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徵 阮元記
小滄浪者,歷下明湖西北隅别業,即杜子美所言“北渚”也。鱼鳥沈浮,水木明瑟,白蓮彌望,青山向人。至此者,渺然有江湖之思。别業爲鹽運使阿雨窗林保所築。雨窗移任天津,方伯江滋伯蘭領之。方伯移任雲南,余乃領之。與學署相距一湖,少暇,即放舟來,讀書于此。或避暑竟日,或坐月終夜。筆牀茶竃,夷猶其間。鵲華在北,惜爲城堞所掩。歷山在南,蒼翠萬狀,遠望梵宇,小如箱箧。或黑雲堆墨,驟雨翻盆,萬荷競響,跳珠濺玉。霅然而霽,殘霞雌霓,起于几席,斜日向晚,湖風生凉。皓月轉空,疏星落水,鸳鴦鸂鶒,拍拍然不避人也。及其清露濕衣,仰見參昴,城頭落月,大如車輪,是天將曙矣。此境罕有人領之者。
小滄浪雜詩 阮元
獨泛滄浪平底船,荷花面面葉田田。風光誰許平分得,人與池心四照蓮。池中碧蓮一枝,四心分出,因以名之。
小艇穿池不礙花,種花人借艇爲家。收來荷葉青盤露,剛足今朝七碗茶。
筆牀書箧向池攤,池上荷花高過欄。搘起烏篷遮午日,一雙銀蒜壓青竿。
蜀葵開盡又生芽,便有千枝木槿花。階草蒙茸平接水,破萍跳出小青蛙。
北渚紅橋小笠亭,蕉衫竹扇此消停。斜陽若爲人閒立,留照湖山半角青。
蟬歇殘聲緑樹閒,霞痕山影共斕斒。微風吹動金波色,月在東南箕斗間。
槐葉宵炕柳夜眠,新涼如水下遥天。開襟陶寫惟風月,絲竹情懷漫早年。
最好凉深獨立時,五更露氣到清池。城頭落月輕黄色,多少鴛鴦睡不知。
大明湖水即《水經注》之“濼水”,其地較大清河高十餘丈,其下流入大清河處,今尚名濼口。蓋大清河乃古之濟水,濟水縱能伏流,斷不能逆流上山。今學者皆稱明湖爲濟水,雖竹垞亦沿其誤。又“水木明瑟”四字,見《水經注·濼水》下,足以盡明湖之妙。如上沙陸氏水木明瑟園,乃借用也。故予题小滄浪軒額曰“水木明瑟”。
水木明瑟軒即事 阮元
小港西軒外,扁舟北渚涯。百弓開柳岸,六柱泛蘆簿。
獨往無前約,高情得我儕。李公休皂蓋,杜子屢青鞵。
橋约低栽葦,亭門窄縛柴。軒窗商啓閉,几席合安排。
煮茗然雙鼎,攤書占一齋。寫碑《金石録》,题字水松牌。
檻曲看盤鶴,牆陰認篆蝸。舊詩猶在竹,午夢間通槐。
起對山鬟擁,閒臨天鏡揩。嵐光遥接案,波影上平階。
巖屋小於匣,池魚輕似釵。濠梁多古意,泉石湛秋懷。
拄笏西風爽,搴簾夕照佳。新涼流玉宇,暮色動銀淮。
月露收園鑰,輪蹄憶箭靫。江湖浪游迹,襟抱未全乖。
夏日游大明湖孫韶
萬斛珠泉水,匯此一湖渌。誰取碧玻璃,區畫作棋局。畛畦轉側分,短蘆自隨屬。輕航故溯洄,既往路仍復。新荷漾绿盤,隔岸散幽馥。時有鸕鷀鳥,踏上孤亭宿。小泊水楹西,柳下清風續。陽烏正停午,咫尺判涼燠。此境在吴越,亦復稱清淑。何況北地中,瀟灑真絶俗。雲深水化烟,坐久舟如屋。遥聞清磬聲,飄渺隔湖隩。更尋蘭若游,憑高一縱目。
秋日游大明湖呈雲臺閣學
何元錫
尋秋思北渚,一棹出澄鲜。霜醉數林葉,水寒千頃烟。题襟追往哲,問字得新箋。翻恨公移節,家山入夢牽。
小滄浪開碧蓮一朵,四面四心,攢簇數百瓣,折歸供四照樓下,與友人同赏。余有句云:“一枝折向水晶盤,十二蓮心共一攒。儘有花光酬坐客,不妨樽酒合圍看。”段赤亭松苓句云:“匝水窥魚戲。”刻劃最工。後杭州陳雲伯文述補咏之云:“吹堕仙雲玉女家,風裳水珮各清華。鱼窥曲沼團團月,人繞方塘面面霞。如此同心宜百子,但看半影已雙花。尋常連理應羞比,無數夗央避碧沙。”亦復工麗。
坐小滄浪,可見學署之鐘樓。冬時林葉疏脱,始見歷下亭。由小滄浪乘舟,經北極閣西至曾南豐祠。祠邊即北水門,明湖匯七十二泉之水皆從此瀉出,經華不注、渫口入大清河。城上重闉,下臨平楚,曰“匯波樓”。鵲、華兩山,青翠相競。余题“鵲華秋色”四字扁懸樓上,用松雪圖名也。南豐祠多水木之趣,秋藤壓廊,閒花繞屋,人迹罕有至者。
明湖白蓮數十頃,無閒地,種荷者以葦爲界,舟行不能見花,爲可惜,故余有“會須盡剪青蘆葉,頓放花光上客船”之句。
雨後泛舟登匯波樓 阮元
急雨才過水上樓,門前爭解木蘭舟。垂楊小屋菰蒲岸,不聽涼蟬已覺秋。
湖裹荷花百頃田,濕香如霧绿如天。會須盡剪青蘆葉,頓放花光上客船。
就樹營巢湖上家,罾鱼小彴水三叉。南豐祠下無人到,籬落閒開木槿花。
鵲華清翠近城多,十里泉田足稻荷。樓外斜陽秋色早,更從何處覓鷗波。
山左學署四照樓,乃施愚山所题扁。樓面北,前有清溪一道,自西而東,石橋、板橋各一,以通行者。夾岸槐柳蔽日,紅欄逶迤。溪中赤鯉徑尺,鳞鬣可數,惟清流太急,不能栽荷耳。樓窗四敞,每當夏日,牆外明湖千畝,荷氣欲蒸,與風俱滿。冬雪初晴,尤極玉樓銀海之趣。
四照樓讀書濟寧王宗敬
負笈來東閣,名樓許暫僑。虚窗開四面,淑景正三朝。冰泮明湖澈,山環歷嶺遥。水看花洪繞,火向杖藜燒。秘館探瓊笥,丹砂碾藥瓢。書多金石略,友半竹林翹。引鏡皆青眼,憑欄即絳霄。晨星看傅説,暮鼓震皋陶。月爲吟遲落,鐙緣注細挑。何當逢比讖,子幹已相招。
余有《山左學署八咏》,屬同年王椒畦學浩圖之。一四照樓。二濯纓橋,即樓下小石橋也。三小石帆亭,亭在橋之東北,臨水如舫,扁爲翁學使方綱所题。四石芝,巨石甚透,在樓西之客軒内。五玉玲瓏,巨石立濯纓橋南,玲瓏高丈許,旁有古柏。六海棠沜,玉玲瓏少東有海棠一株,蔭將一畝,南壓溪水。曰沜者,所以名此溪也。七鐘樓,在學署之西南,高臺重構,萬瓦在望。八曰積古齋,即小石帆之後軒。余聚山左金石數千本,校正于此,適御賜御筆《筆誤識過》墨刻卷子,論“積古”“稽古”之義,紀恩述事,名此齋也。
山左學署八咏
落日城頭雨,東風泉上春。湖光復山色,齊向倚欄人。四照樓。
落落橋上人,泠泠橋下水。顧影獨整冠,清歌懷孺子。濯纓橋。
烏浴闌花外,魚跳窗影中。滄江卧米叟,畫舫記歐公。小石帆亭。
西軒石如菌,松杉得甘露。恐有仙人來,采與東坡去。石芝。
岱雲一片白,風雨雕玲瓏。落地化爲玉,朗朗對裴公。玉玲瓏。
十丈赤珊瑚,紅泉入鏡湖。輞川圖畫裹,惟解種茱萸。海棠沜。
臺迥烟波闊,檐虚夕照間。蒲牢靜無語,霜氣滿秋山。鐘樓。
吉金與樂石,齊魯甲天下。積之一室中,證釋手親寫。積古齋。
學署八咏同作朱文藻
懷虚鑒始明,四方無不照。山光南北臨,林木東西眺。
登樓縱雄談,咸莖正同調。四照樓。
名泉七十二,此水從何分。平矼鑒人影,冠纓有塵氛。臨流試湔濯,驚散游魚群。濯纓橋。
舟在川上行,亭自水邊住。張帆凌長風,幻石忽停駐。人生豈久繫,踪迹任來去。小石帆亭。
泰岱受宋封,瑞産千萬芝。一本化爲石,何年此留遗。我若餐烟霞,煮以療蜩飢。石芝。
吾鄉蘅圃宅,有石题宋綱。杭州沈氏園有玉玲瓏石,刻宋花石綱题名。此石既形似,而名適相當。我效米顛拜,不覺懷故鄉。玉玲瓏。
花開春似海,花落水流春。秋深復作花,花白如爛銀。時八月杪,開白花數朵。恨然與花别,釃酒酬花神。海棠沜。
危樓屹坤維,洪鐘挂天表。閲世四百年,塵積聲聞杳。爲語城中人,各自理昏曉。鐘樓。
積古斯稽古,字異義本同。奎文炳日月,金石羅齋中。枕葄有至樂,所貴在虚衷。積古齋。
丘縣劉大觀松嵐
秋水横素波,四山相背向。讀書居此中,了了見萬象。四照樓。
已復抗塵容,況積胸中垢。多謝在山泉,可濯亦可漱。濯纓橋。
翁公濡巨豪,题曰“小石帆”。春風捲不去,留以貯經函。小石帆亭。
槎枒一拳石,形似商山芝。想其出土日,當在秦皇時。石芝。
不待神工鑿,自有天然竅。安得文人心,玲瓏如此妙。玉玲瓏。
玉皇案邊人,手握衡文節。迴飆拂袖來,苔徑積紅雪。海棠沜。
沈沈徹昏曉,渺渺入烟霧。聲從何處來,樓影壓秋樹。鐘樓。
古人名不朽,存者乃金石。試問齋中人,先生恐六一。積古齋。
乙卯八月,招同馬秋藥比部履泰、颜心齋教授崇槼、武虚谷進士億、朱朗齋文學文藻,登匯波樓,過曾南豐祠,歸集積古齋。明日,遣骑傳箋聯句,往返十數次,凡三易僕馬,故有句云:“詰朝寫唐韻,旁午置鄭馹。”
集積古齋紀事傳箋聯句
乾隆歲乙卯,八月日在戌。秋藥。晏序漸蕭寒,沖襟各恬佚。心齋。出門喜秋晴,回首謝塵汩。虚谷。舟憑樵風引,心與菱唱暱。朗齋。漚萍任飄泛,水木相明瑟。雲臺。荒汊發棹尋,古堞劃雲出。秋藥。不升樓觀危,焉知市廛窒。心齋。湖貪泉脈衆,水卧虹影七。朗齋。雙峰秀八神,單椒望尤崒。雲臺。足繫弁陽情,合染松雪筆。秋藥。内見漁罾亂,外喜耕犢叱。心齋。犖埆古道車,榰柱野人篳。虚谷。甚愛場登禾,最羡釀取秫。朗齋。楊柳岸容疏,蒹葭渚勢密。雲臺。古意即目生,秋懷共誰述。秋藥。蒼茫感百端,酩酊願千日。心齋。機發檻落猿,巧中矢貫蝨。虚谷。是日劇語史事。雄談人愕顧,狂笑鳥駭疾。朗齋。景遠神屢拊,氣軼志強飾。雲臺。青霞興未闌,白日光欲畢。秋藥。餘勇取支徑,瓣香率吟匹。心齋。盱江振風雅,歷下享芬苾。虚谷。文古疇能宗,才鈍勉塞詰。朗齋。虚廊壓寒蔓,野忱羞脆蔤。雲臺。回船已篝火,把酒還散帙。秋藥。嚴政無劉章,大嚼等吴質。心齋。榜齋稱積古,討藝鮮遺術。虚谷。鼎訝今撲滿,圭記古中必。朗齋。齋陳古鼎,中有五銖泉,青绿相结。又有虚谷《古玉圭圖考》。斯篆石摹樂,商鑄金弆吉。雲臺。齋中有琅邪秦刻及商銅距末。怪圖秦海神,幽訪夏后堲。秋藥。縱言到太華,牵連及二室。心齋。往往涉仙幻,時時弄狡獝。虚谷。諒無拘忌人,誰彈駁雜失。朗齋。坐喧鶴夢覺,砌答蟲語唧。雲臺。剪燈見燭跋,收器餕籩實。秋藥。窗低落月大,橋仄暗泉泌。心齋。談陣暫交綏,詞鋒復提律。虚谷。詰朝寫唐韻,旁午置鄭馹。朗齋。扣門官租催,報句敝賦悉。雲臺。思慚久澀竽,體畏密比櫛。秋藥。旋轉怒鈴騶,奔驟憊閒佶。心齋。兹游洵朗鬯,此飲實馨逸。虚谷。少抒曠士懷,一洗旅人邱。朗齋。已洽良會歡,肯防清咏溢。雲臺。匪敢追孟韓,勝事須評騭。秋藥。
湖山之勝,游者各自領略,譬如讀書,各有所見,不必盡同也。秀水吴秋雀友松嘗作《月夜游大明湖記》一首,鋪陳終始,委曲自道,頗能抒其所欲言。
月夜游大明湖記吴友松
蓮子湖,古山湖也,在濟南城西北。湖中植蓮可百畝。夏秋之交,游者特盛。予嘗三至其地,一以朝,一以雨,一以夕。朝則曉暾破烟,清露滴響。雨則隔浦紅喧,新流碧漲。夕則香入鷗夢,燈動漁榜。蓋是湖之勝,略盡於兹,而猶以爲未足者,游之事畢,而游之興未盡也。晝長多暇,謀爲樂方。客曰:“是不可以需也。三五、二八,良夕佳候,不輿不騎,跕而走,前舫徵歌,後船载酒,夜闌乃歸,歸必盡醉。”主人曰:“善。”乃具肴核,擕筝笛,選新聲,擇華色,乘暝踏舟,燃燭理楫,遵湖之漘而共駕焉。于斯時也,涼波送槳,縞月近客,舉杯當空,理曲爲樂。或引吭而徒歌,或一倡而迭赓。或操吴歈,或效秦聲。或繁弦之雜彈,或清瑟之徐引。汊分路轉,忽遠忽近。扣舷和之,風袅餘韻,飄飄然若溯銀浦,入廣寒,而不知此身之尚在乎城闉。于是逍遥北渚之亭,翱翔會波之樓。水鄉早寢,栖烏同寂。惟屋影之參差,間樹陰之蒙密。迴舟出港,忽人語出自叢薄,則一小舟剪波而來。新蓮嫩藕,實于舟腹。擘而嘗之,可析酲;分而甘之,可潤肺。飲者樂,歌者繼。雲停不流,月堕鏡裹。荷香在衣,蘆葉吹雨。如冰壶濯,若寒雪洗。沈沈四靜,清徹肌髓。然後知向之未盡乎游,游之樂必如是而後止。游在庚戌六月既望之夜。同游爲幻香叟,爲東皋烟侣,爲灑然亭長,爲適園灌者,與余而五。
吴秋霍《题<小滄浪圆>》絶句云:“明湖游興勝江鄉秋老蘆花小舸忙。今日濟南名士盡,白鷗明月小滄浪。”圆乃吴竹虚所繪,以贈阿雨窗都轉者也。
華不注山獨立平楚中,秀削孤清,蒼翠濕人眉宇,即酈道元所稱“單椒秀澤”者也。屢欲賦之,愧體物不稱。後見馬秋藥比部履泰詩云:“天抛秀氣成孤注,我縱心兵已萬周。”竟閣筆。華不注山下泉源灌注,陂池交屬,荷稻之利,村民賴之。余每與比部乘款段往來其間。城中達官,不知此地之妙。比部詩云:“荷花怒發疑嗔岸,黄犢閒眠解看人。”亦足管領清境矣。
余以“秋日游鵲、華兩山”試士歷城,范李四律甚佳。餘如德州蕭與澄作,極幽峭之致,長清耿玉函三絶,有弦外響,歷城馬中驥古體,亦清空一氣,皆能不負题者。
秋日游鵲、華兩山 范李
青螺點點碧天秋,清氣横空足勝游。北郭兩峰真秀絶,東山雙屐最風流。華跗直與孤雲立,鵲壁平從曠野浮。不是弁陽老詞客,鷗波圖畫爲誰留。
翠微深處淨無塵,成嶺成峰面面真。十里雲霞開勝地,九秋風日助詩人。浮嵐對峙遥通徑,流水中分再問津。記否登臨三月後,瘦紅肥绿媚殘春。
石勢凌空碧插天,扶筇直上到層巅。恰從烟雨初晴日,快結溪山未了緣。扁鵲燒丹攀古竈,頃公取飲記華泉。振衣千仞情何在,白苧青藤是謫仙。
神秀真堪倚岱宗,又疑太華矗芙蓉。東山更比西山瘦,近岫應憐遠岫濃。載酒人來黄葉寺,談詩客上白雲峰。西風落日低城堞,渺渺秋懷更幾重。
蕭與澄
拾級憑陵屐未停,兩峰卓立插青冥。蓮峰一朵跗明水,神鵲千年注地經。緣徑薭花沾露冷,滿林風葉入秋聽。青藤白苧人何處,唯有松濤起翠屏。
耿玉函
鵲華兩點翠微中,繚繞秋光望不窮。幾縷晴烟遮欲斷,半沈林表半浮空。
落木蕭森北燕迴,好將清興共登臺。會波樓外斜陽裹,一抹山光抱郭來。
青巒翠壁照人衣,暮靄空濛合四圍。最是秋深黄葉路,兩山風雨送人歸。
馬中驥
鵲山蜿蜒復平敞,不注崚嶒競秋爽。雙峰對峙濟水分,人與閒雲共來往。閒雲吹盡淡秋天,翠螺影落明湖邊。若從城南望城北,兩點點破齊州烟。齊州南山青未了,登臨不嫌此山小。碧岑丹磴低平原,木葉亭皋風袅袅。秋風西來吹鬢絲,不曾蠟屐空吟詩。一朝領略兩山勝,無愁落日歸來遲。
秋藥比部通籍後始學爲詩,清深逋峭,在唐宋名家之間。有《秋藥庵集》,桂未谷爲之序。曾主濼源書院,咏彼中名勝甚多。
濼源書院五咏
馬履泰 華池
我家住江鄉,烟水爲四鄰。出門那得爾,一泓亦可人。飛來雙翠碧,辱有平生親。一言幸聽取,勿銜池中鳞。
垂柳
呼奴捲疏簾,煮茗看柳絲。柳絲困風力,低頭弄烟姿。下有蓼數叢,冷紅抽高枝。我非渔丈人,忽作荒灣思。
葦蕩
濟南多暗泉,窪處土脈漸。老葦縱荒根,所占頗不廉。春茁碧於鏃,夏葉銛如鐮。秋乾聲作雨,冬刈織成簾。
鰲簪石
此地富奇礓,佳者足賞音。一枝瘦如筆,何人字鰲簪。平生笑衛公,垂誡護石林。世事如轉燭,散爲礪與碪。
鐵獅峰
精鏐郡所産,往往露英華。頖宫老觳觫,靈巖破袈裟。兹復現狻猊,百獸慴爪牙。應出搏象手,雄文競傳誇。
題王秋史《二十四泉草堂詩集》後
明瑟中間屋數楹,不恒意態若爲情。詩成半染寒烟色,客至同聽老樹聲。自詫平泉歸素士,人從穀水憶狂名。我來曾覓長吟處,惟見蔬畦縱復横。
歷下雜詩
那有池邊舊客亭,祇餘明瑟眼猶青。我來精舍招涼坐,菡萏香中讀《水經》。《水經注》:“北爲大明湖,湖水成淨池,池上有客亭,水木明瑟。”疑即今之五龍潭,桂未谷築有潭西精舍。
城中春水多於地,客裹心情澹似鷗。更欲憑虚凌浩渺,天風吹上會波樓。會波樓據湖上最高處。
三年金綫舊池臺,棄與人家貯酒材。一笑仍歸前進士,丁香花上鳥飛來。金綫泉上有谷繼宗舊亭,其《贖歸》詩有“棄作三年賣酒家”,又有詩云:“丁香烏啄穠華紫,丙穴鱼吹细浪青。”
靡笄山色绿如描,士女春游折柳條。欲踏秋娘墳上土,禁烟時節雨瀟瀟。千佛山麓有王秋娘墓。
朅來海右徵文獻,任筆如何竟未知。我已手题黄葉卷,更搜春草秀才詩。王秋史詩有“黄葉林中自著書”句,漁洋稱爲“王黄葉”。任濼湄以《春草碧色詩》見赏,又呼爲“春草秀才”。
跌宕樽罍揮彩毫,人傳歷下有詩豪。愛摩長吉驚人句,七十鴛鴦俱錦毛。歷下朱式魯豪於詩酒,其《鏡歌》有“七十鴛鴦俱錦毛,憑誰持照分深淺”,酷類昌谷。
次公嗜酒最疏狂,詩社傳聞結柳莊。揮盡黄金渾不顧,青山無數壓歸裝。朱次公才氣超绝,下筆灑灑千言。家貲用盡,遍游名山而歸。
煮酒敲冰樂事清,那堪小劫忽频更。蕙樓自隔春風坐,愁殺題詩孔麗貞。麗貞自叙早侍二親,極天倫之樂,中更家難,洊罹苦辛。著有《鵠吟集》《藉蘭閣草》。
桂未谷進士馥,學博而精,尤深於《説文》、小學,詩才隸筆,同時無偶。嘗著《晚學集》,予爲序之。
桂未谷馥《晚學集》序 阮元
嘗謂爲才人易,爲學人難;爲心性之學人易,爲考據之學人難;爲浩博之考據易,爲精核之考據難。元自出交當世學人,類皆始撷華秀,既窮枝葉,終尋根柢者也。曲阜桂進士未谷,學人也。乾隆庚戌年見之於京師,癸丑年遂常見之於歷下。叩其所學者,則固芟華秀,采枝葉以至根柢者也。顧自謂所學者晚,未能治全經,成一家之説。然求之于經史、金石、聲音、文字諸大端,皆博觀而精核之。
時出其所見於古人後,有可傳者。于是日出其草稿舊紙以應元之求。久之,積成卷帙,因自名之曰《晚學集》。嗚呼!士人所學,苟一日得見根柢,何晚之有?況未谷爲此學垂二十年,尤盡心于許叔重之書,較之手披萬卷不能識一字之聲義,與夫悟良知而矜才調者,其孰早孰晚,當必有辨矣。
曲阜顔衡齋崇,又號運生。博學工詩,天性真率,家藏吉金最富。又與曲阜桂未谷馥爲友,同撰《歷代詩話》數十卷。孫蓮水韶過其寓館,赠以句云:“曶鼎蜼尊险字戈,微茫科斗辨無訛。也因闕里鄰家巷,眼見千秋法物多。”
明張江陵奪情,編修吴中行、檢討趙用賢劾之,廷杖出都。庶子許國鐫杯二,玉以贈吴,兕以贈趙,各有銘。兕銘曰:“文羊一角,其理沈黝。不惜剖心,寧辭碎首。黄流在中,爲君子壽。潁陽生許國爲定宇館丈題贈。”後趙傳之門人黄端伯,端伯傳之門人陳潛夫,兩賢皆殉國難。又曾在何蕤音、章藻功家,藻功刻其櫝曰“三忠口澤”。曲阜顏懋倫得之于市,傳至崇衡齋。江西學使翁覃溪先生與衡齋善,常熟趙王槐,文毅五世孫也,走袁州,跪泣,欲翁之説還此觥也。翁乃爲《兕觥還趙歌》貽顔,顏慨然還之。予至曲阜見詩册,亦作歌云:“我言一物備三善,颜高趙孝翁詞翰。山左風流遍地傳,江南虹月通天貫。”兕觥歸趙歌
曲阜顔懷志
文羊一角古而黝,潁陽生爲定宇壽。致身敢批逆龍鳞,有膽不飲蚺蛇酒。銘詞大書歲戊辰,二百年辭舊主人。陳黄章何遞授受,藏弆不啻瑶與琨。竹垞歌成衆擊節,鳧花滿引犀紋裂。漆後空悲豫讓頭,噀來欲掉常山舌。文毅五世能象賢,吁嗟口澤没不傳。乞得宫詹書巨册,楚弓楚得已堪憐。魯門十月梅花凍,還觥頓釋文孫痛。趙氏之觥颜氏瓢,清齋各挹浮蛆甕。舉觥相屬請勿辭,長跽祠堂奠一卮。吴家舊物今何在,會有延津劍合時。
兕觥還趙歌
滕縣徐縉文
誰家神物來復去,龍飛雙劍延津渡。誰家寶物去復來,趙文毅公兕角杯。兕杯鐫自許文穆,不慎直臣廷杖辱。都門酌酒壽君子,爲取神羊見邪觸。從來重人因重器,古隸大書作銘記。世間拓本亦流傳,趙叟求之以血淚。顏君珍同玉帶生,叟來即還無吝情。何況侍郎作歌序,並教海内傳詩觥。擕歸拂拭三嘆息,沈黝之理古手澤。一樽稽首奠筵前,惟藉黄流告英魄。我想江陵籍没時,圖書彝鼎未應稀。雲烟過眼同幻化,觥兮特邀神護持。奇事無獨必有對,試説相如完璧歸。
兕觥歸趙歌
秀水汪大經
文羊一角新發硎,黄流在中止水渟。庚庚二十四字銘,讀之令我懷前型。江陵奪情歲紀丁,趙公抗疏驚雷霆。伏闕甘受鞭撻刑,放歸祖帳連郊坰。潁陽炯炯雙眸青,酒半起立身亭亭。曰此兕觥惟德馨,用赠君子壽百龄。昭垂從此炳日星,代更墓草飛秋螢。此觥流傳同蓬萍,歷江湖漢淮滄溟。後登闕里顏家廳,主人嗜古摹觥形,手拓銘字傳豫寧。公之五世孫者庭,白頭偶泛章江舲。久痛先人口澤冥,一朝見銘涕泗零。卸帆十日依沙汀,泣叩學士撞寸莛。换鹅爲寫《黄庭經》,報章一月來云亭。忠魂所戀物亦靈,精采不變光熒熒。持告家廟薦醁醽,魂兮翩或乘雲軿。譜成樂府傳歌伶,二百年夢提重醒,一聲歌遏停雲停。
曲阜孔户部繼涵,詩詞、文翰,爲世宗仰。又精推步之學,嘗集十種算書及戴東原編修遺書,刊以行世。其次子廣根即編修婿也。孫昭麟、昭赤並能詩。
题微波榭所刊書
曲阜孔廣燢
微波榭魯東門外,微波主人亡幾載。榭中多刻東原書,《詩》毛《禮》戴勤搜采。上溯天文下水經,方言音韻形聲改。六義而今等弁髦,夏侯海島風流在。起手最初曰考工,考經研義無疑殆。稍後字義《孟子》疏,互證前儒恐貽悔。餘文略傳贈答書,經義紛綸云有待。此榭東原夙未登,主人對之忘朝餒。即衍其意搜鴻儒,張參杜預如學海。參較亥豕訂魯魚,魯國諸生總津逮。晴檐曝背手一編,寒日熹微下蒼檜。
曲阜孔顨軒檢討廣森,始擅詞章,繼乃潛揅經疏,爲《公羊》《大戴》、音韻之學。其文以六朝、初唐爲法,遠出陳檢討其年諸君之上。其經學識解超異,迥出凡流。使天假之年,世應無偶。子昭虔能以詞章世其學。歙朱蒼楣文翰乃檢討之甥,長于文筆,亦可謂酷似其舅矣。
孔編修廣森《大戴禮記補注》序 阮元
今學者皆治十三經,至兼舉十四經之目,則《大戴禮記》宜急治矣。《夏小正》爲夏時書,《禹貢》惟言地理,兹則言天象,與《堯典》合。《公冠》《諸侯遷廟》《釁廟》《朝事》等篇,足補《儀禮》十七篇之遺。《盛德》《明堂》之制爲《考工記》所未備,《孔子三朝記》《論語》之外,兹爲極重。《曾子十篇》,儒言純粹,在《孟子》之上。《投壺》儀節較《小戴》爲詳。《哀公問》字句較《小戴》爲確。然則此經宜急治,審矣。顧自漢至今,惟北周盧僕射爲之注,且未能精備。自是以來,章句溷淆,古字更舛,良可慨嘆。近時戴東原編修、盧紹弓學士相繼校訂,蹊徑漸闢。曲阜孔編修顨軒乃博稽群書,參會衆説,爲注十三卷,使二千餘年古經傳復明於世,用力勤而爲功鉅矣。元從編修之嗣昭虔得觀是書,編修之弟廣廉付刻,元爲序之。元鄉亦曾治是經,有注有釋,鄙陋之見,與编修間有異同。今編修書先行,元寫定後,再以質之當世治經者。
曲阜至聖廟,春夏秋冬以四孟上丁爲祭,衍聖公主之。舊事凡學使者至曲阜,逢丁祭則學使者主之。乾隆五十九年,予按試至曲阜,適逢孟冬上丁,時衍聖公憲培初薨,予以吉禮主祭。
出歷城東門數十里,至龍山。坡公詩云:“濟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龍山馬足輕。使君莫忘霅溪女,時作陽關腸斷聲。”按:坡公此詩用唐人《陽關》詩律,歌者三叠,激調甚高,故匆匆者不及唱也。此調宋人尚有能歌之者,音調少誤,便不入律。南宋姜白石平韻《滿江紅》上闋末句云“聞佩環”,下闋末句云“簾影間”,皆用平仄平,三字激楚清越,似即《陽關》末句“無故人”三字古法。
臨淄齊侯墓在邑東南十里,爲往來必經之處。予作二絶句云:“指數齊南五六丘,累累難辨是何侯。早知千駟皆黄土,不上牛山已淚流。”“畢竟仍傳土一坏,丘明晏子兩《春秋》。可憐上古無書籍,何處青山葬爽鳩。”
新城王文簡公無墓道碑,元爲書立之,有句云:“多恐此碑容易泐,未如詩卷不消磨。”
爲王文簡公書立墓道碑 阮元
先生墓道在山阿,兩載輶軒伏軾過。司去聲李吾鄉推大雅,皋陶從古善賡歌。翰林風月誰能似,齊魯聲華近若何。多恐此碑容易泐,未如詩卷不消磨。
和韻何元錫
六尺穹碑表碉阿,蹉跎游屐未經過。記從邗上瞻遺像,又向滄浪聽棹歌。前輩風流餘著述,當時俊侣盡羊何。夕陽如畫松楸老,一片韓陵定不磨。
明鐵太保鉉守濟南,抗成祖靖難兵最力。有祠在小滄浪之西。舊説太保守歷下時,忽有群僧助戰,乃沂山五百石羅漢也。語雖不經,頗可壯忠義之氣。故予詩云:“兵戈驅石佛,風雨挫真龍。”及予屬青州段松苓入沂山訪碑,遂拓得石佛造象記以歸,應真名贊,歷歷可考,皆天禧、乾興、天聖年間所造。予作詩云:“仰天古洞響登登,五百尊名得未曾。拓向鐵公祠下看,此身原是助兵僧。”
明鐵太保祠 阮元
易謁金陵廟,難攖歷下鋒。兵戈驅石佛,風雨挫真龍。死願先平保,功甘讓盛庸。明湖舊祠外,秋水薦芙蓉。
予在小滄浪時,何夢華出示吴中陸二柳所作長短句一册,雄麗妍妙,獨出冠時,語予曰:“二柳名王任,由例至河工,歷任齊豫令長、刺史,後卒於官。無嗣。生平著述數萬言。所藏金石文字及宋刊善本書不下千種,皆泯然無存,此其吉光片羽也。”
借石倚聲
吴郡陸王任二柳 齊天樂庭中歌蚓次韻
縈泥唱起花間垤,雍門一聲韓女。下飲黄泉,高吟白雪,紅豆抛來如許。非鱗非羽。嘆辱在泥塗,發聲清苦。側耳無人,遏雲高唱孰憐女。儂音知合舊譜,十香人聽月,催按腰鼓。牡蠣牆邊,羅裙匝地,佇把衷情相訴。微風細度。唤小玉尋秋,滿身花露。漏下無人,玉階秋意古。
探春令梁間雙燕次韻
海燕雕梁,雙飛並宿,忍令遠送于野。石雨瀟瀟,剪風惻惻,家在鳳樓鴛瓦。此是前生福,占綉户,憑肩私話。不教一步相離,只容花影縈惹。人在水晶簾下,被曉看梳頭,晚窥妖姹。帳角流蘇,堤防不到,見盡良緣天假。驀地相逢客,誰教結,鶯花春社。尚想年年,差池來共深夜。
永遇樂窗前芍藥次韻
金帶雙圍,鼠姑花後,誰能比數。一尺銀盆,千重绣粉,獨立金盤舞。腰肢困了,臨風態度,彩筆仙郎難賦。好年光,鶯啼燕惜,不遣翠幃無主。鄉山舊事,這番花信,早遣酒船相溯。人亦無雙,花能絶世,一解玲瓏語。如今老去,天涯流落,那有醉紅心緒。消停者,十眉如憶,爲卿作譜。
水龍吟盆中素馨次韻原唱注劉王女墓上生此花
璧人化作輕烟,返魂香逐團欒扇。素瓷冰椀,一窩玉暖,一囊珠濺。亞字闌邊,三三五五,鬥腰風軟。待湘簾高捲,月搜明艷,衷衣解,瓊酥見。傳道小墳三尺,葬深深,忽偷嬌面。春風化了,虞兮花草,淚珠重泫。一片情根,六州滋蔓,老天難剪。怕西園,後夜一靈未散,舞衣仍换。
王竹所初桐爲齊河縣丞,官閒情逸,詞旨清遠,其慢曲如溪流溯風,波纹自行,冷光翠色,演漾不可盡。
惜紅衣不見池荷作花漫賦
王初桐
竹靜階坳,柳垂簾隙,晝陰岑寂。試弄微波,吟懷黯無極。紅衣何許,但千柄,绿裳欹側。寒碧。鑒底戲魚,自田田南北。單絺小幘,曲館追涼,還思展瑶席。微香水檻脈脈,渺堪惜。過了鱼天疏雨,摇蕩翠雲池陌。問恁時何似,霜翦半灣秋色。
念奴嬌板橋寓齋話舊院故事
江南佳麗,有秦淮渡口,桃根迎接。曲巷斜街三百户,一樣玉顏如雪。頓老箏琶,沙孃簫管,縹緲歌聲咽。紅樓十六,柳邊相對簾揭。多少寶犢香車,黄金選勝,桂子秋風客。手帕紛紛稱姊妹,齊綰同心雙結。長板橋頭,烟花佳話,荒草旋銷歇。東京昨夢,俊游江燕能説。
三姝媚澄江門記事
城濠浮小艇,記卧柳斜橋,幽坊能認。第一難忘,是犀箔箏聲,妝樓簾影。秀艷温香,频撲起,詩潮千頃。恨煞東風,吹散氤氲,夢雲未竟。幾日寂寥音信,儘雁断山空,天高雲盡。再入銅駝,怪游踪落絮,隨波無定。一樹枇杷,對小院,閉門深靜。門外殘烟冷照,春畦漸暝。
倦尋芳燈夕
風高戲鼓,月暖烘爐,街喧初起。夾巷簾櫳,對倚新妝羅綺。香霧千門珠翠語,紅雲一片笙簫沸。啓魚關,愛隨芳趁艷,玉壶天地。憶擕賞,東城踪迹,燈焰樓頭,鬢影窗際。宿粉栖花,曾共梅兄礬弟。往來消沈流水外,俊游依約歌塵底。待歸來,掩篔屏,曉寒篝被。
泛清波摘遍紅橋泛舟至平山堂
魚天碧後,鷗雨晴初,柔櫓撇波閒趁早。露臺風檻,總有絲絲麯塵裊。縈洄島。簾陰蘸水,塔影捎雲,花外酒簾飄未了。罨畫仙源,载取清芳到深窈。勝流杳。陳迹幾番夢餘,二十四番啼烏。依舊平岡面山,黛明林杪。赋情悄。歸舫暗逐粉香,高樓遠銜殘照。岸岸春雲擘絮,淡烟籠草。
水龍吟白蓮
爲誰卸了紅衣,绿房迎曉霜綃翦。浣紗人去,凌波人在,水晶宫殿。幾柄亭亭,銀塘十里,冷香吹遍。任鷗昏鷺暝,花光縞夜,沈沈裹,微茫見。何況素雲晴練,舞輕盈,半低纨扇。淡妝月艷,仙姿玉立,粉消鉛淺。小艇回時,浮萍開處,鏡奩窺面。怕遺璫,捲入涼波,又萬葉,西風戰。
吴江陸虔實先生瓚,爲何義門高弟,曾在三禮館,與望溪、穆堂兩公最契合。生平篤嗜尤在漢隸,臨《華山碑》至三百餘本,其專且勤如是。令嗣朗夫中丞燿官山左時,嘗以公手書徐幹《中論篇》《治學篇》刻石于濟寧州學,筆法古勁,足與諸漢碑相頡頏也。
朗夫中丞以郎中出守濟南,洊歷方伯,時當事者勢張甚,貪殘吏因缘爲奸,公爭之不得,度無以制,且親老,即乞養歸。逾年,當事者敗。公方居憂,上詔起之,旋擢爲湖南巡撫。清風亮節,至今東人士女猶能言之。爲山東運河道時,著《運河備覽》一書,斟今酌古,取可以施行者,世以爲精核。又嘗選集名人撰著有關經濟者,彙爲一編,名曰《切問齋文鈔》。自著詩文集若干卷,皆粹然儒者之言也。中丞病亟,夢有人赠以詩云:“能開衡岳千層雲,但飲湘江一杯水。”質明,以語人,遂卒。殆神明之先告耶?予至山左,與公次嗣古愚繩爲金石文字交,聞公之治行特詳。
古愚秉承家學,隸書直追漢人。流寓潭西精舍,所交皆四方名士。尤喜金石刻。嘗跨蹇驢,宿舂糧,遍游長清、歷城山巖古刹,搜得《神通寺造象题字》十八種,及靈巖寺諸小石記百餘種,皆以裨予纂録。搜奇之勤,莫能過此。又嘗刻金石款識,列爲屏幅,用砑蠟法,較之氈搨施墨者,既速且易,亦巧思也。
偃師武虚谷億,説經鏗鏗,探求漢氏之學。少孤,立志敦尚行義。以名進士令博山,惠愛及民。不期月,俗爲革。時有步軍統領番役横於邑中,虚谷按法摧辱之,以此不合上官意,被劾去。生平著述甚多,皆闡抉經術,搜索原本。不喜爲詞章,而詞章亦爾雅醇厚,如其爲人。尤精于金石學,嘗佐予裒輯《山左金石志》,桂未谷贈詩云:“一行作吏早歸田,金石遺文出鄭箋。來往鵲華秋色裹,逢人但乞打碑錢。”嘉慶四年冬,爲朝臣保薦,奉旨召用,而虚谷已先殁一月矣。其犖犖大節,詳孫淵如觀察所爲傳中。
武億傳陽湖孫星衍
武億,字虚谷,河南偃師人。先世居山東聊城縣。勝國時,有遠祖名恂者,以指揮使駐懷慶,遂爲河南人。曾祖維翰,國朝順治間遷偃師。祖朝龍,有隱德,載在方志。俱贈奉政大夫、吏部驗封司員外郎。父紹周,雍正癸卯科進士,由安徽東流縣知縣,行取主事,官至吏部驗封司郎中,監督倉場,有政績。嫡兄三人:修、俊、伸。同母兄一人:倬。弟一人:儒。億生於京邸,少有異表,不苟嬉戲。八九歲,以朱墨點定明代名人制義,第其高下,父驚愛之。年十二,遍覽九經、諸子,爲文下筆千言。年十七至十九,連遭父及母孟氏、生母郭氏喪,哀毁骨立,鄉里感嘆。億父故清宦,官中外卅餘年,家無儋石儲。值伊、洛暴溢,宅舍盡圮,億就高架木爲小屋,讀書其中。嚴冬,衣敗絮,或遇大風雪,持斧出,取薪燃火,手僵斧落,傷足,血没踝,忍痛歸,誦書益力。服闋,應縣試,第一,入學爲附生。乾隆庚寅科,中式本省鄉試第六名舉人。三應禮部試,皆報罷,因游朱學士筠之門。時學士負海内文望,門下士多一時賢俊闊達不羈之才,億盡與交游,而獨以文章氣誼相勖属,學士雅重之,爲延譽。然性樸直,不喜干謁,惟布衣履蹻就日下書肆購異書,所得金石古文,皆爲考證,學日益進。庚子科,成進士。五十六年,謁選,授山東博山縣知縣。縣多山,土瘠,民不務農業。地産石炭石礬,燒作琉璃器皿,供億繁多。商贾幅湊,奸宄所在匿迹。億下車,思所以變易風俗,然後以經術飾吏治,因校士發策。問邑中最敗風俗者,附郭佛寺多女尼,常衒服作佛事,游闤闠間,聚觀者猱雜生事。億汰存其老病廢疾者,餘悉遣嫁之。歲時出講鄉約,至遠僻村落,因加諭教。訟事無大小,至則判決之。或呼冤不及具詞狀,召兩造折以片言,無不得其情而去,胥吏無所施其弊。縣僻無驛傳,有急事,假里馬以供役,轉相科斂,豪者利其事,億禁革之。前官有以石炭饋上官者,浸以成俗,億察民運載山徑中,大不便,手疏其患苦,請除之。捐貲,議立書院於城東范文正祠傍,邑人感激輸將。閲兩月,工竣,命曰“范泉書院”。親臨講課,口授指畫,示以訓詁文字,通經術,樹風節之要,士皆勤奮。檄治鄰邑某窯獄,窯户介典史某以白金二千進,典史憚億威望,不敢言。億廉知之,因禱雨謂典史:“吾禱於神,雖貧,不爲墨吏也。雷霆實聞之。”時方震雷,典史驚悚,遂獲澍雨。先是,縣營弁某有不法卒張保,曾爲弁奪娼爲妾,億因他事治之急,弁屬上官某爲緩頰,不聽,自是怫上官意。會有步軍統領衙門番役頭目曹君錫、杜成德者,倚朝貴勢,出都探事,招從惡少十餘人,縱飲博,横於縣中,億擒至堂下,稱奉要人令,不服罪,按法笞辱之。時秉政者勢張甚,外臺多承望風旨,上官某聞之,以爲禍至無日矣,乃厚贈番役行,而假名濫刑平民劾億。罷職。億官博山,纔七閲月耳。縣民聞億受代,則扶老擕幼,率千餘人赴省乞留。大吏某故賢者,劾億時特爲守所持,及見民情,大感動,因入覲,約與偕行,爲籌捐復。時故大學士公阿文成公見大吏於朝,謂之曰:“例禁番役出京畿,奈何責縣令按法之非,且隱其實,而劾強項吏,何也?”大吏深自悔,然卒格於部議。歸博山,民猶謂當復任,老弱遠逆界外,告之故,人人哭失聲,已而相與館故令家於縣中,朝夕問。億愈不忍以家口累民,乃遣歸其鄉,而自閒游東昌、臨清間,藉書院以糊口。至河南,詣好士友人,與修縣志以終其身。嘉慶四年十月,卒於鄧州客館,得年五十有五。是冬,有旨命朝臣密保内外員操守端潔、才猷兼濟及平日居官事迹可據者,得赴部候旨召用,億名在保薦中。縣令捧檄至門,亡已一月矣。億至性淳篤,生平重風義。嘗由都奉兄倬柩南歸,乏資斧,手輓鹿車,不避溽暑泥濘,比達里門,足重繭。既葬,爲之立後。族孫有孤貧者,十五年與同爨。聞師喪,千里奔赴。嵩縣典史某卒,喪不能歸,解衣質錢資之行。設義田縣北郊,收偃師之棄殤者,冀以厚風俗。在魯山時,楚匪擾,至河南唐、鄧之境,億爲令區畫,議復魯陽關,設兵防交口鎮,以扼荆襄要路,立保甲西山諸村塢,防逸賊竄匿。未及行,而交口鎮、西山俱被賊焚掠無餘。鄧州既經蹂躝,士民禦賊死事者,未得申上其實,億勸立國殤祠,以属鄉勇。其以維持風教爲已任類此。億通貫經籍,講學依據漢儒師授,不蹈宋明人空虚臆説之習。所著經義,原本三代古書,疏通賈、孔疑滞凡數百事。所得列代金石,爲古人未見者數十通,因之考正史傳者,又數十事。今中州人知讀古書,崇經學,搜訪碑刻,備一方掌故,多自億爲倡始云。撰《群經義證》《經讀考異》《三禮義證》《讀史金石集目》《授堂金石跋》、錢譜、詩文集、札記之屬數百卷,與修魯山、郟、寶豐、安陽四縣志,行於世。子三人:穆淳、景淳、盛淳。孫:耒。
舊史氏曰:武君真循吏也。在官七月而得民心如是,令久於其任,治行當不止此。爲縣令者人人如億,吏治之弊,不至不可移易。墨吏負帑愈多,去之愈有所牵掣,強項吏一出而被劾,且以沽名相詬嫉,不遇非常察舉之詔,何以厲廉節耶?予與武君交最密,知其事始末甚悉。及予罷山東廉使任,爲阿附朝贵者所媒孽,事大類武君。獨爲君子求治太急,固俗所忌耶?抑遇非其時也。直諒多聞之交,又弱一个。悲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