觉得我走进它们的内部。”
这种对于自然相好无间的态度,波德莱尔用契合(correspondance)来表示,以为:
“自然是座庙,它的生命之柱,
“有时无意说着模糊的言语,
“人走过这里,穿过象征的森林,
“承受它们的亲昵的注目。”
和福氏是同一的精神。自然不是现在才有,但是自来不曾真实。真实的只有看法,和从看法而生的艺术的幻象。所以照相虽然相似,不如油画逼真,唯其照相缺乏风格,或者性灵的作用。风格是观看事物的一种绝对的样式,犹如文笔之于主旨,无所谓丑,无所谓美,我们应该从我们的四周看出书来。犹如波德莱尔之于诗,福氏相信一切事物随地可以做成艺术。如若今不如昔,如若资产阶级俗鄙,如若丑恶因实业文明而发展于极度,问题不在谩骂,却在观察。有时这一切能够供给他非常可笑的面孔,作为他研究的报酬。他要穿过卑污的浮面,发现人类最高的性质——道德与忠诚的矿苗,同时在美丽的表皮之下,寻觅丑恶的根源。从这种一视同仁的执着,他会从别人想不到的地方看见崭新的东西。我们知道他怎样批评同代的诗人德李勒:
“他看不见有些丑恶也有道德的密度。所以他缺乏生活,无论多么富有颜色,他缺乏凹凸。凹凸出于对象深刻的观察,一种深入;因为外在的现实必须进到我们里面,差不多逼得我们喊叫,不得不好好把它表现出来。一个人眼前有清晰的模特儿,总写得好,而且从什么地方清清楚楚地观看真实,如若不在人类忧患的美丽的展览之中?它们新鲜极了,引得他非吃不可。他奔过去一口吞下,化于它们。”
在福氏创作的理论上,观察是一个重要而且基本的条件,成为此后一切精神活动的最大的根据。艺术家应该从地面吸取一切,好像一架吸水机,管子一直通到事物的脏腑,凡是人眼看不到的,藏在地下的,他全抽上地面,喷向太阳,呈出光怪陆离的颜色。太阳照下来的时候,粪堆上的红宝石正和清晨露珠一样多。到了真实的时候,便是卑污也成为尘世的华严。他必须走进事物的灵魂,站在最广大的普泛前面,然后他会发现,唯其习惯于观看奇形怪状的东西,所谓怪物反而不是怪物,所谓英雄圣贤倒是怪物,一切只是例外、偶然、戏剧,不属于我们正常的人性。所以乔治·桑想写一个理想的艺术家,福氏却以为“这会是一个怪物”。
好像从前福氏质问高莱女士:“为什么不用一般的女人,却用特殊的女人?”
艺术不该用来描写例外。所以小说,人生的科学的形式,应该由普遍做起,比事物的机会还要合乎逻辑。福氏一个创作的秘诀,就在“我知道看,近视眼似地看,一直看进事物的汗管,因为我把鼻子凑到上面看。”
如若才分是一种长期的忍耐,我们必须久久观看我们想要表现的东西,而且使用全份的注意,来发现别人从未看见而且从未说到的一面。一切具有未曾发掘的部分,便是小小的尘屑也含有一点点未曾经人认识的隐秘,平时我们不大利用我们的眼睛,只是习惯地遵循前人的思维,从回忆寻求我们的审度。打算描写一盆旺火,一株大树,我们必须站在火与树的前面,直到我们觉得它们不同于任何火、任何树。整个的人世没有两粒沙子、两只苍蝇、两只手或者两只鼻子绝对相同。艺术家的本领就在辨别它们彼此的差异,然后用一个字点定各自的面孔,叫读众深深感到个别的存在。
根据福氏的遗意,莫泊桑告诉我们,一个艺术家和别一个艺术家不同,正在这种看法。
然而这需要一个科学家的精神。艺术家应该一无所爱(也就是无所不爱),不偏不倚,凌空翱翔观看现时的细节,犹如史家审查既往的陈迹,生物学者研究种种的造物。他必须把人看的和巨兽鳄鱼一样:
“难道一个人因为兽有角而鳄鱼有颚便恼怒吗?展览它们,做成标本,装进匣子,然而羡赏,不!请问你们算什么东西,小癞蛤蟆?”
他必须站好一个地位,然后干预造物,才可以避免造物的欺蒙。置身于人生,因为过分感觉苦乐,一个人反而看不清楚。如若小说应该科学化,遵循或能的普遍,一切事物必须走过我们的想象,这就是说,形成栩栩如生的幻象,用来做成艺术品。一个人必须不是醉鬼、情人、丈夫、小兵,才会写酒,爱、妻、光荣。所以观察必须冷眼。但是在过程上,想象却是艺术的锅炉,溶液更是艺术家各自的个性。或者换一个说法,个性决定观察的方向,而文笔是观看事物的一种绝对的样式,唯其“文笔即人”,唯其“杰作的秘密在作者性情与主旨的一致”。这也就是为什么,福氏不能采纳乔治·桑的文学见解,他不能除掉他的个性,另外弄一个性来,或者另外弄一个艺术观,不是来自他个性的艺术观。所谓客观的观察,只是一种方法或者手续:
“艺术的观察与科学的观察差别在,应该格外是本能的,而且先从想象发动。你孕育了一个主旨,一种颜色,随后你借用外力来巩固它。主观肇其始。”
而且艺术家,往往先从本身观察肇始。艺术的真实在于普遍性的追求,艺术的理想离不开现实的体会,艺术家自己的存在正好含有现实的成分,形成普遍性的一部。他分析自身,时时刻刻会有新东西发现,然后从这些新东西,他认识生存的变化无穷。他自己的存在仿佛一个神秘的国度,而自己就是好奇而客观的旅客。从这方面看来,艺术家的存在或者性情,即是作品最大的解释,用不着画蛇添足,另外寻找一座情感的海市,作为作品的注脚。有人以为《萨郎宝》是迦太基的真实的重现,《圣安东的诱惑》是亚历山大城的正确的图画,但是福氏老老实实告诉他道:
“我表现的是现在人对于它们具有的理想。”
所有他的能力是,根据他艺术的观察,和他既得的材料,按照一种想象的程序,从事于纯粹的描写,借描写表现绝对和现实揉合的可能。艺术家的精神必须是一座海,大的让人看不见岸边,纯洁到叫星星一直照到海底。艺术是一种表现,艺术家只应该想着表现。这就是说,转来转去,艺术仍是一种形体的美,倾其所能,呈现自然的形体的美,因为艺术,犹如上帝位居九霄,悬置于无限,本身完备,离开它的创造者而独立。
艺术家越是自觉心重,越是清醒,他越痛苦。我们拥有过多的事物,过少的形体,因为,无论如何,文笔的造型性不似全部观念那样广大。所有艺术家的努力,全在怎样表现这过形庞杂的事物。文学越来越切近科学,艺术家必须用画幅显示自然的形体,一串完备的画幅,描写一切,无所掩饰。这特别该是陈列的:
“展览,然而不是教诲。必须绘成图画,指明自然之为自然;同时图画又要完备,是好是歹全画它出来。”
这样的描写,不仅是科学的,而且是公正的。依照福氏:“公正组成一切道德。慈悲、人道主义、情感、理想,已经骗够了我们。”
在艺术上,犹如在法律上,公正形成最高的道德。观察和描写,还给事物各自存在的价值,本身就是一种教诲。犹如自然历史的写作,甚至于批评的写作,这里必须看不见道德的观念。问题不在叫卖或此或彼的现象与公式,而在说出它为什么如此,和另一个怎样联在一起,而且何以生存。对于一个艺术家,美了就道德,“仿佛太阳,诗往粪堆上添金子。看不见金子的人们,活该了。”
进一步,福氏追问道:“不,必须为唱而唱。为什么海洋波动?自然的目的是什么?好啦!我相信人类的目的全然相同。存在就因为存在。好伙计,你变不出什么花样。我们总在同一的圆圈旋转,我们滚动的永是同一的石块!”
这正是今日众口纷纭的为艺术而艺术。我们知道,一方面这由于资产阶级的愚妄,一方面这由于浪漫主义的下流,然后犹如若干帕尔纳斯诗派的同志,福氏渐渐凝成他反动的趋向。人们不从艺术本身寻找解释,另外借来一顶红颜绿色的大毡帽,歪曲艺术正当的成长。福氏指斥他们恶拙的冀求道:
“对于写好文章的人们,有人责备他们忽略观念、道德的目的,好像医生的目的不在诊治,画家的目的不在作画,夜莺的目的不在歌唱,好像艺术的目的不是美!
“有些雕刻家雕出真正的女人,胸脯能够出奶,腰臀能够怀孕,人家却说他们富于肉感。然而如果相反,他们雕出塞满棉花的衣褶,招牌一样平平板板的面孔,人家偏叫他们理想主义者、精神主义者。噢!是的,这是真的,他忽略形体,人家会说,然而这是一位思想家!于是资产阶级因之呼叫,努力赞美那些他们讨厌的人物,运用两三个时髦的观念,打着一腔的江湖话,一个人很容易叫人看做一个社会的、人道的作家,疯子与穷人梦想的福音世界的革新与先驱者。这正是今日的通癖;提起自己的职业就脸红。老老实实写句诗,写篇小说,雕块大理石,啊!去你一边儿的!从前诗人没有社会的使命,全好。如今,每件作品具有它道德的意义、阶级的教训;一首十四行诗必须呈出哲学的价值,一出戏说到帝王的手指,一张水彩画调剂风俗。律师的职分钻进一切,急于演说、谈话、辩护;文艺女神变成万千贪欲的柱脚。噢,可怜的奥林普(olympe)!他们会在你的山头种出番薯来。”
这不是说一件作品绝对没有道德的成分。福氏以为道德应该是艺术本身的一种气质。一本书只要真实,就是好的,道德的;否则一不正确,书就沦于虚伪。自然的现象无所谓道德不道德,它们各自的存在就是它们道德的根据或者证据。福氏旅行海滨的土镇,那里的县长连任四十年,仅仅遇见两次窃盗:
“难道水手和工人不是一样的出身?那么水手不爱犯罪,又是什么道理?我以为这应该归功于伟大的接触。一个人的眼边,永远是汪洋一片,日子久了,自然会得到一种类似蔑视的严肃(看看各级水手的浪费,忽视人生,忽视金钱)。我以为艺术的道德,也应该在这种意义之中寻找。和自然一样,艺术的道德化全在其可能的提高,它的有用就在华严。看见一地的麦子,比看见海洋、慈善家还要欢喜,因为平常总以为农业助长善良的风俗。然而拿车夫和水手比,车夫该多猥俗!理想犹如太阳,吸引地上所有的泥水。物之所以为物(或者人之所以为人),全在其呼吸的元素。”
尼采奚落为艺术而艺术,以为是一条蛇,咬着自己的尾巴。其实错的是尼采。任何事物,从和人接触的那一时起,就是道德的。用不用在你,但是它将在有用和无用之上,是道德的。艺术是人生的兴奋剂,必须有一个道德的目的。但是尼采忘掉对于真正的艺术家,例如福氏,人生,甚至于整个的宇宙,只是完成其作品的一种方法。在创作的过程上,艺术家吸取人生普遍和永久的成分,做成他理想的存在,正如高尔地耶所云:“他用一种生存的新解释替代旧解释,而旧的祛除其流弊,归纳做一种方法。他用一种美学的解释,替代人世的道德与终极的解释。” 不管怎么说,美本身含有最广义的道德意义。
尼采的英雄观容纳不下福氏这样一句话:“福楼拜永久可恨,人不算什么,作品是一切。”这种否认人生的态度,这种漠视人生的意志,依照尼采,正是颓废的根源。一切艺术,一切哲学应该看作人生消长的方案与鼓励。他相信超人,犹如耶稣相信他拯救的使命。但是对于人生,福楼拜,“文学的基督”,采取的与其说是人的态度,不如说是艺术家的态度。他用艺术家来替代人。这如若不适宜于一切人,至少在他自己是一种必需。这也就是为什么,追求事物公正的描写,他厌恶作家自己出头露面。无我格(impersonnalité)成为他评骘作品的一个标准,或者创作的一种原则。然而这怎样艰难,便是福氏自己,也费了多大的挣扎!他曾经追溯道:
“我以克抑我的官感为乐,我以鞭拷我的心为乐。我摈拒呈上来的人类的酩酊。我发狠收拾自己,用我一双充满力与骄傲的手,从根把人刨起。我想将这棵绿叶扶疏的树,修成一根赤裸裸的圆柱,仿佛在神坛上面,好往顶端放上自己憧憬的圣火。”
我们不能同时寻求美与幸福,因为要想美来,我们必须牺牲幸福。所以“艺术,和犹太人的上帝一样,看见血祭才满足。来吧!撕你自己,鞭你自己,在灰里翻滚,……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
这就是说,美在一边,人在一边。他是为别人写,不是为自己写。艺术和艺术家应该分开。他私下的爱恶和他的制作一点没有关联。现象全谐和,颜色全美,他的职责在不顾自己,一五一十统盘托出来。艺术家的要求是,脓向里流,叫人闻不出腥臭的气味。无我是一种力的征记。吸收对象(甚至于自己的存在)进来,周流在我们的全身,然后重新呈到外面,叫人一点看不破这种神异的化学作用。这是他的原则之一,自己不应当写自己。所有的幻象正好来自作品的无我格。艺术家在他的作品里面,应该和上帝在创造里面一样,看不见,然而万能;处处感到他的存在,然而看不见他。这对浪漫主义是一种反动。
艺术上的无我正是福氏所谓“艺术是一种表现”的方略。艺术家应该是外在真理放大的镜子。拜伦的热情无论如何蓬勃,莎士比亚立即用他超人的无我比他一个无色。我们不知道莎士比亚是忧愁还是快乐,也说不清他恨谁爱谁,甚至于他感到些什么。维尼咏的好:
莎士比亚从前是什么样人?——将无人回答。
荷马是什么样人?拉伯雷是什么样人?看完他们的作品,我们不敢贸然断定。米开朗基罗是一个鼻梁中断的矮人,然而在我们的想象里,总该以为这是一个高大极了的老头子,点着火把雕刻“夜”。他也许是一根吓人的大柱子,然而我们不敢说做人。艺术家应该安排得叫后人以为他没有活过。他撮述全人类,不顾自己,克住自己的热情,收起自己的人格,深入别人的存在,然后他呈现宇宙,好像全个的天空,带着它的星星和蔚蓝,映在海里,辉耀,变动,繁复的宇宙反射在他们的作品中间。小说家如巴尔扎克,可以复制他的时代,他的个性和他的社会得接合将是难以言喻的、复杂的。
伟大的艺术如若是科学的,绝不是身边的。我们应当用力把自己输入人物,不是把他们拿来趋就自己。所以福氏厌恶献赠一类的文章;我们勿需把自己的心、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友谊一起卖给读众。满足后者的好奇?
然而“读众用不着知道我们。用不着他们拿我们的眼睛、我们的头发、我们的爱情来开心。不管他们有没有觉出来,我们把心泡在墨水已经够瞧的了。我厌恶人在艺术里面娼妓化。阿波罗是公正的:他差不多总叫这类灵感萎缩。”
我们必须求灵感于人类的灵魂,而不是自己的灵魂。我们的心要用在感觉别人的心。艺术家唯一的意志,是为艺术而牺牲一切,第一个他应该牺牲的,犹如宗教家,是他自己。暴露自我,好像抓挠一颗溃疮,无聊而且龌龊。他要记住不把自己放在前景。但是我们记得福氏说过:杰作的秘密就在作者的性情与主旨一致。那么,在文章里面,我们怎样隐藏自己,如若字里行间都透有我们的气息?因为,最简单,字与字的安排便是我们存在的一个证明。
福氏告诉我们他积极的主张道:“把自己的心放在纸上,我感有一种不可抑止的厌恶。我甚至于以为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表现他的意见,不管是什么意见。难道老天爷说过,说过他的意见?所以有好些东西噎住我,我想唾出口,然而我咽回去。说出来,有什么用,真的!随便什么人都比福楼拜先生有趣,因为更其普泛,自然也就更其属于典型。”
在另一封信里面,他加重道:“依照我,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说出他对于人事的意见。在他创作之中,他应该模拟上帝,这就是说,制作,然而沉默。”
因为表示意见,不仅破坏作品的一致,而且易于歪扭自然的真相。作品本身就是一篇完美的演说,用不着作者一旁说话,另外寻找理由折服读众。所以他忠告一位后进道:
“为什么你用你自己的名义说话?为什么割断故事,你中间出来说话?我不欢喜这样的句法:‘读者,我们的英雄……’一句道德的思想比不上一句分析。”
他反对使用序跋解释或者叙述自己的一切。他不赞成左拉小说的序文,因为“你在这里谈起你的秘密,未免太老实,同时你表示你的意见,在我的规律上,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这样做的。”
没有权利,因为这样做,艺术家不仅有伤工作的尊严,而且显示一己的弱点。在他和他的作品之间,犹如教士和他的上帝之间,没有一点值得夸口,因为这最容易欺人欺己,沮丧彼此的诚意。艺术家必须敬重“文艺之琴”:这是给人做的,不是为一个人做的。
我们可以看出来,对于福楼拜,这“艺术的神秘主义者”,幻象首当其冲,而情绪贬在次等,如若不是末等的地位。艺术不是浪漫主义者所谓热情的水闸,诗也不应该是心的泡沫。我们不要随便就感伤,或者因为事物的烦激而抱怨;我们必须接受人生的组织,要是没有方法回避。太阳照着矗立山头的强壮的心灵。缪塞,“一个不幸的孩子”,过错正在全把情绪当作诗歌。他以为“最美丽的歌唱最绝望”。
在《纳穆娜》这首长诗里面,他曾经歌道:
“记住,——手写的时候,
“是心在说,在呻吟,——是心在消溶;
“是心在舒展,在表露,在呼吸,
“仿佛一个愉快的香客上到山顶。”
心是诗人情绪的发祥地,或者天才的七弦琴。在《什么是诗》(impromptu)里面,缪塞重复道:
“从他的心谛听天才的回声;
“唱、笑、哭、独自、偶然、没有目的;
“从一视、一字、一声微笑、一声叹息,
“做成一件精致的作品……
“从一颗眼泪做成一粒珍珠:
“这就是人间诗人的激情,
“这就是他的财富、他的生命和野心。”
但是激情做不出诗来,福楼拜驳正缪塞的见解。诗人愈切身,愈受虚荣与热情的牵扯,走上颓废或者萎靡的道路。而且,只有一种情绪来表现,就够了吗?从来有一首歌,是喝醉了酒的人写出来的吗?所以女人爱的那样厉害,唯其过分在上面用心,反而不认识爱情。我们不应该利用艺术发泄我们的情感,因为艺术是一个自身完备的天地,仿佛一颗星星,用不着支柱。我们必须脱离一切霎那的因果,然后越少感觉对象,我们反而越容易照实表现它永久而普遍的性质,天才或许不是别的,是叫对象来感觉的官能。物役于人,不是人役于物。艺术家表现热情,然而是描写的,属于一种再现的作用,具有形体的美丽,否则容易流而艺术娼妓化,甚至于情绪娼妓化。所以缪塞以为“只要马尔高哭,就是好戏。”
其实他错把情绪看作技巧。乔治·桑晚年虽说和福氏友好,在艺术的见解上,她依旧站在往日情人方面。她以为艺术而不兼有心和智慧,犹如太阳没有日光射出,不把生命赋与万物。她不明白“不往文章里面放进自己的心”,因为除去心,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往里放。往里放进心,同时就是放进智慧,因为一而二,二而一,二者同样属于作者的生命,不可拆离。而且感觉也不能自为限制。哭必须用眼睛,思想必须用脑袋,全是同一的作用。她奇怪福氏怎样会和她绝然不同:
“我,我追随我旧日的倾向,我把自己放在我的人物的皮囊。人家责备我,一点没有用。你,我不知道,由于方法或者本能,你追随另一条路。”
福氏以为心,不是取消,是应该收拢。而且白热热的,仿佛一个焙炉。艺术是一种特殊的空气,不仅仅属于一种智慧的游戏,然而这种空气,也由理性做成:
“人用脑子写文章,不用心写文章,不管你禀赋如何高,总得集中精力,然后思想有了活力,字也有了凹凸。”
心不是艺术的根源,一切出于头脑:我们应该用脑袋写文章。这是一种理性活动。通常我们所谓灵感,不是创作本身,往往只是一种主见,人为的激发。在正常的情态之下,一个人走的时候总比跑的时候多。这是发烧,因而赶走理智;是生气,然而没有力量。一个巨灵,不幸腿哆嗦,伤害自己比伤害别人的时候还要多。所以灵感,我们应该导而用之,不要承而受之。前者属于一种理性作用,后者却是一种溃裂,形成所谓“容易”或者“滑”的风格。我们越约束感伤的成分,理智的成分越见强大。在我们生命里面,自己的激情的地位愈小,艺术愈形发展。激奋应该留给筋肉,好叫理智永久晴明。对于艺术家,激情是生命的伴奏,而艺术是生命的歌唱。如果下面的音符升高了,搀在一起,就什么也分不清楚了。其实福氏的要求,十七世纪拉·布吕耶尔曾经说过:“一位好作家凭信理智地写作。”
便是浪漫主义者的哲理诗人维尼,已经在《狼之死》(mort du loup)诗里面歌道:“呻吟,啼哭,祈祷,同是懦弱。”
伟大的唯有沉默。在《一个诗人的日记》里面,他笔录自己对于心的诠释道:
“心自然存在,大概而论。你感到它的喜悦或者痛苦的动作;然而这是一间黑屋子,头才是它的光明。记忆与思想照亮了它,让情绪在这里出现。没有头,它们就灭了。疯子不再爱了,或者不知道他们爱。有时,他们恨起他们喜爱的人们。”
这种唯理的倾向,经过一般浪漫主义者的冲击,不绝如缕,渐渐成为反动的普遍的论调。另一个浪漫主义者,同时主张为艺术而艺术,高地耶在《恶之华》的序里,发挥他们共同的见解道:
“诗的原则是人类的企望,企望一种更高的美丽,而这种原则的表示,是一种全然不同于激情的热衷,因为激情只是心的酩酊。”
他们反对情绪,唯其他们艺术的理想近似一种精神的平静,和自然一样平静。波德莱尔就是这样一个希腊的美丽的拥护者:
“我像为人不理解的斯芬克斯,高居九霄;
“我把雪之心和天鹅之白连在一道;
“我憎恨使线条紊乱的行动,
“我决不哭,也决不笑。”
福氏的至友布耶,有一首诗这样开始:
“我爱。谁不爱?人生是一个旅程;”
但是他害了羞,绝不和人讲起他的私情。由于高傲,他用袍子藏起自己的伤口,同时
“我特别憎恶眼泪汪汪的诗人,
“看着一颗星,呢喃着一个人名,
“浩大的自然他会看成空空洞洞,
“倘使他带不走他的丽丝特或者妮农。”
他绝不像那些诗人自寻苦恼,
“往原野的树木挂上裙裾,
“白女帽蒙住绿色丘陵的前额!”
他不要和群众的欢狂搀在一起,
“让喜悦的宾客碰他们的满满的酒杯,
“我们倚着宴庭的柱子,拨动着金色的琴弦!
这一切正好等于福氏所谓艺术的无情。艺术是一件严重的事,应该超出身边的情爱,一切神经性的敏感,从事于一种朦胧的激越(exaltation vague)的产生。艺术有它自己存在的理由。一种无情的方法,让它获有生理学的正确,是今日艺术家的职责。在艺术里面,他觉得最高的(而且最难的),“是不惹人笑,不惹人哭,也不惹你发狂,也不惹你生气,然而和自然一样,叫人梦想。极美的作品全有这种性质。它们外貌晴明,然而难以了解。至于程序,它们和堤一样不动,和海一样激动,和森林一样充满了树叶、绿意、呢喃,和沙漠一样忧郁,和天一样碧蓝。荷马、拉伯雷、米开朗基罗、莎士比亚、歌德,我觉得全无情。”
艺术如若是表现,应该是一种属于理智的表现。它的目的是美,一种绝对而无情的存在。但是不幸“美已经过了时。人类,如今决不干这行子事。也不再想回到这里。”
我们在黑暗中摸索,滞留在一个充满阴影的过道。近代艺术家的痛苦,和旧艺术家的痛苦相比,正仿佛实业之于手工业。自从有了汽机、煤铁、机轮,一切变得复杂了。越往前走,艺术越要科学化,而科学也要艺术化。二者在底层分离,然后重新来到顶端结合。人类不能预言未来的作品开向何等耀目的灵阳。这将是什么,艺术?福氏指示我们道:
“什么规律如今站的起来?甚至于造型也变得越来越不可能,因为,我们的语言有限制,而且是正确的,我们的观念却是浮泛的、揉混的、抓不住的。琴不知用了多少回,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凭借智巧,收紧了弦,特别要精熟,因为在我们这时代,质朴已经成为妄想。美,还有如画(pittoresque),差不多同这一起离开人世。然而诗不会死;不过将来又是什么?我一点看不出来。谁知道?美也许变成一种没有用的情绪,而艺术,或许是介乎代数与音乐之间的东西。”
站在现今来看,我们不能不承认他最后感觉的正确:艺术是“介乎代数与音乐之间的东西”。还有比这更能表征梵乐希(valery)的《海滨茔地》(le cimetière marin)的?更能说明大战之后的文学进度?福氏用自己文学的作品,给现代小说打下深厚的基础;而他艺术的见解(这从来没有装进一个固定的形体,只是我们强自理出一个头绪,好叫读众认识罢了),更帮他联结起来现代文学诸般活动的形色。人世的憎恨如若失之过分,一点没有过分歪曲福氏锐利的审度,唯其大公无私是他一切观听的根据:
“忍着罢,等到社会主义一成立,这种(复杂的)情形会抵于庄严的。到了平等得势的时候(也就快了),没有长满肉疙瘩的人们,会全被活剥了皮去。艺术、诗、文章,群众还要他们做什么?他们用不着这一切。给他们写点儿小戏、专论,说说监狱的工作、工人区、现时的物质利益。脑子里应该输入的,倒是对于创造者永久的诅咒。你越具有颜色、凹凸,你越触人霉头。大仲马小说的大销特销是什么缘故?因为动作好玩,读来用不着费什么气力。读了只是消遣而已。等你阖住书,任何印象留不下来,清水一般流过去,于是你重新回到你的事务。”
他和巴尔扎克一样,对平等有戒心,对社会主义有戒心。我们并不那样悲观。因为了解福楼拜的“宗教”——艺术,悲观是其中一个主要活动的势力。悲观是对资产阶级、对他本人的一种有力的反应。他的理论只能说明他对资本主义的厌恶,他对社会主义的畏惧。这是一种时代病。我们必须原谅他的性情、原谅他的时代带给他许多错误,然而其中也含有正确的东西。了解他的正确的部分,不见得就那么容易;通过了解,我们自然就会学到一些可取的东西。他白说不教训、不传道,实际他是教训、是传道。他的存在,依照福楼拜自己,“含有道德的成分,人类灵性的一种高尚的挣扎。”高尚在于挣扎。在挣扎中,他有时看到扰攘的今天。
◎ 见于缪塞的《赠圣佩夫》一诗。
◎ 见于同名悲剧,第三幕,第六景。
◎ 参阅《沙特尔通》的序。
◎ 见于莫泊桑的《福楼拜》一文。
◎ 参阅福楼拜的《旅行日记》(notes de voyage)。
◎ 见于他的《美》(la eauté)一诗,收在《恶之华》里面。
◎ 见于他的《艺术》(l'art)一诗,收在《嵌镶集》(émanx et camées)里面。
◎ 一八七一年十一月十四日,福楼拜致乔治·桑书。
◎ 一八七二年十二月十二日,福氏致乔治·桑书。
◎ 柏格森,法国哲学家。他认为人的生命是意识之“绵延”或意识之流,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成因果关系的小单位;“绵延”是自由的创造意识,其向上的运动创造精神,也创造生命的形式,因此生物的进化过程也就是意识的创造过程,而物质则是“绵延”停滞或削弱的结果,“绵延”也是一种心理过程,是离开物质的没有相对静止的绝对运动。
◎ 参阅《贡古日记》一八五七年一月三十日。
◎ 斯提克斯河 希腊神话中的冥界之河,是进入冥界的必经之路。阿喀琉斯出生后,忒提斯捏着他的脚踝将他浸泡在冥河斯提克斯河中,使他全身刀枪不入,惟有脚踝被忒提斯手握着,没有浸到冥河水,留下了隐患。——校者注。
◎ 见于他的《风格论》,收在《羡赏集》(appréciations)一书里面。
◎ 参阅莫泊桑的《福楼拜》一文。
◎ 见于福楼拜的布耶《遗诗》的序文。《贡古日记》载有高地耶的批评:“我们抓不住福楼拜的文笔,这有时太为他自己一个人了,因为一本书不是写来预备高声念的,而他朗诵自己的书给自己听。在他朗诵的句子里面,有些他觉得谐和,然而这必须像他那样念法,才得到他朗诵的效果。”
◎ 一八七六年四月三日,福楼拜致乔治·桑书。
◎ 福氏向他的女友写信道:“读莎士比亚的时候,我变的更伟大,更聪颖,更纯洁了。爬到他的作品之一的峰巅,我觉得我站在一座大山上;一切消失,一切出现。我不复是人,而是眼睛;新的地平线起来,透视延长于无限;……”在另一封信里面,他推重道:“你叫我和你谈谁,如若不是莎士比亚,如若不是最在我心上的人?你说我的想象比心多,我倒希望,不过我怀疑;因为我觉得,我的想象小的很。拿我自己的计划和别人的艺术比,我和布落东地方的水手一样叫起来:‘我的上帝,海真大,我的划子真小!’”
◎ 渊博。——校者注。
◎ 一八七六年九月三日,福氏致乔治·桑书。
◎ 一八七五年十二月,致乔治·桑书。
◎ 一八七六年三月九日,致乔治·桑书
◎ 一八五七年五月十八日,致尚特比女士书。
◎ 一八四六年八月二十七日,与高莱女士书。
◎ 参阅吉德的《新寄托集》(nouveaux prétextes)的附录。
◎ 矿苗 显露地面或接近地面易于勘得的矿质。——校者注。
◎ 一八八〇年二月三日,福氏致项尼克(hennique)书。
◎ 一八七一年十月,致乔治·桑书。
◎ 一八八〇年二月十九日,福氏致莫泊桑的公开信,辩护后者的处女诗集,后来作者当做序收在他的诗集前面。
◎ 福楼拜反对别有所为的艺术制作。他以为但丁的《地狱》(《神曲》的第一部)缺乏普遍的性质,诗人在这里歌唱的只是一家,一族,一村的怨恨。具有伟大的气象,“然而我相信,但丁仿佛好些宗教上美丽的东西,例如罗马的圣彼得大礼拜堂,虽说二者一点也不相似。你不敢说这惹起你的厌恶。这部书是为一时而作,不是为一切时而作;它带有时间的戳记。活了该,我们不大懂;活了该,它不叫现在人懂!”在另一封致高莱女士的信里面,他以为《黑奴吁天录》偏窄。“这根据一种宗教而道德的观点写成;其实根据的应该是人类的观点。叫我动心,用不着一个为人虐待的奴隶是好人,好父亲,好丈夫,唱赞美诗,念福音,饶恕他的屠手,把他变做庄严,弄成例外,然后成为一种特殊的东西,也就虚伪了。这本书很有伟大的情绪的成分,然而要想用的好,目的应该放宽才是。美国一没有了奴隶,这本书就和既往的历史一律把回教人看做妖怪一样,不再真实了。不要憎恨!不要憎恨!然而也就是憎恨做成这本书的胜利……”
◎ 参阅高尔地耶的《福楼拜的天才》。
◎ 参阅尼采的《木偶的黄昏》。
◎ 见于亚勒巴拉(albalat)所作《福楼拜的修改》。
◎ 一八五七年十一月,福楼拜致尚特比女士书。
◎ 维尼赠道尔法(dorval)夫人诗,见于《一个诗人的日记》。
◎ 一八六六年十二月五日,福楼拜致乔治·桑书。
◎ 一八六六年八月二十日,致包斯盖女士书。
◎ 一八七〇年一月十五日,致圣瓦莱瑞(léon de saint valéry)书。
◎ 一八七一年十二月一日,致左拉书。
◎ 福楼拜说自己是一个隐士,然而尊奉艺术为神,所以一八五二年九月四日,给高莱女士写信,他这样称呼自己。
◎ 一八六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乔治·桑致福氏书。
◎ 见于他的《美》(la beauté)一诗,收在《恶之华》里面。
◎ 见于他的《与一妇人》(a une femme)。
◎ 本章好些引证,全是写给高莱女士的信札,因为太多了,所以一概没有注明出处。
◎ 如今这同样具有真实性,虽然我们不像他那样悲观到底。因为了解福楼拜的宗教——艺术,悲观是其中一个主要的活动的势力。我们必须原谅他的性情,同时也就是原谅人类自己,然后我们会了解这艺术的苦修士,看作后学的一个最高的榜样。他白说不教训,不传道,实际他是。教训,是传道,他的存在,依照福楼拜自己,含有道德的成分,人类灵性的一种高尚的企图。——1935年出版原文,校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