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背对斯派塞站着,凝望着远处黑浪滚滚的大海。码头尽端只有他们俩,在这个时辰,这样的天气,别的人全都待在音乐厅里。闪电在地平线上一亮一灭,雨点滴滴答答地落个不停。
“你上哪儿去啦?”小伙子问道。
“随便走走。”斯派塞说。
“你去过那儿了?”
“我是想去看看事情是不是万无一失,你们有没有忘掉什么。”
小伙子一边把身子探到栏杆外面,淋着外面淅淅沥沥不知什么时候会停的雨,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在书上读到过,有的人干过一次谋杀之后,有时候不得不再干一次——为了清除痕迹。”对他说来,“谋杀”这个词表达的含义并不比“盒子”“领子”“长颈鹿”这些词的含义更多。他说:“斯派塞,你再也不许到那儿去了。”
想象力还没有被唤起,这就是他的力量。他无法从别人的眼睛里窥见他们的意图,也无法从他们的神经上觉察出他们的心思,只有那音乐使他忐忑不安,提琴的琴弦在他心中颤抖,仿佛神经正在失去活力,岁月逼人。又仿佛别人的经历正在猛击他的大脑。“别的人都去哪儿啦?”他问道。
“在山姆酒吧里喝酒。”
“你干吗不去一起喝?”
“我不渴,平基。我想吸吸新鲜空气。这雷打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们干吗还在那里闹哄哄地放这该死的音乐?”小伙子说。
“你不去山姆酒吧吗?”
“我有件事要办。”小伙子说。
“没有问题吧,平基?那样定案了就没有问题了吧?谁都没有提出疑问吗?”
“我只是想做到万无一失。”小伙子说。
“再要杀人,这帮人可都受不了啦!”
“谁说还要杀人?”闪电突然亮了一下,照见了小伙子那件绷得紧紧的破旧上衣和后颈上一绺柔软的头发。“我只是有个约会,没别的事。你说话可要小心啊,斯派塞,你不是孬种吧?”
“我不是孬种。你看错人了,平基。我只是不想再干杀人的事。那个定案可把咱们大伙儿都吓了一跳。为什么会那样定案呢?那人确实是我们弄死的吧,平基?”
“咱们还得多加小心,没别的。”
“可是那样定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觉得那些医生不太对劲。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咱们还得小心。”
“你口袋里放着什么,平基?”
“我可没带枪,”小伙子说,“你是在疑神疑鬼。”城里响起了十一点的钟声;有三下钟声被淹没在从英吉利海峡滚滚而来的雷鸣中。“你还是走吧。”小伙子说,“她已经来晚了。”
“你那儿放的是刀片,平基。”
“对付一个娘们儿用不着刀片。你一定要弄明白的话,那是一只瓶子。”
“你是不喝酒的,平基。”
“这玩意儿谁都不想喝。”
“到底是什么,平基?”
“硫酸。”小伙子说,“要吓唬一个娘们儿,这可比刀子还管用。”他不耐烦地扭过头来,不去望那大海,又抱怨起来,“这音乐。”在这个令人躁动不安的炎热的夜晚,那乐曲声在他脑袋里呜呜咽咽,这是他所了解的最接近于悲伤的东西,正如见到罗丝从音乐厅旁急急走来时,他手握硫酸瓶,内心隐隐感到的一丝肉欲快感就是他所能感受到的最接近于感情的东西。
“你走吧,”他对斯派塞说,“她来了。”
“噢,”罗丝说,“我来晚了。我是一路跑过来的,”她说,“我还以为你没准儿已经想——”
“我会一直等着的。”小伙子说。
“今天晚上餐馆里乱套了,”姑娘说,“净出岔子,我打破了两只盘子,奶油也酸了。”这些话是一口气说出来的,“你那位朋友是谁?”她问,两眼紧紧盯着消失在黑暗中的人影。
“别管他。”小伙子说。
“我好像觉得——我不大看得清楚——”
“别管他。”小伙子又说了一遍。
“咱们干些什么好呢?”
“哦,我想咱们先在这儿聊一会儿,”小伙子说,“然后再去别的什么地方——雪利夜总会?我无所谓。”
“我特别喜欢雪利夜总会。”罗丝说。
“你已经拿到那张卡片的钱了?”
“是的。今天早上拿到的。”
“没有人问你什么吗?”
“哦,没有。不过他那样死掉也真够惨的,是不是?”
“你看到过他的照片吧?”
罗丝走到栏杆前,抬起苍白的脸,注视着小伙子。“可是照片上的人不是他。我搞不懂的就是这点。”
“照片上的样子是会不一样的。”
“我挺会记相貌的。肯定不是他,他们准是在骗人。报纸这东西你不能相信。”
“到这儿来。”小伙子说。他拉着她转过拐角,一直走到离音乐声更远一些的地方;这儿只有地平线上的闪电和渐渐逼近的雷声同他们做伴。“我喜欢你。”小伙子说着咧了咧嘴,挤出一丝令人难以置信的微笑,“所以我想提醒你,黑尔这家伙,我听到过不少关于他的议论。他同好多事都有牵连。”
“什么样的事?”罗丝细声问道。
“别管什么事,”小伙子说,“我只是为你好才提醒你的——你已经拿到那笔钱了——我要是你的话,就会把这事忘了,把留下卡片的那个家伙忘得一干二净。他已经死了,懂吗?你也拿到那笔钱了。事情就这样了结了。”
“我听你的。”罗丝说。
“你要愿意的话,就叫我平基好了。我的朋友都这样叫我。”
“平基。”正当罗丝羞羞答答地试着说了一遍这个名字时,头顶轰隆响起一个炸雷。
“你知道佩姬·巴伦的事吧?”
“不知道,平基。”
“所有的报纸都登过她的消息。”
“我找到这个工作以前从来不看报的,我们家没钱买报。”
“她跟一帮小流氓混上了,”小伙子说,“人家就来向她打听情况。这可是危险的。”
“我不会同这样的坏人有瓜葛的。”罗丝说。
“这种事不是什么时候都避得开的,有时候不知怎么就碰上了。”
“她后来怎么了?”罗丝说。
“她被那帮人破了相。一只眼睛瞎了。他们往她的脸上泼了硫酸。”
罗丝压低了嗓门儿说:“硫酸?硫酸是什么东西?”就在这时,一道闪电照亮了一根涂过柏油的木杆和一个汹涌的浪头,也照亮了她那苍白、瘦削、受到惊吓的脸。
“你从没见过硫酸?”小伙子说,在黑暗中咧着嘴笑了笑。他把那只小小的瓶子给她看了一眼。“这就是硫酸。”他拔掉瓶塞,在码头上的一块木板上倒了一点儿,倒出来的硫酸像蒸汽一样发出咝咝的声音。“什么它都能烧坏,”小伙子说,“你闻闻。”一边说一边猛地把瓶子伸到她的鼻子底下。
她倒抽了一口气,惊恐地看着他。“平基,你不会——”“我是跟你闹着玩的,”他马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哄她说,“这不是硫酸,这只是酒精。我不过是想提醒提醒你,没别的意思。你和我会成为好朋友的。我可不想我朋友的皮肉烧烂了。要是有人向你打听什么情况,你得告诉我。记住,随便哪个人问你什么,你都要打电话到弗兰克旅店找我。三个6,你能记住的。”他抓住她的胳臂,拖着她离开冷清的码头尽端,回到灯火通明的音乐厅旁边。音乐向岸上飘去,激起满腹忧伤。“平基,”罗丝说,“我不会管闲事的。不管谁的事情,我都不管。我一向不打听别人的事。我对天起誓。”
“你真是个好姑娘。”他说。
“你知道的东西可真不少,平基。”她恐惧而钦佩地说。就在这时,小伙子听见了管弦乐队正在演奏陈旧的浪漫曲子——“看着她,令我心跳,抱着她,飞上云霄,天堂在我怀抱。”一股恶毒的怒火和仇恨从他嘴里喷放出来:“在社会上混,知道的不多行吗?”他说:“好了,咱们到雪利夜总会去吧。”
他们一离开码头就不得不撒腿飞跑,几辆出租汽车把积水溅到他们身上;霍夫大道上一串串彩灯透过雨水幽幽闪亮,像一个个漂浮着汽油的五颜六色的小水洼。他们一跑进雪利夜总会,就像两条小狗似的抖去身上的雨水。罗丝看见楼梯上排满了人,都等着上楼坐。“满座了。”她失望地说。
“咱们就在楼下吧。”小伙子说。他像这里的一个常客似的大大咧咧地付了三先令,就走进了摆着一张张小桌子的舞厅。舞伴们都坐在桌边,挎着小巧的黑包,头发光亮,好像顶着一团团金属线。而那些彩灯射出绿、红、蓝各色光焰。罗丝说:“这里真美。它让我想起……”在向他们的桌子走去的路上,她开始大声述说她想到的一些事,什么彩灯啦,乐队演奏的曲子啦,在舞池里劲头十足地跳伦巴舞的人群啦,等等。她脑子里装着数不胜数的琐事,她要么生活在将来,要么生活在过去,至于现在——她总是尽快度过,匆匆逃离一些事,又急急奔向一些事,因而她说话总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一有逃到过去或者憧憬未来的机会,她的心就会怦怦跳动。
“我一下子就把盘子塞到了围裙里面,她马上就问我:‘罗丝,你往那儿藏什么呀?’”一转眼,她又瞪大了那双未经世故的眼睛,再次看着小伙子,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钦佩和无比真挚的希望。
“你喝什么?”小伙子问道。
她甚至连酒的名字都不知道。在像一只鼹鼠似的溜进斯诺餐馆和皇宫码头的日光下之前,她一直住在纳尔逊巷,从来就不认识有钱请她喝酒的男孩子。她本想说“啤酒”,可是她一直没机会弄清楚自己究竟爱不爱喝啤酒。她所知道的奢侈,充其量就是从埃弗里斯特冷饮公司的三轮车上花两便士买一份冰激凌。她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瞅着小伙子。小伙子厉声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哪里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冰激凌吧。”她无望地说,但她不能老让他等下去。
“哪种冰激凌?”
“普通的就行。”她说。住在贫民窟的那些年头里,埃弗里斯特冷饮公司没有为她提供更多的选择余地。
“香草的好吗?”一位侍者说。她点点头;她揣测这大概就是她过去常吃的那种,结果不出所料——无非尺寸大一号而已;早知这样的话,她倒真不如站在三轮车旁边用两片薄饼干夹着冰激凌慢慢嘬着吃好呢。
“你这孩子脾气还挺好的,”小伙子说,“你多大了?”
“十七啦。”她不甘示弱地说。有一条法律规定,女孩子不满十七岁不能交男朋友。
“我也是十七。”小伙子说,一双从来不曾年轻过的眼睛老练而轻蔑地死死盯住那双还只刚刚开始见识一两件事的眼睛。他说:“你会跳舞吗?”她连忙谦卑地答道:“我很少跳舞。”
“没事,”小伙子说,“我也不爱跳舞。”他瞧着那些缓缓舞动着的一对对男女,好像长着两个脊背的怪物——享乐,他暗自寻思,人们把这叫作享乐。他不禁战栗了一下,感到一阵孤独,感到极度无法理解。舞池已经清空,接下来就是这个晚上最后的卡巴莱歌舞表演了。一盏聚光灯在舞池上照出一圈亮光,有一个穿晚礼服的擅长感伤歌曲的歌手,还有一个搁在长长的黑色活动架子上的麦克风。那歌手温柔地捧住麦克风,仿佛搂着一个女人似的,悠悠地晃到这边,又晃到那边,嘴唇贴着它细声求爱;与此同时,他的喁喁私语通过楼座下边的扩音器传了出来,粗哑地回荡在整个舞厅,好像一个独裁者在宣告胜利,又像经过大量删节后官方发布的消息。“够动人的,”小伙子说,“够动人的。”他沉迷于具有大胆挑逗性的歌词中:
曲儿悠悠声荡漾,
抒不尽我俩情满肠。
欧椋鸟儿沿途唱,
唱不尽我俩情满肠。
地铁隆隆震耳响,
孤枭呱呱叫声扬,
汽车嘟嘟起劲嚷,
蜜蜂嗡嗡真繁忙,
都为我俩情意长。
曲儿悠悠声荡漾,
抒不尽我俩情满肠。
西风潇潇一路唱,
唱不尽我俩情满肠。
夜莺啾啾歌声扬,
邮差叮叮送信忙,
电钻嘎嘎震耳响,
办公室里电话忙,
都为我俩情意长。
小伙子出神地望着聚光灯;曲儿,情意长,夜莺,邮差——这些词像诗句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他一只手抚摩着口袋里的硫酸瓶,另一只手握着罗丝的手腕。那没有人性的歌声像汽笛似的回荡在舞厅四周,小伙子默默地坐着。这回倒是他在受警告了。生命握着硫酸瓶,警告他说:“我要破你的相。”这话他是从音乐里听出来的,当他暗暗抗议说,至少他绝不会稀里糊涂卷进去的时候,那音乐却用他自己的那句现成的话反驳他:“这种事不是什么时候都避得开的,有时候不知怎么就碰上了。”
看门狗一路叫汪汪,
诉不尽我俩情满肠。
足足有五六排人聚精会神地站在桌子后面(舞池里站不下这么多人)。人群中一片死寂,就像是休战纪念日[20]奏国歌的时刻,国王已经安放好他献的花圈,摘下帽子,一队队士兵变得像石像一样。他们听到的既可算爱情,又可算音乐,也可算真理。
格蕾西·菲尔兹[21]喜洋洋,
暴徒枪口叭叭响,
都为我俩情意长。
乐曲继续在一只只中国式灯笼下奏响,绛红色的聚光灯清晰地照出了那个把麦克风紧贴在上过浆的衬衣上的歌手。“你谈过恋爱吗?”小伙子有些不安地厉声问她。
“哦,谈过。”罗丝说。
小伙子突然恶狠狠地反驳道:“这倒也可能。可你没有经验,你不知道人家是怎么干的。”音乐戛然而止,静默中响起他的嘎嘎笑声:“你头脑真简单。”人们纷纷在椅子上转过身来瞧他们;一个姑娘咯咯笑了一下。他的手指掐住她手腕。“你没有经验。”他又说了一遍。他竭力使自己产生一股带有情欲的愤怒,就像他曾经在公立小学对付那些小孩子一样。“你什么都不懂。”他说,用手轻蔑地掐了她一下。
“哦,不是的。”她表示不服,“我懂得不少呢!”
小伙子咧嘴冲她一笑,“什么都不懂。”说着使劲掐住她手腕上的皮肉,直到两根手指的指甲几乎碰上。“你喜欢我做你的男朋友,是吗?咱俩好下去吧?”
“哦,”她说,“我当然喜欢。”得意和疼痛的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珠。“你要是喜欢这样掐我,”她说,“就掐吧。”
小伙子却松开了手。“别撒娇了,”他说,“我干吗喜欢掐你?你以为自己懂得太多了吗!”他抱怨道。音乐重新奏起,他坐在那里,一肚子怒气就像燃烧着的煤块一样。想起当年他同钉子和碎玻璃片做伴度过的一段愉快的岁月,后来又学会了玩弄刮胡刀片——如果别人不发出尖厉的号叫,活着还有什么乐趣?他怒气冲冲地说:“咱们走吧。这地方我待不下去了。”罗丝顺从地开始收拾她的包,把她在伍尔沃斯百货公司买的小粉盒和手帕都放回包里。“那是什么?”听到她的包里有样东西叮当响了一声,小伙子问。她把一串念珠露出了一点儿给他看了看。
“你是天主教徒?”小伙子问。
“是的。”罗丝说。
“我也是。”小伙子说。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到门外滴答着雨水的黑沉沉的街上。他竖起上衣领子,在电闪雷鸣的夜色下奔跑。他们从一个门口跑到另一个门口,最后又回到了海滨大道,躲进一个空荡荡的玻璃棚子。在这喧闹、窒闷的夜晚,这个棚子里只有他们俩。“嘿,我还参加过唱诗班呢。”小伙子说起知心话来。接着,他冷不丁地用那已经变声的男孩子嗓音轻轻唱了起来:“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求你赐给我们平安。
”[22]一个完全失去了的世界又随着他的歌声活动起来——管风琴高台下边那个亮着灯的角落,缭绕的香烟和烫洗过的唱诗班白袍,还有那乐曲。乐曲——不管是什么样的乐曲——“天主羔羊”“看着她,令我心跳;抱起她,飞上云霄”“欧椋鸟儿沿途唱”“我信唯一主”——任何乐曲都使他动心,都讲述着他不理解的事物。
“你去望弥撒吗?”他问。
“有时候去,”罗丝说,“得看忙不忙。有好多个星期,我要是去望弥撒就没多少时间睡觉了。”
“你干什么我都不在乎,”小伙子尖刻地说,“我从来不去望弥撒。”
“可你还是相信的,是吗?”罗丝像恳求似的说,“你相信那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小伙子说,“难道还会是别的不成?”他用奚落的口气继续说道,“嘿,这是世界上唯一合适的东西。那些无神论者,他们什么也不懂。不用多说,地狱啦,神火啦,天罚啦,都是有的,”他说,两眼紧盯着一片黑魆魆的波涛起伏的海水和皇宫码头黑色支架上空渐渐熄灭的闪电和路灯,“还有磨难。”
“还有天国。”罗丝惴惴不安地说。雨仍旧下个不停。
“哦,也许吧,”小伙子说,“也许。”
小伙子淋得像只落汤鸡,裤子紧紧贴在两条细腿上。他登上弗兰克旅店里没有铺垫子的长长楼梯,朝他的卧室走去。楼梯扶手在他手下摇摇晃晃。他打开房门,发现他的一帮伙伴正坐在他的黄铜床架上抽烟。他恼火地说:“那楼梯扶手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修啊?这样多不安全。总有一天会有人掉下去。”窗帘没有拉上,窗子开着,只见又一道闪电劈过那片伸向大海的灰蒙蒙的屋顶。小伙子走到自己的床前,掸掉库比特吃剩的香肠卷碎渣。“这是干吗,”他说,“开会吗?”
“摊派的钱有点儿麻烦,平基,”库比特说,“有两个人没缴。布鲁尔和泰特。他们说眼下凯特已经死了——”
“咱们要不要给他们放点儿血,平基?”达娄问道。斯派塞站在窗口凝望着室外的狂风暴雨,他一声不吭,一个劲地盯着闪电在天空中劈出一条条沟壑。
“问斯派塞吧,”小伙子说,“他这两天可没少动脑子。”其他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看着斯派塞。斯派塞说:“也许咱们该停些日子再说。你们也都知道,凯特死后,不少人都跑了。”
“说下去,”小伙子说,“好好听他讲,他就是人家称作哲学家的那种人。”
“得了,”斯派塞气呼呼地说,“咱们这伙人总该有说话的自由吧,是不是?那些逃跑的人,他们是看不到一个小家伙怎么能带好这班人马。”
小伙子坐在床上盯着他,两手插在湿漉漉的口袋里。他哆嗦了一下。
“我向来不赞成杀人,”斯派塞说,“我不在乎谁知道我的想法。”
“没用的孬种。”小伙子说。斯派塞走到屋子中间。“听着,平基,”他说,“要明智一点儿。”他向大伙呼吁,“明智一点儿。”
“他说的有些道理。”库比特突然插嘴道,“这回算是咱们运气好没被人抓住。咱们不该没事找事,招人注意。还是暂时别管布鲁尔和泰特的好。”
小伙子站起身。几粒香肠卷碎渣沾在他湿透的外衣上。“你准备好了吧,达娄?”他说。
“你吩咐吧,平基。”达娄说,咧嘴一笑,样子像一只跟人亲热的大狗。
“你要去哪儿,平基?”斯派塞问。
“我要去见布鲁尔。”
库比特说:“你这么干事倒好像咱们干掉黑尔是去年的事,不是上个礼拜似的。咱们可得小心啊!”
“这事早已了结了。”小伙子说,“那案子是怎么定的你们都听到了,自然死亡。”他边说边望着窗外渐渐平息下来的暴风雨。
“你忘了斯诺餐馆那个姑娘了,她可以要咱们的命呢。”
“那姑娘交给我了,她不会张扬的。”
“你想娶她,是不是?”库比特说。达娄笑了出来。
小伙子的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指关节捏得发白了。他说:“谁跟你说我想娶她?”
“斯派塞。”库比特说。
斯派塞连忙从小伙子身边退开。他说:“听我说,平基,我只是说这样可以保证她不坏事。做老婆的不能做证……”
“我犯不着为了封上她的嘴就跟一个毛丫头结婚。倒是得想想,该用什么办法保证你不坏事,斯派塞。”他的舌头从牙齿中间伸出来,舔了舔他那干燥得裂开了的嘴唇,“要是得用刀子的话……”
“开开玩笑嘛,”库比特说,“你何必这么认真?你得有点儿幽默感,平基。”
“你觉得这事好笑,啊?”小伙子说,“我——娶——那个不值钱的毛丫头。”他冲着他们“哈,哈”笑了两声,“我是要学点儿幽默。走吧,达娄。”
“明天早上再说吧,”库比特说,“等到别的几个人来了再说。”
“你也窝囊了?”
“怎么说你都不信,平基。咱们不能太莽撞呀!”
“你听我的吗,达娄?”小伙子问。
“我听你的,平基。”
“那咱们走。”小伙子说。他抬脚走到梳洗台前,打开里面放着马桶的那扇小门。他在马桶后面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把细小的刮胡刀片,就像女人刮腿毛用的那种刀片,只是一边的刀口弄钝了,贴上了橡皮膏。他把刀片贴在大拇指的长指甲下边——那是他唯一没有啃短的指甲——然后戴上手套。他说:“我们半个小时以后就带上摊派费回来。”话音刚落,他便带头咚咚咚地径直走下了弗兰克旅店的楼梯。浸透雨水的衣服冷冰冰的,寒气直往他的骨头里钻。他比达娄先一步跨出门外,走上海滨大道。他冻得脸都歪了,一阵哆嗦使他瘦小的肩膀拱了起来。他扭头对达娄说:“咱们到布鲁尔家去,教训他一顿就够了。”
“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平基。”达娄说,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面。雨已经停了,潮也低落了,浅浅的海水擦过海滩上的卵石滩,远远淌去。午夜的钟声敲响了。达娄冷不丁地笑了起来。
“你乐什么,达娄?”
“我在想,”达娄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小机灵鬼,平基。凯特拉你入伙算是有眼力。你办事就是不拖泥带水,平基。”
“你说得对。”小伙子说,两眼直盯着前面,打了一个寒战,脸扭了一下。他们走过了环球酒店,巍巍的大楼正面,直到高高的角楼,到处都亮着灯,同乌云滚滚的天空遥遥相映。他们经过斯诺餐馆时,里面孤零零亮着的一盏灯也灭了。之后,他们走上了老斯泰因路。布鲁尔的家坐落在刘易斯路上的有轨电车线附近,几乎就在高架铁路下面。
“他已经睡了。”达娄说。平基按响门铃,把手指一直按在按钮上。左右两旁都是一家家门窗紧闭的低矮店铺;一辆有轨电车叮叮当当、晃晃悠悠地在空荡荡的路上开过,车上没有一个乘客,只挂着一块“进站”的牌子。售票员靠在车里的椅子上打盹儿,被大雨冲刷过的车顶闪着幽幽的光。平基仍旧把手指按在门铃上。
“斯派塞怎么会说起那个——说起我想娶她来的?”小伙子问。
“他只是以为这样可以封住她的嘴。”达娄说。
“让我心里总不踏实的倒不是她。”小伙子说,使劲按着门铃。楼上亮起了灯,一扇窗子吱的一声打开了,有个声音喊道:“是谁啊?”
“是我,”小伙子说,“平基。”
“你找我有什么事?干吗不等到天亮再来。”
“我要跟你谈谈,布鲁尔。”
“我可没有什么不能等的事要谈,平基。”
“你还是开门的好,布鲁尔。你总不希望全班人马都开到这里来吧。”
“我老婆病得够呛,平基。我不想找麻烦。她睡着了。她已经连着三个晚上没睡觉了。”
“这玩意儿会把她吵醒的。”小伙子边按门铃边说。一辆载货的慢车从高架桥上缓缓驶过,把团团烟雾抖落到刘易斯路上。
“别按了,平基,我就来开门。”
平基一边等,一边哆嗦着,戴着手套的那只手深插在潮湿的口袋里。布鲁尔打开门,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矮胖子,穿一身很脏的白睡衣。睡衣最下边那颗纽扣掉了,圆滚滚的肚皮和深陷的肚脐眼从顶开的衣襟下露了出来。
“进来吧,平基,”他说,“脚步放轻点,我老婆病得好厉害。我整天愁得脑袋都要掉了似的。”
“这就是你没缴份子钱的原因吧,布鲁尔?”小伙子说。他鄙夷不屑地往那窄小的过道里扫了一眼——一个炮弹壳做的雨伞架子,一颗虫蛀了的牡鹿头,鹿头的一只角上套着一顶圆礼帽,一顶用来栽种蕨类植物的钢盔。凯特本该领他们去别处赚大钱。布鲁尔只是刚刚学会在街角酒吧包间里赌博,是个赌输了就要赖账的人。你费再大的劲也别想从他的赌注里提取一成以上。
布鲁尔说:“到这里面来舒坦舒坦。这里面暖和。今晚好冷哟!”就是穿着睡衣,他也带有一副虚假的活跃神态,他就像印在一张赛马卡片上的一句题铭:老字号——信誉卓著的比尔·布鲁尔。他点着了煤气炉,拧亮一盏罩着红绸灯罩的台灯,灯罩上飘着流苏。灯光明晃晃地照在一只镀银的饼干罐子和一张带镜框的结婚合影上。“喝点儿苏格兰威士忌?”布鲁尔开始招待他们。
“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小伙子说。
“特德喝吧。”布鲁尔说。
“我喝点儿也行。”达娄说。他咧嘴一笑,说:“干杯。”
“我们是来收那笔份子钱的,布鲁尔。”小伙子说。
这位穿白睡衣的人把刺刺冒着冷气的汽水倒进自己的玻璃杯里。他背着平基,从餐具柜上面的镜子里盯着他,直到两人的眼光对上。他说:“我一直在犯愁,平基,打从凯特丢命的那时起。”
“怎么?”小伙子说。
“是这么回事。我对自己说,要是凯特手下的弟兄们连他都保护不了——”他突然打住话头,听了听,“是我老婆吗?”楼上的房间里传来很轻的咳嗽声。布鲁尔说:“她醒了。我得上去看看她。”
“你待在这里别动,”小伙子说,“说下去。”
“她要翻一下身。”
“咱们办完这事你就可以走了。”
咳,咳,咳,就像一台机器想启动而又启动不起来。布鲁尔拼命求告:“通点人性吧。她不知道我去哪儿了。我只去一分钟就来。”
“你在这里也不过待一分钟就行了,”小伙子说,“我们只向你要应该给我们的那份,二十镑。”
“我家里没这笔钱。真的没有。”
“那你可就要倒霉了。”小伙子脱下右手的手套。
“是这么一回事,平基。我昨天把钱都给出去了。给科里奥尼了。”
“老天爷,这事同科里奥尼有什么相干?”小伙子说。
布鲁尔一边听着楼上咳、咳、咳的声音,一边心急火燎地、不顾一切地往下说:“别不讲情理,平基。我没法同时付钱给你们两边的人。我要不付给科里奥尼,我就要挨刀子了。”
“他在布赖顿吗?”
“他住在环球酒店。”
“泰特呢——泰特也把钱给科里奥尼了吗?”
“是的,平基。他这回买卖做大了。”买卖做大——这好像是一种谴责,令人想起弗兰克旅店里的黄铜床架,床垫上的香肠卷碎渣。
“你以为我完蛋了?”小伙子说。
“听我劝你一句,平基,同科里奥尼合伙吧。”
小伙子猛地抽回手,用嵌着刀片的指甲在布鲁尔脸上狠狠刮了一下。布鲁尔的颊骨立刻淌出血。“别这样,”布鲁尔说,“别这样。”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一直退到餐具柜上,撞翻了饼干罐头。他说:“我是有人保护的。你小心点。我是有人保护的。”
小伙子哈哈大笑。达娄用布鲁尔的威士忌重新斟满自己的酒杯。小伙子说:“瞧他多神气。他是有人保护的。”达娄往酒里掺了点儿凉水。
“你还要我再给你几下吗?”小伙子说,“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谁在保护你。”
“我没法两头都付呀,平基。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逼我了。”
“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拿二十镑,布鲁尔。”
“科里奥尼会要我的命的,平基。”
“你不用担心。我们会保护你的。”
咳,咳,咳,那女人在楼上咳个不停,接着又像一个睡梦中的孩子似的微弱地喊了一声。“她在喊我了。”布鲁尔说。
“二十镑。”
“我的钱不放在这里。让我去拿来吧。”
“你跟他一起去,达娄,”小伙子说,“我在这里等着。”说罢在一把直背的餐厅椅子上坐下,瞪大眼睛朝外面望去——望着那条穷街陋巷,望着摆在人行道上的一个个垃圾箱,望着高架桥投下的一大片阴影。他纹丝不动地坐着,一双过于老成的灰眼睛什么也没有流露。
做大买卖——科里奥尼竟插手要做大买卖——平基知道自己的一帮伙计里没有一个他信得过的——也许只有达娄例外。但是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谁也不信任,你就不会出差错。一只猫在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围着一个垃圾箱转圈子,突然停下,往后一蹲,一双玛瑙般的眼睛在半明不暗的夜色中死死瞪着小伙子。小伙子和猫,你瞪着我,我盯着你,两个都一动不动,直到达娄回来。
“钱到手了,平基。”达娄说。小伙子扭过头来,冲着达娄咧嘴一笑;他的脸一下子抽搐起来,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头顶上那阵咳嗽声渐渐平息了。“他不会忘记咱们这次光临了。”达娄说。他又焦急地添了一句:“你该喝点儿威士忌,平基。你伤风了。”
“我没事。”小伙子说。他站起身。“咱们不用等着告别了。”
小伙子走在前面,沿着空荡荡的马路中间走去,两旁是电车轨道。他突然说:“你觉得我完蛋了吗,达娄?”
“你?”达娄说,“哪儿的话,你还没开始呢。”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屋檐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到人行道上。达娄又开始说:“你是不是担心科里奥尼?”
“我不担心。”
达娄突然说:“你一个人能顶十多个科里奥尼。去他娘的环球酒店!”他大声喊道,啐了一口唾沫。
“凯特原先还想搞那种自动赌博机。结果他的算盘落空了。眼下科里奥尼又以为钉子已经拔掉,他可以朝这边伸手了。”
“他应该从黑尔身上得到点教训的。”
“黑尔是自然死亡的。”
达娄哈哈一笑:“去跟斯派塞这样说吧。”他们在皇家阿尔比恩酒店旁边拐弯,又跟大海相遇了——海潮又开始上涨——只见波涛翻滚,浪花飞溅,四周一片黑暗。小伙子突然抬起头从侧面瞅了达娄一眼——他信得过达娄——从这张丑陋的、满是伤疤的脸上他可以获得胜利感、友谊感和优越感。他这时的心情就像一个身体虚弱但心地诡诈的学生,终于使全校最强壮的学生不得不对自己言听计从时一样。“你这傻瓜。”说着他在达娄胳膊上捏了一把。这简直是表现亲热了。
弗兰克旅店里仍然灯火通明,斯派塞在门厅里等着。“出了什么事没有?”他焦急地问道。在他苍白的脸上,嘴和鼻子周围显出一粒粒的斑点。
“你说呢?”小伙子一边上楼一边说,“我们把那笔份子钱拿来了。”
斯派塞跟着他走进了他的卧室:“你刚走就有人给你打电话。”
“谁打来的?”
“一个叫罗丝的姑娘。”
小伙子坐在床上脱鞋。“她有什么事?”他问。
“她说,她跟你在外面那会儿有人去餐馆找过她。”
小伙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还拿着刚脱下的那只鞋。“平基,”斯派塞说,“就是那个姑娘吗?斯诺餐馆那个姑娘?”
“这还用说?”
“是我接的电话,平基。”
“她听出你的声音了吗?”
“我哪里知道,平基。”
“什么人找她?”
“她不知道,她说告诉你一声,因为你想知道。平基,也许是探子已经着手调查了?”
“探子才没这么麻利呢,”平基说,“可能是科里奥尼手下的哪个人,在四处打听他们的老伙计弗雷德。”他脱下另一只鞋,“你不用害怕,斯派塞。”
“找她的是一个女的,平基。”
“我不想费心思了。弗雷德是自然死的,这就是定案。你可以把这事抛到脑后了。眼下还有别的事要考虑呢。”他把脱下的鞋并排放到床下,脱掉上衣,挂到一根床柱上,又脱下裤子,只穿裤衩和衬衣,仰身躺到床上。“我在想,斯派塞,你该休假了。你的脸色不好。我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你这副模样。”他闭上眼睛,“你走吧,斯派塞,一切放心。”
“要是那姑娘知道是谁放的卡片……”
“她永远不会知道的。把灯关掉,走吧。”
灯熄了,窗外,月亮好像一盏路灯似的亮了起来,斜照在一个个屋顶上,把云彩的影子投射在一片丘陵上,把白鹰谷[23]上面那条赛马跑道上空荡荡的白色看台照得如同巨石阵中的巨石,又把从法国布洛涅海滨奔腾而来冲击在皇宫码头柱子上的海潮照得一片明亮。月光还照亮了他屋里的梳洗台、放着马桶的地方那扇开着的门,以及床头的黄铜圆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