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时候,马丁斯沿着运河朝前走着。隔着水面是黛安娜浴场的废墟,远处是普拉特游乐场那黑色的大摩天轮,一动不动地俯瞰着被毁坏的房屋。越过灰色的河水就是第二区,即俄占区。圣斯蒂芬大教堂将它那遭过创伤的巨大尖顶指向笼罩着内城的苍穹,而在走过克恩滕大街时,马丁斯经过了亮着灯的宪兵站大门。四个国际巡逻队的人正在登上吉普车,俄国宪兵坐到了司机旁边(因为俄国人在那天接任,将在此后的四个星期里担任轮值主席),而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上了后排座。第三杯结结实实的威士忌上了头,马丁斯想起了他在阿姆斯特丹的那个女孩、在巴黎的那个女孩。孤独在他身边,与他同行在拥挤的人行道上。他经过了萨克旅馆所在的那个街角继续朝前走去。罗洛·马丁斯此刻被罗洛控制了,直奔他在维也纳唯一认识的女孩子而去。
我问他是怎么知道她住哪儿的。哦,他说,头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研究地图的时候特意看了她留给他的地址。他想知道周围的去处,而他是个很会看地图的人,随便就能记住哪里该拐弯和那些街道的名字,因为他总有一趟路是走着去的。
“只有一趟?”
“我是指在我去找女孩子的时候——或者别的人。”
他当然并不知道当晚她会在家,那天晚上她在约瑟夫大街剧院的那部戏没有演出,又或者他从海报上把那个信息也给记住了。反正她就是在——如果你姑且称之为在的话,因为她的心思根本就不能算是“在”。她独自坐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睡觉的床折起来成了沙发,一本打字机打出来的剧本摊开在第一页,放在一张华而不实、摇摇欲倒的桌子上。他笨拙地说道(没有人,甚至包括罗洛,能说得出他的笨拙有多少是他说话技巧的一部分):“我想我只是随便拜访,找你,你懂的,我是路过……”
“路过?去哪儿?”从内城走到英国区的边缘至少得走半个小时,不过他总是有话可以答上的,“我跟库勒上校一起喝了太多威士忌,需要好好走一走。不知怎么回事,我就发现自己走到这儿来了。”
“我这儿没什么能给你喝的,除了茶。那包茶还有些剩的。”
“不,不用了,谢谢。”他推让道,“你很忙啊。”眼睛望着剧本。
“我看来看去就看了第一行。”
他拿起剧本读道:“露易丝上场。露易丝:我听见有小孩在哭。”
“我能待一会儿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这表明此刻马丁斯占了罗洛的上风。
“我希望您能待一会儿。”他重重地坐到了沙发上,很久以后他告诉我(因为只要能找到听众,恋人们会把恋爱过程中最小的细节都给重构出来),那时只是他第二次好好地打量她。她站在那里,跟他自己一样笨拙,穿着条法兰绒的旧裤子,臀部的地方打着大大的补丁,两条腿紧张地叉开着,仿佛在与人对峙并且下定了决心要捍卫自己的立场——只有一副矮壮结实的身形,而那股职业的优雅姿态被她暂时收了起来,放到了一边。
“今天是个不顺心的日子吧?”他问。
“这种时候哪还有顺心的日子啊!”她解释说,“他以前经常会过来,刚刚听你按门铃的时候,有那么短短的一刻,我还以为……”她坐到他对面的一张硬椅子上,“跟我说说吧,你认识他,随便跟我说点什么。”
于是他开始说了起来。说啊说的,窗外的天空就变黑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注意到,他们的手已经握在了一起。他跟我说:“我没想过要爱上谁,尤其不会是哈利的妞儿。”
“什么时候的事?”
“天气很冷,我站起身来去拉上窗帘,把手抽出来的时候才注意到我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我站起身后往下看着她的脸,而她也仰望着我。这不是一张美丽的脸——这就是问题所在。这是一张可以过日子的脸,日复一日,经得起岁月的消磨。我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国度,而我不会说这个国家的语言。我之前一直觉得爱女人就是爱她的美貌。我站在窗帘跟前,在还没拉上之前看向外面。除了自己的脸之外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把目光收回到房间里找寻她。她说:‘那哈利那时候是怎么做的?’我想回答她:‘让哈利见鬼去吧,他已经死了。我们俩都爱他,可他死了。死人就是该被忘记的。’可是,当然了,我实际上说的是:‘猜怎么着?他只是用口哨吹着那首旧曲调,就好像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我尽力把那调子原封不动地吹给她听。我听到她屏住了呼吸。我朝四下里看了看,还没等我来得及想这是正确的方式、正确的一张牌、正确的打法吗,我就已经脱口而出道:‘他已经死了,你不能一直记着他一辈子的。’”
她说:“我知道,可是也许某些事会先发生。”
“这话什么意思——有事要发生?”
“啊,我是说也许还会有另一场战争,也许我会死,又或者俄国人会把我抓走。”
“你慢慢会忘记他的,你又会爱上别人的。”
“我知道,可我不想。你看不出来我不想吗?”
于是罗洛·马丁斯从窗口走了回来,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半分钟前在他站起身的时候,他是哈利的朋友,一直在安慰着哈利的妞儿;现在他成了一个爱上安娜·施密特的男人,而后者一直爱着一个他们都曾经爱过的名叫哈利·莱姆的男人。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说起过去的事。相反,他开始跟她说起他见到过的人。“我对温克勒这个人一点儿都不相信。”他告诉她,“不过库勒——我喜欢库勒,他是哈利的朋友里唯一支持他的人。可问题是,如果库勒是对的,那科赫就是错的,而我真的相信他说的有点可信。”
“谁是科赫?”
他解释了他怎样回到哈利的公寓,讲了他对科赫的访谈,讲了那第三人的故事。
“如果这是真的,”她说,“那真是非常重要。”
“这证明不了任何东西。毕竟,科赫在验尸审讯时打了退堂鼓,那这位陌生人或许也不愿意出来做证。”
“问题不在这儿,”她说,“这意味着他们撒谎了:库尔茨和库勒。”
“他们说谎也许是为了不给这家伙带来麻烦——如果他是个朋友的话。”
“又一个朋友——在现场。那你那位库勒的诚实又从何谈起呢?”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科赫像牡蛎一样紧紧关上了门,把我从他的公寓赶了出来。”
“他不会把我关在门外的,”她说,“或者他的伊尔泽不会。”
他们走了长长的路一起来到了公寓。雪凝结在他们的鞋上,令他们像坠着铁脚镣的罪犯那般举步维艰。安娜·施密特说:“还远吗?”
“不太远了。看到前面路上那堆人了吗?差不多就是那儿。”那堆人像滴到白色上面的一滴墨水,流动着,变换着形状,又向外散开。待他们又靠近了一点后马丁斯说:“我想那就是他所在的街区。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政治示威游行?”
安娜·施密特停下了脚步。她说:“你还跟谁说了科赫的事?”
“就跟你和库勒上校说了。怎么啦?”
“我害怕。这让我想起……”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人群,他一点也不知道从她那混乱的过往升腾起了怎样的记忆,向她发出了警告。“我们走吧。”她向他恳求道。
“你疯啦?我们是有事来的,很重要……”
“我在这儿等你。”
“可你是要去跟他说话的。”
“马上去搞清楚那些人……”她接着说出一句对于一个在舞台脚灯后面工作的人来说很奇怪的话,“我讨厌人群。”
他继续一个人慢慢朝前走去,雪在他的脚后跟上不断结块。这不是一个政治集会,因为没有人在发表演讲。他感到那些脑袋都转了过来看着他走去,好像他是大家正在等待的人似的。待他来到那一小堆人的边缘,他确定了那正是他要找的房子。一个人使劲看着他说道:“你又是一个吗?”
“什么意思?”
“警察。”
“不是,他们在干吗?”
“进进出出都一整天了。”
“大家在等什么?”
“想看他被抬出来。”
“谁?”
“科赫先生。”马丁斯忽然觉得也许是除了自己之外有人发现了科赫先生没有做证的事,可这也不至于劳动警方啊,他问,“他干什么了?”
“还没人知道。他们还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自杀,也许是谋杀。”
“科赫先生?”
“当然啦。”
一个小孩子来到这位向他爆料的人身边,拉了拉那人的手。“爸爸,爸爸。”小孩头上戴了顶羊毛帽,像个小侏儒,脸冻得白里透紫。
“哎,亲爱的,怎么啦?”
“我听到他们在格栅里说话了,爸爸。”
“哦,你个小机灵。跟我们说说,你都听到什么了,汉塞尔?”
“我听到科赫太太在哭,爸爸。”
“就这些,汉塞尔?”
“不,我还听到那个大个子在说话,爸爸。”
“啊,你个小机灵,汉塞尔,跟爸爸说说他都说什么了。”
“他说:‘你能告诉我,科赫太太,那个外国人长什么样儿吗?’”
“哈,哈,你瞧,他们觉得这是谋杀。谁又会说他们错了呢?科赫先生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在地下室里割断自己的喉咙呢?”
“爸爸,爸爸。”
“怎么啦,小汉塞尔?”
“我透过格栅往里看,看到焦炭上有血。”
“真是个孩子。你怎么知道那是血?雪水到处都能漏下去的。”那人转过身来对马丁斯说道,“这孩子就是想象力丰富,等他长大了说不定能成为作家。”
孩子苍白的小脸严肃地向上盯着马丁斯,随后只听他喊了声:“爸爸。”
“怎么啦,汉塞尔?”
“他也是个外国人。”
那个男人大笑了一声,引得周围十几个人都扭头看了过来。“听听他说的,先生,听听,”他骄傲地说道,“他觉得这事儿是您干的,就因为您是个外国人。说得就像这些日子我们这儿外国人不比维也纳人多似的。”
“爸爸,爸爸。”
“怎么啦,汉塞尔?”
“他们出来啦。”
一群警察簇拥着蒙了布的担架走了出来,下台阶的时候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担架放低,生怕在踩实了的雪上滑倒。男人说:“因为有废墟,所以救护车没法开到街里边来,得把它抬到转过街角才行。”科赫太太也出来了,走在一行人的末尾,头上裹了条披巾,身上穿了件麻布上衣。走到人行道边缘的时候她陷进一个雪堆里,那硕大的身形看着活像一个雪人。有人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她用失神而又绝望的眼神四下看了看身边这群陌生人。如果这里面有她朋友的话,估计她面对面看见也认不出来。马丁斯在她经过的时候弯下了身子,装模作样地系着鞋带,但等他从地面抬起目光时,发现在跟自己双眼齐平的地方,小汉塞尔正用冷血小侏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
顺着街道走回到安娜身边后,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那个小孩正在拽他父亲的手,从他的口型他可以看出那仿佛一首冷酷民谣中叠句部分般的音节:“爸爸,爸爸。”
他对安娜说:“科赫被杀了,快离开这里。”对抗着积雪的牵绊,他用最快的速度走着,忽左忽右地拐着弯。那个小孩对他的怀疑和警觉仿佛笼罩整个城市的一朵云般在蔓延——他们走得再快也无法摆脱它的阴影。安娜先是跟他说:“那么科赫说的都是真的,那里的确有第三人。”稍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这肯定是谋杀。如果没有阴谋要掩盖是犯不着杀人的。”但马丁斯心里太紧张了,只顾匆匆地走,这两句话都没听到耳朵里去。
电车在街道尽头像冰锥一样闪着光:它们又沿着环路回来了。马丁斯说:“你还是一个人回去吧。在事情搞清楚之前,我会和你保持距离。”
“可是没人会怀疑你啊。”
“他们正在询问昨天拜访过科赫的外国人。暂时可能会有点令人不愉快。”
“你为什么不去找警察呢?”
“他们太蠢了,我信不过。看看他们都往哈利头上栽了什么?而且我还想冲一个叫卡拉汉的家伙动手来着。他们一准会怀恨在心的,至少他们也会把我从维也纳送走。不过要是我保持安静的话——那就只有一个人会把我送走:库勒。”
“我想他不会想要这么做的。”
“如果他心里有鬼就会,可我真不能相信他会心里有鬼。”
临走前她说:“小心点,科赫才知道那么一点他们就把他给杀了。你知道的可是跟科赫一样多啊。”
回萨克旅馆的一路上,安娜对他的提醒都在他的脑海中回响。九点之后的街道冷冷清清,只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都会转过头去看看,仿佛那个被他们用如此无情手段保护着的第三人正像行刑者一样尾随着他。大饭店门外的俄国哨兵在寒冷中看着有点僵,但他是个人,他有一张脸,一张长着蒙古人眼睛的老实巴交的农民脸。那第三人没有脸,只有从窗口看下去的一个头顶。在萨克旅馆施密特先生说:“卡洛韦上校来过,说要见您,先生。我想您能在酒吧找到他。”
“我一会儿就来。”马丁斯说完直直地就掉头朝旅馆外面走去:他需要时间来思考。但他刚走出门外,一个男人向他走来,轻轻抬了抬帽檐,用很坚定的语气对他说道:“请吧,先生。”他打开一辆漆成土黄色、挡风玻璃上贴着英国国旗的卡车的车门,不容置疑地把马丁斯请了进去。马丁斯没有抗议就顺从了。他很肯定,或早或晚,警方是会问到他头上来的。他的乐观只是装给安娜·施密特看的。
司机在结了冰的路上开得很快,丝毫也不考虑安全,马丁斯对此提出了抗议。他得到的回答只是一声愠怒的哼哼和一个模糊不清的句子,里面包含着“命令”一词。“你有杀死我的命令吗?”马丁斯用玩笑的口吻问了一句,这回什么回答也没有得到。他瞥见霍夫堡皇宫那些巨人雕像头上摇摇欲坠地顶着巨大的雪球,然后他们便一头扎入了照明很差的街道,使得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远吗?”但司机对此根本未予理睬。马丁斯心想,至少我还没有被逮捕:他们没有派卫兵来,我是被邀请去的——这难道不正是他们使用的词吗?——到警局去做一份陈述。
车停了下来,司机带路走上了两段台阶。他按了一扇很大的双扇门上的电铃,马丁斯察觉到门后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他猛地转过身来对司机说:“这儿他妈的到底是……”可是司机已经回身下了半截楼梯,而面前的门也已经在打开了。黑暗之中,他被门内的灯光晃得有点睁不开眼。虽然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听到克拉宾来到了他跟前。“哦,德克斯特先生,我们都快着急坏了,不过谢天谢地您总算来了。让我跟您介绍一下威尔布里厄姆小姐和冯·梅耶斯多夫伯爵夫人。”
自助餐,咖啡杯随处可见;冒着腾腾热气的大壶;一位女人因为在行使着权力而放光的脸;两个长着六年级中学生聪慧脸庞的年轻人;聚在后面当背景的一大堆人,长着家庭照相簿里那般相似的脸,全都那么老派,那么乏味,一副忠实读者该有的热诚的、喜滋滋的样貌。马丁斯朝身后看了看,门已经关上了。
他绝望地对克拉宾先生说:“我很抱歉,但——”
“别再多想了,”克拉宾先生说,“喝杯咖啡,然后我们就去参加讨论会。今晚的观众很不错,他们会让你表现出最佳状态的,德克斯特先生。”两位年轻人中的一位把一杯咖啡放到他手中,另外一个还不等他说出自己更喜欢喝不加糖的咖啡便已经舀了几勺糖在他杯子里。年轻些的那个凑到他耳边说:“稍后您能给我在您的某本书上签名吗,德克斯特先生?”一位穿着黑色丝绸的大个子女人咄咄逼人地走到他跟前对他说:“哪怕伯爵夫人听见我也不在乎。德克斯特先生,我不喜欢你的小说,我不同意它们的写法,我觉得小说就该讲一个好故事。”
“我也这么觉得。”马丁斯绝望地说道。
“好了,班诺克夫人,等到了提问环节再说吧。”
“我知道自己讲话有点直,但我敢肯定德克斯特先生会更看重开诚布公的批评。”
一位老妇人,他猜应该就是伯爵夫人了,过来向他说道:“我不怎么读英语书,德克斯特先生,不过我听说您的……”
“您要不赶紧喝完?”克拉宾一边说一边推着他走进里面的房间,那里有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正带着悲戚戚的耐心坐在围成半圆形的椅子上。
对于那天的讨论会,马丁斯对我说不出太多东西来,他的脑子依然被稍早见到的死亡弄得有点蒙。当他抬起头来,随时都以为自己会看到那个叫汉塞尔的孩子,听到那挥之不去、咬文嚼字般的叠句:“爸爸,爸爸。”克拉宾显然已经说起了开场白,由于我对克拉宾知根知底,所以我敢肯定那会是一幅关于当代英国小说的非常清楚、非常优美而又毫无偏见的图画。我经常听他这番说辞,一般只根据具体的英国来访者稍加变动,对其作品加以强调。他会对各种技巧上面的问题都略加触及——视角、时间的推移——然后他会宣布会议进入提问和讨论环节。
马丁斯一点儿都没听到第一个问题,所幸的是克拉宾顶了上来,做出了令人满意的回答。一位戴了顶棕色帽子、脖子上围了一片皮草的女士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可以问问德克斯特先生是否在忙于新作吗?”
“哦,是的——是的。”
“可以问问书名吗?”
“《第三人》。”马丁斯因为跨越了那道心理障碍而获得了一种虚假的自信心。
“德克斯特先生,能告诉我们哪位作家对您的影响最大吗?”
马丁斯不假思索地答道:“格雷。”他指的当然是《紫鼠尾草骑手》的作者,而且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的回答令大家普遍感到满意——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奥地利人问了句:“格雷,哪个格雷?我不知道这个名字。”
马丁斯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安全了,便说道:“赞恩·格雷——我不知道别的格雷。”话音刚落,从英国人集中的地方便传来了虚与委蛇的低笑,这令他很是不解。
克拉宾为了那些奥地利人而插话道:“那是德克斯特先生开的一个小玩笑。他指的是诗人格雷 [11] ——一位风格优雅、温和、深邃的天才——大家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之间的紧密关联。”
“他的名字是叫赞恩·格雷吗?”
“那是德克斯特先生的玩笑。赞恩·格雷写的是我们所谓的西部小说——那种关于匪帮和牛仔的二流廉价畅销书。”
“你不认为他是个伟大的作家?”
“不是,不是,差得远着呢。”克拉宾先生说,“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都根本不会称他是个作家,他充其量只是个流行艺人罢了。”马丁斯跟我说,这话引起了他最初的反感。他之前从不把自己看作是个作家,但克拉宾的自以为是激怒了他——甚至从克拉宾眼镜片上反射回来的光似乎也成了一个令他光火的原因。
“他凭什么不是?”马丁斯的话冲了起来。
“啊,这个啊,我的意思只是说——”
“莎士比亚是什么?”
某人奓着胆子说道:“一位诗人。”
“你读过赞恩·格雷的书吗?”
“没有,不能算是——”
“那你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两位年轻人中的一个想要替克拉宾打圆场。“那詹姆斯·乔伊斯呢,你把詹姆斯·乔伊斯摆在何等地位呢,德克斯特先生?”
“摆是什么意思?我不想把任何人摆到任何地方。”马丁斯说。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塞得已经太满了:他跟库勒上校一起喝了太多的酒;他坠入了爱河;有个男人被杀了——而他现在又有了一种相当不公的感觉,觉得自己被人针对了。赞恩·格雷是他心中的英雄:要是他容忍别人这样的胡说八道那他就不是人了。
“我的意思是说您会将詹姆斯·乔伊斯摆在真正伟大的作家之列吗?”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写了什么?”
尽管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他正在制造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场面来,只有一个伟大的作家才能说出如此傲慢、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来。有几个人在信封背面写下格雷的名字,伯爵夫人用嘶哑的嗓音低声问克拉宾:“赞恩是哪两个字?”
“跟您说实话吧,我也吃不大准。”
又有许多名字同时朝马丁斯飞来——有些小而尖利比如斯泰因 [12] ,有的似圆圆的卵石比如伍尔夫 [13] 。一位留着一缕额发,带点知识分子气质的奥地利青年喊道:“达芙妮·杜穆里埃 [14] 。”克拉宾先生皱起了眉头,扫了一眼身边的马丁斯,随后小声说道:“放过他们吧。”
一位穿着手织套衫、面容和善的女士用充满伤感的语调问道:“德克斯特先生,我觉得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像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样把感情写得如此富有诗意,您同意吗?我是指用散文。”
克拉宾低声说:“您可以谈两句意识流。”
“什么流?”
克拉宾的声音里现出了一丝绝望:“求您啦,德克斯特先生,这些人都是您真正的崇拜者,他们想要听听您的见解。知道吗?他们可是把学会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啊。”
一位上了年纪的奥地利人问:“在当今的英国,有哪位作家在声望上能与已故的约翰·高尔斯华绥相匹敌吗?”
场内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怒气冲冲的喧哗,杜穆里埃、普里斯特利 [15] 和某个莱曼 [16] 的名字在耳畔飞来飞去。马丁斯心情沮丧地坐回到椅子上,眼前再次出现了积雪、担架和科赫太太那张充满绝望的脸。他忖道:若是我不曾回去,若是我不曾问问题,那个小个子男人是不是会依然活着?似他这般送上另一个牺牲品又能为哈利带来什么好处呢——这么一个牺牲品能缓解的是谁的恐惧呢?是库尔茨先生、库勒上校(他难以相信这点),还是温克勒医生?他们当中似乎谁也不够格引发地下室里那桩死气沉沉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罪行。他能听到那个孩子在说:“我看到焦炭上有血。”有人朝他转过一张没有五官的空白的脸来,一个灰色的黏土的蛋,第三人。
马丁斯说不出他是怎么把讨论会的剩余部分给撑过去的。也许是克拉宾把火力给吸引了过去;也许某些听众帮了他的忙,他们饶有兴致地聊起了某部流行的美国小说的电影版。马丁斯就这么模模糊糊地坐着,待他再度醒觉过来,发现克拉宾已经在发表对他表示感谢的结束语了。这时两位年轻人中的一个领他来到一张堆满了新书的桌子跟前请他签名:“我们只允许每个成员签一本书。”
“我该干些什么呢?”
“只要签个名就行了,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期盼了。这本是我的《弧形船头》,如果您再给我随便写上几句那我就太感谢了。”
马丁斯拿出笔来写道:“b.德克斯特,《圣塔菲的孤独骑手》的作者。”年轻人看着这个句子,把字迹上的墨迹吸干,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马丁斯坐下来,开始在扉页上签起本杰明·德克斯特的名字来,从身边的一面镜子里他看见年轻人正在把自己的题字给克拉宾看。克拉宾疲软地挤出一丝笑容,摸着自己的下巴,从上到下,从上到下。“b.德克斯特”“b.德克斯特”“b.德克斯特”,马丁斯一本接一本快速地签着——这样一来倒也不算是个谎言了 [17] 。书一本接一本地来到各自主人手里,让人高兴的简短恭维之辞从他的笔端纷纷落下,如同一个个屈膝礼一般——当作家难道就是这样的吗?马丁斯心中开始对本杰明·德克斯特蹿出一股火来。真是个自鸣得意、无趣乏味、华而不实的傻货,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签着第二十七本《弧形船头》。每次他抬起头来拿过下一本书,都看见克拉宾忧心忡忡、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学会的成员们已经开始带着战利品陆续回家了,房间渐渐空了下来。突然,马丁斯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宪兵,似乎正在跟克拉宾的那两个小喽啰发生争吵。马丁斯觉得在他们的话语中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顿时慌了神,这一慌更是连残存的一点常识也失去了。此时只有一本书还没签了,他草草写下最后一个“b.德克斯特”便朝门外跑去。那个年轻人、克拉宾和那个宪兵都站在入口的地方。
“这位先生是?”
“他是本杰明·德克斯特先生。”
“厕所,厕所在哪儿?”马丁斯问。
“我听说有位罗洛·马丁斯先生坐你们的车到这儿来了。”
“弄错了,显然是弄错了。”
“二楼左拐。”年轻人回答道。
马丁斯出门后朝楼梯下走去,经过衣帽间的时候一把抓过自己的外套。在一楼的楼梯平台上他听到有人正沿着楼梯上来,越过栏杆一看,发现来人正是我派去确认他身份的佩恩。于是他折回身去,随意打开一扇门,进去后把门关上,随即听到了佩恩走过去的声音。房间一片漆黑,此时忽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哼哼,他回转身来,看着这个用途不明的房间。
他什么也没看见,声音也停了。他稍微动了一下,声音又开始了,像是受到阻碍的呼吸。他保持不动,声音又渐渐消失了。门外有人在喊:“德克斯特先生,德克斯特先生。”然后一个新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有人在低语——在黑暗中长久又持续的自言自语。马丁斯开口问道“有人吗”,那声音又停了。他再也不能忍受了,掏出打火机来。脚步声从门外经过,下楼梯去了。他连着摩擦了几次打火机上的小滑轮,都没把火打着。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移动,又有什么东西在半空中抖出链条的声响。他又气又怕地再问了一遍:“有人吗?”回答他的只有咔嗒咔嗒的金属声响。
马丁斯绝望地想要把打火机打着,右手不行又换到了左手。他不敢走远,因为他已经无法判明和他共同占据房间的这位伙伴的位置了,此前出现过的低语、哼哼和咔嗒咔嗒的金属声全都停止了。这时他害怕自己找不到门了,伸出手去拼命地摸索门把手。他对黑暗的恐惧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对警察的恐惧,因此根本顾不上自己正在闹出的声响了。
佩恩在楼梯下面听到声响后折了回来。他打开楼梯平台上的电灯开关,门底下透进来的光让马丁斯有了方向感。他打开门,朝着佩恩露出凄然的笑容,然后回头重新打量了一下房间。一只被链子拴在栖木上的鹦鹉正用亮晶晶的小眼珠回瞪着他。佩恩用非常尊重的语气对他说道:“我们正在找您呢,先生。卡洛韦上校想跟您聊聊。”
“我迷路了。”马丁斯说。
“是的,先生,我们觉得事情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