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日礼拜。先是吾曾托华官转达皇帝,言:敝使此来颇不易,意欲一穷中国之名胜而后归,不知热河之御园(原注:此御园华人称之为万树园,意谓树木多至不可胜数也。)能赐予敝使一观否?皇帝首肯,且令余今日往观(原注:此在中国制度上为特别恩典)。
故今日早晨三点钟,吾等即起,至行宫门首,与中国各大员同候圣驾(原注:候驾系中国礼节)。候至三点钟之久,圣驾方至。
其状与昨日相同,皇帝自坐一极高之无盖肩舆,用16人抬之。其前有音乐、卫队、旗伞、旌节无数。抵门,见吾辈立于门前,即一面令舆夫停舆,一面招吾至舆前谈话,为状颇觉亲切。言曰:朕此时要往宝塔上礼佛去,天天早晨,朕总得要去的,你愿跟我去么?余曰:敝使所奉宗教与陛下不同,礼佛即与教律有背。皇帝曰:那么不跟我去亦好,你要往万树园中去玩儿,我便找几个人陪你去。可是万树园地方太大了,一下子也玩儿不了许多,你到了园中,爱玩儿什么地方,便叫他们引导,不必拘束。余亟向皇帝行相当之礼,称谢曰:敝使蒙陛下被以殊恩,使草野之人得增见识,实属感激不尽。又言:敝使抵热河后所见所闻,均足令远人称誉不止,贵国地大物博,财力殷富,即此已足见其一斑矣。于是皇帝喜甚,立命相国和中堂及国老数人为吾游园之伴侣,己则仍令舆夫前行往宝塔礼佛。
吾与和中堂及诸国老端立道旁,俟圣驾前去已远,乃相偕至一幄休息片刻,略进果点。此幄盖专为予等预备者,陈设亦颇井井可观。已而余等离幄,骑马入园,曲折行三英里,所见风景略与吾英彼德福省之留墩相若,而气象之雄厚则过之。园中多奇树,逐路均有丛菁,修治整洁,自远望之,蔚然覆地,以其形态及大小之不同,遂令全园景色随地异趣。已而豁然开朗,面前突现一湖,临湖以望,彼岸乃渺茫不能悉见,则全湖之大,盖非吾目测所能计其面积也。此时湖中已有一装饰华丽之船,停泊以待,其旁复有小船数艘,系预备装载侍从之人者。于是吾等乃登船泛湖。湖景不必言,即就船中所陈之瓷瓶、古董及壁间所悬书画等,仔细研究之,已足令吾终日不厌。然吾此行为游园而来,心不能专注船中也。
船既开行,吾等一见岸上有特别之建筑,及可以注意之景物,立即停舶登岸观之。统计是日停舶之次数约在40至50之间,即一路所经宫殿及帷幄,共有四五十处之多也。此等宫殿及帷幄、建筑均雄大异常,其中有悬挂乾隆皇帝《秋狩图》及其《功业图》者;有藏各种绝大之玉瓶及玛瑙瓶者;有藏最良之瓷器及漆器者;有藏欧洲之玩物及音乐、歌唱之器者;余如地球仪、太阳系统仪、时钟、音乐自动机以及一切欧洲所有之高等美术品,罔不俱备。
于是,吾乃大骇,以为吾所携礼物,若与此宫中原有之物相较,必如孺子之见于猛夫,战栗而自匿其首也。然而华官复言:此处收藏之物若与寝宫中所藏妇女用品较,或与圆明园中专藏欧洲物品之宫殿较,犹相差万万。吾直不知中国帝王之富力何以雄厚至此也。
所经各宫或各幄必有一宝座,宝座之旁必有一如意,其状与昨日赠与英皇者相若,盖亦代表和平兴盛之意云。吾欲缕述此万树园中之景物势必成一无穷故事,篇幅有限,讵能多记,要而言之,凡吾侪英人以为天然之景色,人为之美术品,以及历史上遗传之古董,足令风雅之士流连把玩而不忍舍者,此园中罔不全备之也。
已而游兴渐阑,吾与同游诸大员告别。相国和中堂曰:今天我们只看了全园东边一小半,尚有西边一大半未曾走到,异日再陪贵使玩儿罢。
同游诸人除相国和中堂外,一为次相福中堂;一为福中堂之兄福大人。福大人初为两广总督,而近任四川总督者。一为松大人,青年之能员,曾任外交事务者,四人均系鞑靼,均穿黄马褂。松大人则新自俄边回华,闻余曾任驻俄公使之职,居圣彼得堡有年,乃与余谈俄事。自言:近来奉命赴察克图与俄官会商通商事务,俄官所派者为一大将军,制服之上有一红色徽带,且有一宝星,式样与贵族所佩者相像。吾与俄将军相见后,意见颇洽,未及多时,即将交涉办妥。言时,颇有得色。且问余俄国之富力何若?兵力何若?若欲一探余学问之深浅,及余对于中俄两国之感情如何者,余均以相当之言辞答之。
是日游园之际,相国和中堂状貌最为恭恪,无一时不注意于礼节,无一时不保守其大臣之威仪。然余细察其隐衷,则与余甚不相得。
晨间,余与彼骑马同行之时,余曰:热河一处,本系荒僻之乡,今乃美如锦绣、烂若春花,令吾辈得徜徉其间,饱享清福,实不得不拜谢康熙大帝之赐,而大帝开创热河之奇功,尤足动后人之敬仰也。和中堂大奇,问曰:你何以亦知康熙大帝?谁告诉你的?余曰:敝国系文明进化之国,学僮、士子均习历史之学,岂有强大如贵国声名威德震烁全球者,敝国人反有不知其历史之理耶?余为此言,所以称道中国、谀颂中国者至矣。而和中堂则始终不悦,以为吾辈英人不必具有学问知识,有之亦不能令华人起敬,吾诚不知其于意何居也?
次相福中堂,意态洒脱,待人亦和善,颇不拘于虚礼。其兄福大人则一举一动无不谨守绳墨,且以前此人曾任两广总督,与西人时有交接之故,对于吾辈亦颇以能员自命。今晨,皇帝驾抵宫门之时,余与各大员趋前致敬。彼忽自后微掣余袖,余不解其故,方拟回首视之,而彼又举手轻叩余帽,意似告余皇帝之前应免冠以为礼者。此免冠之礼惟吾西方有之,中国人无论何时,万无磕头见人之礼。此公惧余失仪,嘱余御前脱帽,不问即可知其以熟于西洋事务自命也。
职是之故,余至游园之时,自计此人既以熟于洋务自命,余当设法以娱之,使至皇帝之前为吾吹嘘一二,或者于吾此次来意不无小补。因曰:大人为中国兵家,功业彪炳,敝使良深仰慕,此次敝使东来,部下带有卫队一班,颇精于欧洲新式之火器操法,倘异日大人有暇,敝使拟请大人观操,藉聆雅教,弗审大人亦肯赏光否?福大人意颇冷淡,岸然答曰:看亦可,不看亦可,这火器操法谅来没有什么稀罕。
余聆此答语,心乃不胜大异,余于福大人虽不能断定其曾否一睹火器之式样,而中国目下之军队,则可决言其必无火器。既无火器,而犹故步自封,以没有什么希罕一言了之,吾诚不解其用意所在矣。此事当余发吻之初,吾料其必甚乐闻,乃不意得此冷淡之答语,吾心颇觉不怿。尤有一事,亦大足令吾丧气。
游园时,相国语我曰:方才得到个信息,说你们那“狮子”船与“印度斯坦”船已到了珠山了。余以“印度斯坦”船长麦金吐司有回船之意,即乘机言曰:此次敝使所携各项礼物大半均由“印度斯坦”船装载,而该船船长麦金吐司现在已见过皇帝,留滞此间亦无所事事,拟先令彼回船料理一切,俾将来回国时可减缩预备之时间,不知中堂能允许否?中堂未及置答,福大人即掺言曰:这哪使得,我们天朝万没有允许外国人个人往各省去旅行的规矩。言时面色至觉严厉。余竭力解释其理由,且竭力谀颂之,彼不惟置之不顾,且自此以后,终日不露笑容。
余静思其故,苟非此公在广东任内,曾遇有同样之事件,而酿成棘手之交涉者,即此公自命能人,深恐吾英吉利人,随地探察中国之民情风俗,于中国有所不利耳。此二种理由均有令福大人拒吾建议之能力,而后一种理由似尤较前一种为近情也。余见此项谈判既无进行之余地,即亦舍之。而谓相国和中堂曰:敝使尚有数事,拟与中堂从长计议,不知明日或后日,中堂能拨冗与敝使谈话片刻否?中堂为人外貌恭谨异常,谈话时,声色亦颇和悦客气,然于此事乃亦不肯应允,仅向余道歉数回。言:这几天,皇上万寿期近了,我要布置一切,忙得很。万寿之后,皇上即须预备回銮,料来也没有什么空闲,倒不如索性到了北京,我们在圆明园中常叙叙。
余思相国之言如此,其意盖以在热河之时,已不愿与吾再见,而吾心中所欲陈白之事,万不能即此缄默。因曰:中堂政事纷繁,既无暇赐见,敝使自当听命,但敝使尚有微忱未能伸达,拟于日内开一说帖进呈左右。中堂政务之暇能赐予批览否?中堂曰:那是无所不可,请送过来罢了。余思此进递说帖一举,已为吾最后之办法,即承中堂允许,自当于一二日中办妥送去。至于效果如何,则颇非余所能预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