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低头瞧着弗兰克旅店楼梯脚下那具像普罗米修斯一样伸展着四肢的尸体。“我的天哪,”普鲁伊特先生说,“这是怎么回事?”
小伙子说:“这楼梯早就该修了。我跟弗兰克说过这事,可这狗东西怎么也不肯花钱。”他伸出那只包扎着的手抓住楼梯栏杆推了两下,把它推倒。那些烂木头横七竖八地压到斯派塞的尸体上,一只沾有栗色漆斑的老鹰蹲伏在他的腰上。
“可这是他摔下去以后才发生的。”普鲁伊特先生提出异议,他那以律师为职业的声调颤抖了一下。
“你搞错了,”小伙子说,“刚才你就站在这过道上,你亲眼看见他把手提箱靠到栏杆上。他不该这样做嘛。那箱子太沉了。”
“我的天哪,你别想把我扯进去,”普鲁伊特先生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刚才我正瞧着肥皂盒呢。我跟达娄在一起。”
“你们两个都看见的,”小伙子说,“好极了,有你这样一位可敬的律师在现场再好不过了。你说话没有人不相信。”
“我会否认的。”普鲁伊特先生说,“我这就离开这儿。我要发誓我根本没来过这所房子。”
“站在原地别动,”小伙子说,“我们不希望再出一场事故。达娄,去给警察打个电话——再叫个医生来,看上去没问题。”
“你可以把我留在这里,”普鲁伊特先生说,“可你别想叫我说——”
“我只要你说你想说的。不过,要是我被认定是谋害斯派塞的凶手,而你就在这儿——在肥皂盒里找东西,这事总也不太妙吧?这就足够把一个律师毁掉了。”
普鲁伊特先生的目光越过楼梯栏杆坍倒后留下的那道豁口,凝视着躺在楼梯拐角上的尸体。他慢腾腾地说:“你还是把那尸体抬起来,把这些木头放到尸体下面吧。现在这副样子让警察见了准会问长问短的。”他回到小伙子的卧室里,在床上坐下,两手捧住脑袋。“我头疼,”他说,“我本该待在家里的。”没有人理睬他。斯派塞的房门被穿堂风吹得嘎吱嘎吱地响着。“我头疼得要裂开了。”普鲁伊特先生念叨着。
达娄吃力地提着那只手提箱从过道上走来;斯派塞的睡衣带子像牙膏似的从箱子里挤了出来。“他这是想上哪儿去啊?”达娄问。
“‘蓝锚酒馆’,在诺丁汉的联盟街。”小伙子说,“咱们最好给那儿拍个电报去,他们没准儿要送些花呢。”
“当心指纹。”普鲁伊特先生在梳洗台旁边用央求的口气对他们说,并没有抬起他疼痛的脑袋,但是小伙子走在楼梯上的脚步使他一下子抬起头来。“你去哪儿?”他急促地问道。小伙子在楼梯拐角上抬头瞪了他一眼。“出去。”他说。
“现在你不能走。”普鲁伊特先生说。
“我本来就不在这里,”小伙子说,“只有你和达娄在。你们是在等我从外面回来。”
“你会让人看见的。”
“这个风险就要你来担了。”小伙子说,“我有事要办。”
“别瞎扯。”普鲁伊特先生急躁地喊了声,但立刻控制住自己。“别瞎扯,”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什么事情……”
“咱们得把那桩婚事定下来。”小伙子脸色阴沉地说。他直勾勾地盯了一会儿普鲁伊特先生——这位结婚二十五年的丈夫——带着一副想要提问题的神情,仿佛他正准备从一个比自己年长这么多的人那里接受忠告,希望从这个富于经验、不甚忠实、专门跟法律打交道的大脑中吸取一些人类的智慧。
“这事最好马上办成。”小伙子愁苦地低声说了一句。他仍旧注视着普鲁伊特先生的脸,想找到结婚二十五年之后必然已经获得智慧的某种迹象,可是他见到这张脸上只有惊骇的神色,好像一家商店在骚乱期间用窗板将橱窗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似的。他继续往楼下走,跳进了那个黑乎乎的楼梯井——刚才斯派塞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他已经做出决定,眼下他要做的只是朝着他的目标前进;他感到自己的血液从心脏里涌出来,又通过动脉懒洋洋地流回去,就像市内的环形地铁顺着线路缓缓而行似的。开始的时候,每一站都向安全靠近,后来又越离越远,等绕过弯之后,又渐渐接近安全——就像到了诺丁山一样——随后又退远了。霍夫镇海滨大道上那个中年妓女在他走到自己身后时根本不屑费心回头瞧一眼——好像行驶在同一条轨道上的两列火车,永远不会相撞。他们俩心目中有着同一个终点,如果你认为那种环形铁路上也有终点的话。两辆时髦的猩红色赛车并排停在诺福克酒吧外面的路边,很像一对一模一样的床。小伙子并没有留心这两辆赛车,可是它们的形象却不知不觉地钻进了他的大脑,叫他不由自主地暗暗流露出妒意。
斯诺餐馆里没什么人。他在斯派塞曾经坐过的那个位子上坐下,可是来侍候他的不是罗丝。一位陌生的姑娘过来问他要什么。他窘迫地问:“罗丝不在吗?”
“她忙着呢。”
“我能见她吗?”
“她在楼上她的屋子里跟一个人说话。你不能去那儿。只能在这儿等她。”
小伙子往桌上搁了半克朗钱:“在哪儿?”
那姑娘犹豫了一下:“老板娘要是知道了骂人可凶得很。”
“老板娘在哪儿?”
“出去了。”
小伙子又往桌上搁了半克朗。
“穿过那道供侍者进出的门,”姑娘说,“然后径直上楼。不过有个女人跟她在一起——”
他还没走到楼梯顶上就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她正在说:“我只是为你好才来跟你说的。”可是他得竖起耳朵仔细听才能听清罗丝的回答。
“别缠着我。你干吗要缠着我?”
“这是每一个有正义感的人的责任。”
现在小伙子能从楼梯顶上瞧见屋里的情况了,尽管那个女人宽阔的脊背、肥大的衣服和壮实的臀部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几乎看不见罗丝——她正带着一副愠怒、挑衅的姿态背靠墙壁站着。她又瘦又小,身穿黑色棉布衣服,围着白色围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落下来。她神色惊惧却又显得非常坚决,甚至摆出一副勇气十足的样子。整体说来,她那不相称的模样令人发笑,像是杂耍场上一个戴圆顶礼帽的小个子受老板指派去向一个大力士发起挑战。“你最好别来管我。”她说。
两个人对峙在这间侍者住的屋子里,使人联想到的是纳尔逊巷和马诺尔街。小伙子一时全然感觉不到敌意,反而隐隐生出一股怀旧之情。他意识到罗丝属于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一间屋子或者一把椅子一样;她是跟他相辅相成的。他思忖道:她可比斯派塞更有胆量。要达到他心中最邪恶的目的就不能没有她——他的邪恶需要忠贞、美德相辅而行。他细声细气地问:“你在找我的姑娘什么麻烦?”他提的这个问题在他自己听来出奇地悦耳,有如残酷净化而成了优雅。说到底,虽然他的目标要比罗丝的高,但他还是怀有这样一个安慰:她本来就不可能变得比自己更堕落。当那个女人转过身来时,他站在那儿,脸上带着一副自鸣得意的傻笑。“在马镫与地面之间”——他早已明白了这一慰藉的荒谬:假如他结交上哪个不知羞耻的漂亮妞儿,就像他在环球酒店见到过的那几个,他的胜利就不会如此重大了。他冲着这两个女人自鸣得意地傻笑着,怀旧之情已被一阵急剧上升的伤心的淫欲冲走了。罗丝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他已经发现了这一点,而他自己是个该下地狱的恶人,他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你别招惹她,”那女人说,“你是个什么货色我一清二楚。”她仿佛是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典型的羁旅异域的英国女人。她甚至连一本会话手册都没带。她距离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个都和她距离地狱——或者天堂——一样遥远。善与恶居住在同一个国度,说着同一门语言,像老朋友似的聚集一处,感受到同样的相辅相成,在铁架床边相互碰着手。“你愿意走正路吧,罗丝?”她好声好气地问。
罗丝重又小声地说了句:“你别管我们。”
“你是个好姑娘,罗丝。你不该同他交往。”
“你什么也不知道。”
到了这时候,她便无可奈何了,只能在门口威胁他们:“我跟你们还没完呢。我有朋友。”
小伙子惊诧地看着她离去。他说:“她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罗丝说。
“我以前从没见过她。”一段记忆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还会再回来。“她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你是个好姑娘,罗丝。”小伙子说,紧紧攥住她那尽是骨头的细手腕。
她摇摇头。“我是坏人。”她用央求的口气对他说,“我宁愿是坏人,如果她是好人,你是——”
“你永远只能是好人。”小伙子说,“有些人会因为这个原因而不喜欢你,我可不在乎。”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干。告诉我怎么干吧,我不愿意像她那样。”
“问题不在于你怎么干,”小伙子说,“而在于你怎么想。”他开始吹牛了:“这是生来注定的。也许是他们给我施洗的时候,圣水没起作用。我从来没能把魔鬼从我身上赶走。”
“她是好人吗?”
“她?”小伙子哈哈一笑,“她什么也不是。”
“咱们不能老待在这儿,”罗丝说,“要能就好了。”她四下打量了一番,只见一张描绘凡·特罗姆普大捷的满是褐斑的铜版画,三张黑色铁架床,两面镜子,唯一的衣柜,以及糊墙纸上淡紫色的花束,倒仿佛是,她待在这里比她待在那孕育着暴风雨的夏夜户外更安全。“这屋子真好。”她希望同他分享这间屋子,直到它成为他们俩共同的家。
“你愿意离开这个地方吗?”
“斯诺餐馆?哦,不,这是个好地方。我就想待在斯诺餐馆,别的地方哪儿也不去。”
“我的意思是跟我结婚。”
“我们还不到年纪。”
“这可以解决。总有办法的。”他松开她的手腕,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随你意。”
“哦,”她说,“我愿意的,可他们根本不会准许我们结婚。”
他轻轻地解释说:“在教堂结婚是不成的,不能先到教堂。困难当然会有。你害怕吗?”
“我不怕。”她说,“只是他们会不会允许呢?”
“我的律师会想办法解决的。”
“你有律师?”
“这还用说?”
“听起来真有点儿了不起——挺老练的。”
“一个男人没有律师怎么行?”
她说:“我总以为这事不会发生在这种地方。”
“什么事不会发生在这种地方?”
“有人向我求婚。我原以为——准是在电影院里,要不也许是夜里在海滨大道上。不过还是这儿最好。”她说,目光从那张凡·特罗姆普大捷的版画移到两面镜子上。她从墙边过来,向他仰起脸。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打量了一下她没涂口红的嘴,隐隐感到恶心。星期六夜晚,十一点钟,原始人的行为。他把自己一张发硬的清教徒的嘴紧紧贴到她的嘴上,又一次尝到了人的皮肤的香甜味。他宁愿尝到的是科蒂牌脂粉、不掉色唇膏或者任何化合物的味道。他闭上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时,只见她像一个瞎眼姑娘似的等待着继续接受施舍。她居然没能觉察出他的反感,这使他大为惊讶。她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我永远不会让你失望,永远、永远不会。”她就像一间屋子或者一把椅子一样属于他,为这张迷茫失落的脸。小伙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感到忐忑不安,隐隐地带着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