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7日礼拜一。午刻,由北京馆舍出发。
未出京城之前,途经一幄,和中堂及福中堂兄弟与高级官员数人均已齐集幄中。身服官服,气象至为雍穆,似专候余等者。余入,与诸人行相见礼后,即见幄之正中设一桌,桌上复以黄绸,黄绸之下有卷形之物两件。和中堂曰:此中一系敕书,即皇上答复贵使说帖之书信;一系物品清单,详开皇上赐予贵国国王各物之名目。俾贵使回国后有所查照。
余曰:敝使来此,观光未久,遽尔言归,心中自不能无所悒悒,但愿贵国皇帝俯允敝使所请,则今兹别之悲或可稍杀。中堂闻言大愕,似深异吾言之不当,以至下文之答语竟无从说起者。默对有顷,中堂即改谈他事。言:贵使留京之时,不知饮食一项颇合贵国人士口吻否?又言:今兹贵使自北京前往珠山,皇上已派定松大人为护送官,此人办事很好,谅能与贵使投合。言时,面有笑容,蔼然若友朋之送别。
福中堂兄弟则面色至觉不怿,且不喜与吾交谈。吾因此乃不能无疑,或者中国朝廷诸大员对于吾此次所上说帖,意见各自不同。当会同讨论如何答复之时,不免小有冲突,故有如是之现象欤?
吾与中堂谈话既竟,将告别出幄,中堂即呼一五品官头戴水晶顶子者,至其前使跪,别有二官捧案上之敕书及礼物清单,用黄色阔带两条缚于此五品官之背上。缚已,五品官起立出幄,上马向通州而行。吾及部下各员亦立即上马。
行二小时,抵通州馆舍,前导之五品官复下马入其厅事,跪于吾前,至吾以亲手接受其背上所缚之敕书及礼物清单后,始鞠躬而退。
通州一处有馆舍甚多,然大半僻处陋巷之中,荒废不治。吾所居之馆舍则与城垣相近,房屋尚新,建造之费达十万金磅,然其始并非特造之馆舍,乃某藩司之私宅。据教士言:此大员前此服官广东,以贪墨不法之故,为乾隆皇帝所斥罢。房屋财产悉数充公,其本人则今尚禁锢狱中,已终身无赦释之望。又言:此座房屋当以吾欧人居之最为合宜,因此屋建造之费都系该藩司服官广东时,向吾欧人勒索而来者也。
通州一处,地方虽小,然以密迩京师之故,中朝颇重视之。设有文武大员各一,武员即樊大人,汉人也;文员乃一满洲鞑子。今日见吾至,即来馆舍中请见,言:这几天河里的水已浅了,此后一天天浅下去,再过几天,大船即不能行走,若用小船装运或由陆路行走,实在太不便当。幸而贵使来得还早,明天即赶紧动身,或尚不至有什么阻碍。目下船只等项已由兄弟代为置办,明日早晨贵使即可上船,然而此刻已迟了几天了,若能早几日到此,路上必可格外方便些。
余聆其言自至河畔观之,则河中水量,果较浅于吾辈自天津来时多矣。
8日礼拜二。上午,至河岸督饬苦力搬运什物上船,数小时始毕。华官对于吾辈之敬礼及代为照顾什物、行李之妥密,仍与来时相同,夜分启碇。
9日礼拜三。昨夜虽启碇,而所行不远,因水量极小时时搁浅也。
今日复搁浅二三次,天气则夜分及早晨甚冷,昼间颇温暖。
10日礼拜四。下午,樊大人来言:现在松大人奉到皇上手谕一道,那谕中所说的话,松大人打算自己过来与贵使谈谈。余曰:甚好。
未几,松大人已乘一快船向余船疾驶而来。余即谓樊大人曰:请你先去招呼松大人,说等他的船停了,敝使先去拜见他。樊大人如言先驾一小船而去,至松大人之船与吾船相并时,吾即过船与松大人相见。
见面之初无非重提旧事,说前在热河时承松大人引导游园,敝使感激之至,现在又承贵国皇帝命松大人为敝使之导护官,敝使更觉荣幸万分。松大人亦做相当之客套,言:兄弟蒙皇上派为导护官,得与贵使同往珠山一行,实在荣幸得很。因自怀间出皇上之手谕读之,谕中大致谓:着松筠导护英国使臣前往珠山上船,一路当留心照顾,切实保护。倘英国洋船已不在珠山,即着松筠径行带同该使臣等至广州上船。务须亲视该使臣等妥稳上船后,方得回京复命云云。
读毕,余问曰:现在敝使将往珠山,不知前日敝使托和中堂饬人送往珠山之信现在已经送去否?松大人问:什么书信?余曰:即系敝使写与古完勋爵嘱其停船守候者。松大人曰:这封信想来不关重要,怕还没有送去。余曰:此信并非不关紧要之信,缘敝国皇帝只命古完勋爵督驶“狮子”船,运送敝使到中国为止。到中国之后,倘敝使不令其留候,该勋爵即可自由督饬该船驶往它处,缘“狮子”军舰之事务甚多,非仅限于运送敝使也。松大人曰:那么兄弟立刻写信往北京去,请和中堂派人飞送珠山,想来不至于赶不上。余曰:如此甚好,费神,费神。遂辞别还船。
未及一点钟,松大人即过船回拜。客套既毕,因正式之谈话已于顷间说过,此时乃随意闲谈。
首由松大人讲述俄国情形,谓俄罗斯的百姓虽然凶狠野蛮,却还不能算得恶人。余曰:前此敝使奉敝国皇帝之命,亦在俄国居住至3年之久。松大人曰:奇事!怎么做一任钦差会做到这般长久呢?余曰:我们欧洲各国,大家都讲交情,这一国派了钦差常驻在那一国;那一国也派了钦差常驻在这一国。如此两国之中若发生了什么问题,便可由所派的钦差就近办理,此是欧洲各国向来通行之法。现在无论何国都一致办理的。松大人曰:我们中国的法律就不是这样,我们本国从来没有派使臣到外国去过。外国派来进贡的使臣乃是一种临时的举动,照例至多只许在京城里耽搁40天。倘有了重大事故,也许延长到80天,可是虽有这句话,却是千载难逢的。又曰:中国自有中国的规矩,若这种规矩对于中国,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决不该将它改变。所以外国人到了中国,遇了中西规矩不同之处,只能依了中国的规矩行事。因这种规矩中国人行之已久,虽外国人眼中看了以为奇怪或行之以为不便,中国却决不能依了外国人的话,改变成法的。余曰:中外规矩既已不同如此,敝使此次到华,对于中国的种种规矩实在生疏得很,难保于觐见之时不无失误之处。但是这种种失误,不能算得敝使的过失。因敝使到中国后,自知人地生疏,非向一般富有经验的人讨教讨教,说不定要闹笑话。故一举一动都依了向在中国当差的西人的话干去,倘依了他们的话还是不对,那便不是我的不是,是他们的不是了。松大人曰:贵使这话从哪里说起?贵使此番到中国来,一切举动都颇能合成,即使有什么不周到之处,我们天朝也决不在这一些小事情上过于苛求的。
松大人此言,颇合中国大臣身份,盖中国大臣所言莫不夹有此种语气也。松大人去后,樊、周二大人仍留吾船中,至夜分始去。
吾与彼等闲谈时涉及一事颇堪记述。彼等言:现在贵使自北京前往珠山,所用各项船只大小凡40艘,执事之人自大员到苦力船户为数约为1000。此项用费皇帝规定数目,每天以5000两为限,倘或不敷,应由沿途地方供给。又言:贵使留居北京时,每日用费规定1500两云。夫一两之数约合英金六先令八便士。以物价极廉之中国,而吾等一日之用费竟有此至巨之数目,宁非咄咄怪事!当吾等居留北京时,日用之费自起居饮食以至于一切杂物,虽颇有失之过奢者,而谓每日需用1500两,则吾无论如何决不肯信,或者乾隆皇帝为优待吾等计,定此极丰之数。而墨吏极多,层层剥削之,规定之数与开销之实数相去,乃不可以道理计耳。
记得周大从曾向余言:去年山东河决,淹没居户无数。皇帝中年曾在该省打猎,深知该省情形,闻奏,立命拨发库银十万两赈济灾民。而户部先没去其两万两,以下每一转手则复去若干两,自两万、一万以至数千数百不等,层层干没之手续既过,最后之实利及于灾民者不过两万而已。嗟夫!孰谓中国人之道德优胜于他人,窃恐东洋孔夫子之子孙与西洋美门(译者按:美门一字,源出叙里亚,言财帛也。《新约》经尝用之,指执掌天下财富之神,今人有译作财神者)之子孙,同其为不肖而已。
11日礼拜五。船行极迟,船户及纤夫竭全日之力,所行不过十数华里。盖因河水极浅,水力已不能浮船,所以能前者,用人力强拉之,使船底与河底相擦而进耳。有一船体积较大,而所载较重,竭力拉之竟不进咫尺,后由密司脱麦克司威尔、甲必丹麦金吐司、吉伦博士等进策于华官,令以大船所装之物分作数小船装之,始能前进。三人本在大船之上者,至此亦改乘较小之船矣。
12日礼拜。过船谒松大人,松大人言:据珠山最近来信,你们那洋船仍旧停在珠山等着,贵使可以不必性急了。又言:现在水浅船慢,若贵使老是坐在船中觉得有些气闷,不妨上岸走走,看看村景,但是走时当留心着,不要离船太远,太远了找不到船就麻烦了。
谈论有时,余复提及正事。言:此次敝国皇帝令敝使远使贵国,意在开辟英中两国交际之萌芽,俾此后两国常相往来,感情益形亲密。而贵国大皇帝或可因此对于吾英国臣民之来华者,格外推诚相待,保护亦可因此格外周到。余言未及已,松大人即曰:我们皇上对于广州的外国人,不论是哪一国臣民,都是一体好好儿看待的。余曰:那自然,敝国侨民也没有一个不敬爱贵国皇帝,故于贵国皇帝所颁布的命令,不论怎样,只须能力上办得到,敝国商人无不乐从。可是我们两国通商至今,前后已有12年之久,这12年中,贵国皇帝对于我们侨商所颁布的上谕,已不止三道五道,而我们侨商却一道都没有见过。旁的不必说,单就说税率一端而论,起初几年,洋货的入口税收得极轻,现在一年重似一年,与从前相比已加了数倍,若贵国有正当的理由或有特别的支出,加税本来是可以的,无如加的是加,而理由却始终没有明白宣布。倘若贵国只顾加税,有增无已,敝使恐怕将来英国商人到了负担不起的那一天,那每年60大船的商品简直不能再运到贵国来了。所以这一件事总得望贵国想一个正当的方法才好。
松大人曰:方法是要想的,不过我们天朝的税则不是老不更变的。若遇国家用费少的时候自然赋税轻些,连你们外国人也可沾些光;若国家费用太繁,或因某某数省出了重大事故急待大宗款项使用,那么不得不在赋税上面酌量加些。这是不论本国商人、外国商人都是一样的,并不是专门挖苦你们洋人。余曰:这话说得不差,即如1782年的加税,敝使也知道贵国因安南西藏发生变乱,军饷浩繁的缘故,但是此种临时增加的税,到事平了就应该减少恢复原状。自从那税增加了到如今已有十年了,中国并无减轻之意,故我们英国商人心上颇有些不舒服。
松大人曰:现在中国已太平了,这一宗税,便是贵使不说,中国朝廷也早已提议裁减的了。余曰:果使此项消息确凿,则贵国皇帝体恤英人之心大足令敝使欣喜敬仰。敝使甚愿贵国皇帝德泽四布,声威益张,使其祖宗相传之大业安然立于稳固不摇之地位。所惜者,敝使来此之后,为时匆促异常,未能将心中积悃与相和中堂详细谈之,请其转达圣听。而敝使晋京时之导护官又适为金大人,其人天性倔强,排外之见甚深,敝使有所建议辄为此人所阻,心中至以为闷。倘贵国皇帝于敝使晋京时即派大人为导护敝使之人,吾知以大人之开明和易,必造福于吾英人不浅。此非敝使面谀之言,盖事势然也。
松大人曰:那自然,那自然,兄弟是很熟悉洋务的,向来和洋人很要好。这一回的事虽然现在机会已过。敝使不能为力,然使将来别有机会,兄弟必从中出力。要知道咱们虽是国籍各异,言语不通,交情总还讲的。
语时情意之殷恳,足令吾深信其字字由衷,绝无虚饰。倘松大人此一席话犹含有虚伪敷衍之性质,而非推诚相待者,则松大人可谓世界第一虚伪家矣。
13日礼拜。至天津,华官至岸上采办大宗供给之物储之船中,以备航行之用。其中肉类有羊肉、猪肉、鹿脯三种;果类有梨、桃、橘、栗、葡萄各种;又有数种则非欧洲所有,吾不能举其名,但知其为味鲜美可口而已。此种供给之物吾已记不一记,即此番自北京至天津,一路饮食,亦无日不有佳馔。今日必欲特别标出之者,以今日尝新之时,松大人曾亲至船中请安故也。尤有一事吾亦不得不记,牛乳之为物,吾欧洲之人殆无一不视为通常食用之物,而华人则但视为母牛哺育子牛之用,人类鲜有取而食用之者。后见吾等每食必用牛乳,即所饮之茶亦用牛乳调之,始知吾等有一日不可无此君之势。乃于供给物中增入牛乳一项,以投吾人之好。然以此物得之不易,航行之中更无从日取得鲜乳。松大人意在示好于吾,命人购得多乳之母牛二头,特用一船装之以备不时之需。此举于吾英国旅客至有益也。
吾于此时意想中乃不得不重提往事。方吾来时,自天津登岸而后,一路供张之具既穷极侈靡,而抵热河之时,复由天朝相国费二日之光阴导吾游园。宫廷之中,皇帝万寿之大礼余亦得躬与其盛,平心而论,一国之对待外国使臣如此亦可谓克尽厥礼矣。然而居未二月即欲令我回国,方其逐客之际其势汹汹,几不容吾多做一日之勾留,则其情景亦大足令吾丧气。及吾既首途,供张之盛又复如前,即此牛乳一项为事虽小,亦不得不感佩华官照料之周到。而始而热,继而冷,终乃复热,出尔反尔,此中起伏之波遂令余百思不得其解。就吾武断之意见言之,或者此番供张之所以复盛者,乃系中国朝廷自知其逐客之行为不合于理,而又不便直认其过,故为此以为弥缝之计耳。
14日礼拜一。晨间天气极冷,亭午乃暴热,顷刻之间变化乃如易季,身体遂大受其影响,有卫队数人因此致病。
17日礼拜四,路过大坟场数处。
以意度之,此地必与大市镇或大都会相近,即此地岸上所见之人民数亦较多于前。据云:中国之人口南多于北,此后每日趋南,人数必按日递增也。今日于岸上人丛中见妇女多人,相貌既不楚楚可观,衣服亦殊欠整齐,以状度之,彼田中劳动之人,现方力事秋收者或即此辈妇女之所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