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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尘幻影录

第十九回 富而可求将军卖卜 事原难谅皂隶弹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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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全有智、祖诒谋、计多才三人,到了邵捷如家来求见,邵捷如一见他三人的名片,先冷笑了一阵,便吩咐听差,把三人传到客厅里相见。一见之下,邵捷如便说道:“你三位很忙,哪有工夫来见我?”全有智听那口音,已经是立意不善,站起身来,将脸色板得正正的,然后望着邵捷如的脸色,放低了声音,说道:“是今天上午,才听见督办回京来了。”邵捷如道:“你们那位新上司,事情办得怎么样?很高兴吗?”计多才道:“事情办得糟糕极了,同事对于这事,都是怨声载道。现在同事不愿和他共事,很希望督办回任。”邵捷如道:“为什么怨声载道呢?”计多才道:“这一位督办,察察为明,所有额外的人员,也一律要到局,而且办公时间又延长了,早上七点钟全要到。”邵捷如道:“就为这两点,同人不大满意吗?照这样说额外的人员,是该拿钱不办事的。办事的人员,是该到一下子衙门,就走的了。”计多才被他这样一驳,无可说了,便不作声。三个人坐在邵捷如对面,都默然起来。这时,邵捷如鼻子里呼的一声,冷笑出来。立时,脖子上的红筋,也就一根一根,向外鼓胀,然后将头一摆,说道:“你们三人的意思,我早知道了,你不是听说我有回任的消息,又到我这里来做人情吗?老实说,这种差事,干不干都不吃劲儿,我就不服水尚功,他为什么偷营劫寨,硬接了事去了。我无论如何,必得显一显手段,还在他手里弄回来。不信,你就向后看吧。我听说他接事的日子,就是你二位在局,不是感情处得很好吗?”说时,瞪着两眼,便望了全有智、祖诒谋,这二人就像受了催眠术一般,屁股和椅子不肯合作,只是要往上升起,身子就像在钢丝椅上坐着一般,坐下去,升上来,不能安定,两个人的脸,红得酒糟肥肉一般。邵捷如索性提高嗓门说道:“你们既然那样欢迎人,就当想法子拥护他到头,为什么又在我这里说他的坏话?像你这样的人,还靠得住吗?”邵捷如越骂越高兴,他们三人,除了鼻子里哼出蚊子大的声音,答应出一个“是”字而外,什么也不能说出来。正在难下台之时,听差拿上一张名片来,递给邵捷如看。邵捷如将名片接过,看是“王润身”三字,说道:“请进来吧。”说这话时脸上好似有些欢喜的样子。

计多才三人,借着这个机会,便站起来道:“督办有客,我们这且告退。”邵捷如没说什么,只略点了一点头。三人走后,王润身也就走进来,他穿了一件绿哔叽的长衣,套着团花缎子马褂,身上隐隐就带了一阵清淡的香气。面孔上,梳着小小的菱角胡子,还亮油油的,大概是抹上乌须药了。他一进门,把帽子取下,露出西式分头,光乌滑亮,邵捷如只一迎上前,他将右手拿着的粗藤手杖,交给了左手,腾出右手来,伸着和邵捷如握了一握。邵捷如笑道:“快有一个礼拜不见了,什么事这样公忙?”王润身笑道:“我到天津去了,刚刚才回京。”邵捷如和他对面坐了,王润身在身上掏出一个软皮夹子,取出一根雪茄,点了衔在口里,人向沙发椅子背上一靠,提起一只脚,架在沙发椅子的横头,露出长筒丝袜和黄皮鞋,然后伸了一个懒道:“哎哟!这几天我忙极了,在天津每晚上是闹到天亮,不是花酒,便是牌局。还好,闹了一个星期,只用了四五百块钱。”邵捷如道:“北京还不够玩的吗?为什么还到天津去玩?”王润身道:“哪里是去玩,也是去接洽一些事情。快手将军,现在要在德国接洽一批军械,找不到相当的人,一天几个电话,把我催上天津去了。”邵捷如道:“怎么样,你对于吃洋行饭的,熟人不少吗?”王润身道:“认得多着哩,哪一国也有熟人。交外国朋友,没有我多的了。就只一件事,你可以知道我在交际场中欧化得厉害。我有一个礼拜之久,只吃了一餐中国饭,其余都是和外国朋友,在一处吃大菜。”邵捷如笑道:“你若真有这种能耐,赵鼎帅倒是用得着这种人,我前两天自南京回来,还和鼎帅在一处盘桓了多次。关于军械这件事,也略为提到,据说,外国人做这行买卖的,天津多似上海。因为上海来接洽的,大主儿少,天津来接洽的,大主儿多,所以洋掮客也都跑到天津来。一年闹到头,哪有这些人买军火。”王润身道:“这就合了中国人说古董商人那句话了。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他们那些军火,存在本国,反正也是废物,封在库里,迟卖早卖,也和本利无关。现在只拍一个电报或一封信,委托在中国的一个侨民进行,又花得了什么呢。这只要接洽一成功,至少也是二三十万的交易。多起来呢,上千万也说不定。不必多,就闹个小九五回扣,也就发财了。所以洋掮客对于介绍买军火的人,二十四分巴结。从来中外交易,只有中国人巴结外国人,现在是外国人巴结中国人,这也给中国人出一口气了。”说时,口里喷着烟,不住地微笑。邵捷如道:“这样说,你老兄,应该是财神爷了。既然在中间接洽,焉有不落二八回扣之理呢。”王润身道:“照说,我是要发财的。但是很不走运,上一次,接洽了一批,因为买主失败了,事情中途停止。现在一批大的,还是开始进行呢。上一个星期,我倒算了一张命,据说在两个月之内,我准要发财。”邵捷如皱眉道:“嗐!你这样一个欧化人物,怎么还是如此腐败,倒迷信算命的。”王润身道:“你不要说那个话,这人生的八个字,那是有的。就是在外国,也有这种圆光算卦的人。”邵捷如道:“就是外国有,这事我也不信。”王润身道:“你交际还阔,你知道北京城里有一个金鉴人没有?他的命,就算得最灵,你应该也听见人说过。”邵捷如道:“我会过一次面,讨厌极了。说起话来,三句不离本行。坐着一辆破马车,到处奔走,他倒想借着会算命要弄差事呢。我就很怪,偏有许多人给他捧场,二十块钱算一张命,空空洞洞,也不过百十来个字,我看去也平常,有些人真当着金科玉律,说得神乎其神。”王润身笑道:“这个人一钱如命,算起命来,不认交情的。你这样攻击他,也许是他得罪了你吧?”邵捷如道:“不是我要攻击他,我觉得北京城里,事情真怪,医生有人捧,道士有人捧,和尚有人捧,看相算命的也有人捧。越捧呢,受捧的人,架子越大。越大呢,人家越有人捧。譬如姓金的算命,要是两块三块钱,准没有人理他,他一要二十块钱,人家以为值钱,必定不坏,就相信了。”王润身笑道:“不说这个吧?我们两人的主张,根本不同,若是说多了,我们两人会起冲突的,我们再找别的话谈一谈。”说时摇了一摇头,笑道:“你真厉害呀,人家把你的事接过去了,你还可以弄回来。”邵捷如道:“你是哪里听来的消息?”王润身道:“就是在你府上听来的消息,刚才出去三个客,一面走,一面谈着你的事。”邵捷如道:“我不是吹,河工局这种不相干的差事,我真不放在眼里。连这个内阁,也受不了赵鼎帅一通电报,何况是姓水的小子。但是我不服这口气,我非把事情弄回来不可。弄回来之后,若是事忙呢,我就辞职不干,也没关系。姓水的要想这样平平和和干下去,那就不行。”王润身对他伸了一伸大拇指,笑道:“赵鼎帅的人,究竟不错,说得到,做得到,佩服佩服。将来内阁有改换局面的时候,邵督办是少不得要占一席的了。”邵捷如被王润身恭维了两句,便高兴起来,因道:“我是不愿意突然爬起来,总要挨着次序做去。所谓爬得高跌得痛,又说其进锐者其退速。”王润身道:“你这个办法很对,先把根基立得稳了,然后才打开一条路子前进。”邵捷如笑道:“这不用得问算命先生吗?”王润身道:“你不相信算命的就算了,何必一再提到。我今天不过是来闲谈闲谈,可不要以为我是来给算命先生散传单的。”邵捷如道:“俗话说,算算八字,养养瞎子。这些三教九流,吃江湖饭的人,我们原不屑于去推翻他,但也只是由那些无知的妇女,向他们请教。像我们替国家办事的人,自有正当的政见,前途成败,都在自己,关命什么事呢?”王润身一听他发表政见,知道这下面的话就是没结没完,心想我还到这里来听你的教训不成?因此找了两句话闲谈得远一点儿,便告辞走了。邵捷如对于刚才所说的话,也是云过天空,绝没有加以留意。不料过了两天,忽然接到南京来了一封信,是使署秘书处来的,邵捷如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赶快拆开那信一看,那信道:

捷如我兄雅鉴:浦站握别,倏又一周矣。河工事总座已两电雁老,当可圆满解决。兹有恳者,敝友周潜龙将军,精于卦理,更深于麻衣相术。宦游已倦,京华小隐。朋侪因其孤洁,生活过于淡泊,各劝以其所学,公诸社会。周君迫于环境,亦已依允。我兄京华友好甚多,尚乞广为介绍,以玉成其事,弟亦感同身受也,专此奉达,并颂公祺。

弟梁炳南顿首

这封信以外,另有一张纸条,就开的是这个周将军的简单履历。他是四川人,曾留学日本警察速成学校。号象仪,又号了菴。此外并开了他的住址,电话号码,那意思就是要邵捷如先去拜访他。邵捷如接了这封信,审度了一会儿,还是今天去呢,还是明天去呢?后来一想,这个时候,正仰仗南京方面,替自己撑腰,那一方面的人,怎样可以得罪他?反正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还是抽出工夫,今天去的为妙。因就先吩咐听差,打个电话去问问,周将军在家没有。那边一答应在家,邵捷如就坐了自己的汽车,前来拜访。那周了菴,一见名片,马上就请到客厅里会见。邵捷如未见周将军之先,逆料他必是一位老先生,一副道学面孔,及至一见面,他才不过三十来岁,架着大框眼镜,留着时髦短胡子,身上穿了一件玫瑰紫的哔叽长衫,下面又踏着一双黄色皮鞋,精神抖擞。他一见邵捷如,就伸出手来,和他握手,人一笑,露出口里两粒金牙。邵捷如一想,凭这个样子,无论什么事,都好办,为什么要看相卖卦呢?当时邵捷如就先说道:“久要来拜访,总是不得空,今天可幸会了。”周了菴道:“兄弟也是常到南京去的,赵鼎帅是兄弟的先生,又是兄弟的老上司,所以兄弟的关系,和别人不同,常常前去。在南京的时候,就听见说鼎帅非常器重邵督办的。”一面说话,一面引着邵捷如上座。这客厅里,沙发大椅,穿衣大镜,放在寸来厚的地毯上,虽不是十分华丽,却也不见得寒酸,看这种情形,要说他为吃饭卖卦,更不符了。这样一想,关于介绍信的那一件事,倒不便先启齿。

两个人先谈了一些闲话,周了菴似乎知道他的来意,却先说道:“兄弟和鼎帅那里的梁秘书,感情倒还不错,彼此常有书信来往,邵督办和梁秘书也认识吗?”邵捷如道:“彼此也很熟识,兄弟就因为梁秘书有信介绍,才来拜访的。”周了菴笑道:“前一个星期,兄弟确曾托过他,希望他给兄弟在北京多介绍几位朋友。”说时,站起身来,一会儿工夫,就到客厅里的旁屋子里面,拿出一张稿纸来,双手递给邵捷如,笑道:“兄弟无聊得很,打算弄一点儿新鲜的职业玩玩。”邵捷如接过那张稿子一看,只见当头写着一寸来见方的行书,七个大字,乃是:

周了菴将军谈卦

后面有一两百字一道启事,是介绍书性质。那文道:

成都周了菴将军,英姿天挺,文采焕发,身经百战,人通六艺,天下奇才也。其人淡泊为怀,不耽利禄。解甲归来,京华小隐。功成不居,读书自乐,求之今人,不可多得。然家园无负郭之桑,归农未许。琴书非糊口之术,做客犹难。纵将军胸襟远大,不谋升斗,而椿萱并茂,须供甘旨。儿女成行,亦厚瞻仰。同人为玉成将军素志起见,则公劝将军出其余艺酌为问世。盖将军善识阴阳,幼精卦理,更兼曾留学东瀛,长于哲学。融化中西,贯通新旧,其断休咎吉凶,知亲闻亲见。若以指导社会,真迷津之宝筏。岂江湖术士,所可同日语哉?将军一在养亲,二在访友,遂允同人之请,在寓设案谈卦。而将军既熟子平,又习麻衣,并可兼谈命相。凡世人有疑难者,亟应专诚往访,以求指引。将军或有五洲之游,慎勿失之交臂也。

邵捷如从头至尾一看,这一篇小启,虽不至不通,却有些酸溜溜的。再看那下面,订着卦例:卜终身吉凶,一百元,卜十年吉凶,五十元,随时决疑二十元,子平推命,终身三十元,问流年十元,手相每位五元,详谈十元,揣骨谈相二十元。卦例而后,就是介绍人的姓名,第一名就是长江巡阅使赵鼎乾。此外下野的总理总长,在京的名流遗老,列名的共有三四十位。邵捷如心里明白,便先说道:“这事兄弟极端赞成,自然列名介绍。”周了菴笑道:“邵督办不觉得这事有些无聊吗?”邵捷如道:“笑话了,八卦是伏羲所画,文王后来推演的,都是古圣人的事业,中国国粹所在。现在的人,忘了根本,不懂得易学,更不懂得卦理,这种古学大有失传之虞。周将军能够出来提倡,是再好没有的了。”周了菴笑道:“这个年头儿,在北京混饭吃,要不想个妙法,总不免于落后,兄弟对于混差事这一层,是异常灰心。所以主张一变,改了用本事来挣钱。成功不成功,兄弟是不敢断定。反正失败了,也不用得要什么本钱,这是落得做的一个生意了。不过我要求许多朋友帮忙,有两层办法。像赵鼎帅这种大人物,能允许填他一个名字来介绍,这已是十分客气,当然不便再去要求他。像我们都是好朋友,将来兄弟或者也有效劳的时候,所以很希望给兄弟在朋友里面,多多介绍。”说毕,抱着拳头连作几个揖,因笑道:“兄弟的设备,和旁人不同,邵督办可以请到我课房里去参观参观。”邵捷如一想,他另外还有课房,我倒要瞻仰瞻仰。周了菴笑道:“就是这一间小小的屋子,兄弟也按着哲学心理学布置的,岂是其他卦摊可比?”一面说着,一面将邵捷如向里引。走到屋里,只见屋子中间,摆一张五尺长的横案,上面陈设着香炉、木盒、木头格子、笔墨、萸木板之类。檀香炉里,烧着一缕细细的香烟,绕着圈圈儿向上升。靠北方壁上,挂着一轴人物画,一个赤身披发的人,腰里围着一圈树叶子。他盘着两条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捧着一个八卦图,画上横写着古圣伏羲大帝之位。这一轴画的两边,列了许多上古衣冠的人物,也有站的,也有坐的,大概那就是文王、孔子之流了。左边一个茶几,上面叠着木版刻字《易经》。右边一个茶几,摆着特别加大的罗盘。桌子南边地下,放了一个圆式的拜垫,大概那就是磕头通诚之所了。周了菴指着桌上道:“邵督办,你看看这种布置如何?都是按着古传之法吗?”邵捷如点头笑道:“很好,但是从来只听见古人占卦的话,不知道这卦是怎样的占法?周将军能够做一个样子我看看吗?”周了菴正着面孔,说道:“不可以。”转身又闭了眼睛,微微地摇摇头道:“这是圣人之大道,不可以闹着玩的。但是邵督办有什么事要问一问,兄弟倒可以诚心诚意地代占一卦。”邵捷如要看一看占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道:“我自然有点儿事,不过不便烦周将军分神。”周了菴正要卖弄他的本领,便笑道:“邵督办总记得疑思问这一句格言吧?我们有疑,去问谁呢,自然是问古之圣人了。问古之圣人,除了占卦,哪还有第二法。”邵捷如因他这样夸张,倒不便不理会,就依了他的话,说是自己对于政治前途,有点儿疑惑,请周了菴问一卦。周了菴于是顶着帽子,穿着马褂,在香炉里燃上三根线香。一下帽子一碰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口里念念有词说:“假尔泰筮有常,假尔泰筮有常。督办邵捷如,以政治前途,未知可否,爰质所疑于神灵,吉凶得失,悔吝忧虞,惟尔有神,尚明告之。”他说时,微微地闭着一双眼睛,将那个木盒子打开,在里面取出一个小黄布袋。袋里有一大束黄不黄黑不黑的草茎,大概那就是蓍草了。他捧着那草,在香烟上来回摆荡着,薰了一薰。这才睁开眼睛,将一根草,先送回木盒子里去。然后把那手上捏着的一束草,重新分开,搁在格子上。轻轻地,慢慢地,取了一根草,夹在小指头里。看那样子,一根草倒真有几十斤重似的。他就这样来回颠倒,把那一束蓍草,数了又数,分了又分,他点了点头,就用笔在那木板上,画了几画,有画叉的,有画口字的,也有画一横的。画了之后,再把那草来数来分。这事本来就费手续,周了菴又做得非常慢,邵捷如站在一边,每一次动作,都给他暗下呼着一二三。一直等他做完,两条腿就站得麻木不堪了。他弄完之后,复又跪在那拜垫上,数着一二三,复磕了三个头。站起来,他给邵捷如作了一个揖,口里说道:“这个卦象,好极了,督办的前途未可限量。”于是引着邵捷如到客厅里,将卦象说了一阵。逆料他必定升官,而且东南方有大贵人帮助,事情极容易成功。正在这个时候,前几天和邵捷如谈命理的王润身,钻了进来,周了菴正要介绍,王润身笑道:“不用不用,我们是极熟的朋友呢。”

到了这时,邵捷如颇有点儿不好意思,自己先是说了,十分反对迷信,现在冤家路窄,偏碰到在这里卜卦,便说道:“南京梁秘书有信来,介绍兄弟给周将军晤面,周将军的卦,实在不错。这是中国的古学,和其他迷信的事,不可同日而语,很可研究,润身兄以为如何?”王润身是久当政客的人,岂能为这小事得罪了朋友,便就附和着他的意思说。周了菴道:“润身兄,我前回托你介绍几个朋友,这事怎样了?”王润身道:“那很容易,但是第一件,得赶快把那介绍广告,在报上登了出去。有了许多名人介绍,我就好说话了。”周了菴道:“我想这广告文绉绉的,还不通俗,我想另拟一个通俗一点儿的,二位以为如何?”大家都说“是”,于是周了菴又在家里,拿出一张稿子,交给他们看,那稿子写的是:

五等文虎章,将军府潜威将军,前任淮海一带征兵事宜,前陆军第二十四师参谋长,四省剿匪司令部参谋长,派往日本观操大员随员。历任军事要差,周潜龙将军,号了菴居士。深知卦理,善推命相。曾推知赵鼎帅必为东南要镇疆吏,李汉三上将军,必可组阁,又曾推知前大总统某公,当重掌要枢。所往来者,皆知命之士,每一推算,无不钦佩。现在周将军问世,系欲指引政界人物,根据大道前进,并非志在牟利。凡我同好,不可不一拜访。

王润身看了一遍道:“很好,但是还要加上几句,就说河工局邵督办,与前瓯海铁路会办王润身,亦深推许。”周了菴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我这就借光二位大名,登上报去。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润身兄,就是前几天,我给王督军推算了一张命,觉得他的八字,非常好。在今年冬天,他应该有升官的机会,不过兄弟和王督军不大熟,听说润身兄和他感情很好,能不能够……”说到这里,只管望着王润身的面孔。王润身道:“论到私人感情,我和他极不错,我们是先后同学。因为他号润波,不知道的,都以为我们是同胞手足,其实不然。但是他很看得起我,前几天,派了一个马弁到北京来看房子,想买一幢住宅。这马弁到了北京,首先就是到我这里来,这一两天之内,大概他的令弟要来。若是来了,就会让兄弟陪着看房子。在他那一方面,我未尝不能弄一个小差事,然而我怕人误会了我是他的兄弟,所以我只好避嫌,让开一点儿。将来有相当的机会,我还是在北京方面,替他做一点儿事。”王润身越说越有味,说得头是点着,不住地去摸他的胡须。周了菴原来托他的话,却一句也没有说上。周了菴只得再说道:“那就很好,王督军的八字,实在不错,像我这样仔细推算出来的,恐怕不容易找到。我希望你老兄把我这话,对王督军的令弟先说一说。然后兄弟再把那张详细的命单,让润身兄带去,我想王督军,一定会很注意的。”王润身道:“这件事,很容易办,我一定可以办到。”他说话时,周了菴对着他的脸,注意地望着,却微笑点头道:“好,很好。”于是回转脸来对邵捷如道:“王先生脸上的气色很好哇。光彩焕发,有遇贵人之象,前途是不可限量的。”邵捷如含糊着答道:“不错,气色很好。”他心里可就想着,连一个督军,他都十分巴结不上,对于巡阅使,可想而知。这样看来,他对于赵鼎帅,恐怕没有充分的接洽。我是一个督办,为什么和一个看相的交朋友?这样想着,一刻也坐不住,马上站起身告辞。周了菴趁着王润身在这里,倒想请他们吃一餐饭,但是邵捷如决计要走,哪里留得住?

邵捷如走了,王润身才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来,是有一套财喜奉送你的。”周了菴道:“别说奉送的话,我们是好兄弟,还不是有福同享,什么事请你说出来,我一定合作。”王润身道:“有一件极有趣的事,也是前天在朱督军家里宴会,叫了许多条子。老朱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就讨一个的。他在内看中了一个丽妃,和一个小桃红,打算出两万块钱讨了她们回去。但是他有一个条件,要她两人的八字好才肯讨。不过这是老朱私下的话,却没有告诉别人。他手下有一位黄师长,和我感情不错,他没有什么东西孝敬督军。他就想把这两人的事,一手包办,而且和老朱微微表示此意,老朱也就有容纳之意了。只是后来要算八字,黄师长很怕这一笔大礼,送不上去,非常着急。”周了菴道:“这话很奇怪了,送礼送不上去,也舍得花钱,为什么倒也着急?”王润身道:“你哪里知道,这黄师长正和几个同事,在抢一个渔阳镇守使,谁有好意奉上,谁才能得着,礼送不成,他怎样不着急呢?”周了菴道:“什么礼不能送,他却要送老朱两个姨太太?照我说,干脆送老朱两万块钱,那不好些吗?”王润身道:“老朱有的是钱,一万两万算什么,不够他一条牌九,唯有送他两个美人儿,时时刻刻可以让老朱心里乐。老朱看到两个美人儿,就如看到黄师长一般,自然要给黄师长的好差事了。”周了菴道:“原来如此,那黄师长又有什么法子转圜呢?”王润身道:“唯其如此,所以我来找你了。黄师长曾私下对我说,哪里有星相大家没有,若是有那可以共心腹的,可以出些私金,请人把丽妃和小桃红的八字,都改一改,改得大富大贵。相夫相子,无论叫谁去算她的命,她的命都不错,那么,老朱非讨不可。黄师长的镇守使,也就到手了。”周了菴道:“这个很容易办,你就把那两人的八字开来,让我先算一算,然后改过来。”王润身道:“你真不怕多事,改什么?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十七岁,一个是十八岁,你就挑那好月好日好时,给下凑上,那就得了。”周了菴笑道:“那更容易了。”这句话说出口,有些后悔,又改过来道:“凑是容易凑,不过既然办起来,总要办到一点儿痕迹没有才对。所以我要仔仔细细推算一番,我也不想要多少钱,只要黄师长给我一个上中等的差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王润身道:“他们反正也要用人,这一定可以办到的。”王润身一想,既要钱,又想要官,这人的条件,未免过苛。但是事在求人,也不妨先答应了再说,因笑道:“你老兄能帮他的忙,他焉有不举着两手来欢迎之理。不过他一个镇守使的局面,怎样好敷衍你老哥哩?”周了菴道:“不要紧,只要他有什么事和中央接洽,多派我做两回代表,我就满意了。做代表,我还有三不要,不要薪水,不要办公费,不要车马费。我想黄师长真要做了镇守使,这样一个便宜代表,总乐得雇用。”王润身道:“那一定可以的,你先把那八字排好了再说吧。”

周了菴反正是做生意,这样的好事,送上门来交易,岂有拒绝之理。于是费了一昼夜之力,把丽妃和小桃红的八字,仔仔细细,拼凑了一番。算好之后,亲自到王润身家里去,告诉了一番。王润身开了这两张草八字,就去见朱将军。原来朱将军为了军饷事,正跑到北京来索款,现在住在公馆里,每日无事,只是打牌叫条子寻乐儿。一个礼拜下来,遇事都玩腻了,要想个新鲜的玩意儿,一时又想不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王润身拿两张八字,前来求见。原来这朱督军生性很奇,对于什么参加政治正式活动的人,他非十分不得已,决不愿相见。若是吃喝嫖赌抽大烟的朋友,他是不问大小,一律招待。守卫的兵士,没有不知道他大帅爱见什么客的,所以王润身这种人,走了过去,身上还带着一阵粉香,一定是大帅爱见的人,丝毫不用得拦阻。王润身走到上房,只见门帘外两个卫兵,倒背着两支枪,两个指头各拿了半截烟卷头,用手掌罩住,偷着在那里抽。看人来,赶快将烟取下,藏到背后去。王润身一看这样子,料定朱督军就在屋子里睡上午觉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才问卫兵道:“督军在屋子里睡觉吗?”卫兵点了一点头,王润身不敢进去,抽身向外走。刚下了一层台阶,只见朱督军在帘子里嚷道:“是谁?为什么走到门口又走了?”王润身听说,回转身来,站在院子里取下帽子,对上房就是一鞠躬,口里说道:“是王润身,来见大帅的。”朱督军道:“你这小子,总干不出好的来。来了之后,又这样做贼似的偷走干什么?”

在这骂人声中,王润身掀着门帘进去,只见屋子中间,放了一张藤制的杨妃榻,旁边大理石桌子上,放着一大玻璃缸水果,又是一个大西瓜,屋梁上的电扇,正在呼噜呼噜,使劲儿地转着。朱督军脱了一个赤膊,现出浑身黑肉胖子。胸面前两只大乳,两只橡皮袋似的,向下垂着。两乳中间,有一撮黑毛,由上而下,一直达到他铜子儿大的肚脐眼边。裤带子扎着裤腰卷成油炸麻花似的,脱落到肚脐以下。把那个又肥又大的肚子,堆油也似的挺着。他那裤脚又大,向上一拉,一直拉到腿缝边。他伸着两条长满了黑毛的大腿,挺直地伸着。王润身一进门,看见朱督军赤条条地躺着,倒吓了一大跳。站着愣住了,进又不是,退又不是。朱督军也不起身,将手招了一招,说道:“过来坐下,你有什么话说。”王润身这才看见他身后,还站了两个护兵,只下面穿的是灰布裤子,上面还罩的是汗衫,这就料到并没有姨太太在此,可以随便进来的,因道:“不是别的什么事,那两张八字,让润身设法弄来了。”朱督军一头坐了起来,问道:“这个很不容易,你是哪里弄来的?”王润身笑道:“润身想了许多的法子,才把它弄到手。”

朱督军顺手在玻璃缸里拿了一个蜜桃,拿过来就用嘴咬了一口,然后手里拿着半边蜜桃,指着王润身道:“你说了这话,又想在我前面邀功,是也不是?”王润身听了这话,呆立着先看了一看朱督军的颜色,看他究竟是怒,还究竟是喜。见他拿了一个桃子,大啃特啃,一刻儿工夫,剩了一个小桃核,就把它扔在痰盂子里。接上又拿了一个蜜桃,唰唰唰,牙齿啃了直响。王润身看他这样子,知道不会发气,便笑道:“督军哪里知道,窑……”说到一个“窑”字,心想且慢,这两个窑姐儿,这马上就有做督军太太的希望,我若指明了骂她,未免指着和尚骂秃驴,就改口道:“要这些小姐们说多大年纪,那是不容易的。别说日子和时辰,连年月她也不会说句实话的。润身花了好些个运动费,运动了他们里里外外的用人,又等了一个星期的工夫,这才把它弄到手。”说时,把自己开的那张八字草稿,恭恭敬敬双手送到朱督军面前。朱督军接了一看,写着哪年哪月哪日顺生,是好是歹,自己也是不知道。因道:“你拿了这个给我,那有什么用,我又不会算命。你办事究竟办得不周到,为什么不先拿去算一算呢?”王润身微微鞠了一躬,笑道:“这是大帅的喜事,润身怎敢造次?”朱督军回头便对身后站的两个马弁说道:“这附近有会算命的没有?给我快找一个来,算上一算。”马弁还没有说话,王润身连忙说道:“这要用高等的星相家,才没有错,岂可让街上的瞎子胡算。”朱督军道:“哪儿有会算命的,给我介绍一个。”王润身道:“对于这一界,润身向来隔膜,并不知道谁好谁歹。不过这几天在报上看见,有一个周将军卖卦,外带看相算命,我想他既然是体面人,算得总不至于错,不如找他来看看。”朱督军道:“有这么样一个人吗?”王润身道:“的确有这样一个人,不信,找报来瞧一瞧,就明白了。”朱督军哪知就里,吩咐马弁将报纸拿来,果然有这样一段广告。朱督军道:“既然真有这样一个人,倒可以请来谈谈。”便对马弁道:“把汽车去接了他来吧。”马弁道:“但不知住在什么地方?”朱督军道:“浑蛋!我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报上登着有,你不会瞧去。”这马弁不大认识字,口里可不敢说,只得拿了报纸一直出去请教门房。问明了地点,就开了汽车,把周了菴接来。

周了菴心里明白,这是王润身给他说合的,早有成竹在胸。到了朱公馆,将名片送了进去。朱督军这才套了袜子,披了一件大褂,到客厅里相见。朱督军一见他,便问道:“你为什么不做官,要算命?”周了菴知道朱督军的脾气,不必文绉绉的,因道:“回大帅的话,一个人岂有不愿做官之理,可是找不到门路,也没法子。”朱督军坐下,周了菴还是站着。朱督军问道:“你是什么阶级?”周了菴弯着腰低低地说道:“是个少将。”朱督军道:“照说,你不配和我并坐并行,但是这会子我请你来算命,你是一个客。教书的是先生,算命的也是先生。既然是先生,就可以坐,你坐下吧。”周了菴料定坐下没事,便拣了一张离得远一点儿放在边上的椅子,侧着身子坐下,朱督军问道:“你既然是个少将,比街上的瞎子算命,总好一点儿。你不用得查看,当面也能算吗?”周了菴欠了一欠身子,站起来答应道:“一样能算。”朱督军于是在身上拿出那张八字单交给周了菴,一面吩咐马弁拿了笔墨纸砚来,让周了菴当面写命。本来算八字,照葫芦画样,在星相行里,就不是难事。加上丽妃、小桃红这两张八字,是本店自造的东西,要他算,可说是物归原主,这要周了菴来办,当然文不加点,一算就是。不到十分钟,周了菴已经把八字大意,写在纸上。他那脸上,显出一种很惊讶的样子,突然站立起来,说道:“哎呀,这命太奇怪了。”朱督军坐在一边,正用全副精神,注视在他身上,看他怎样摆布。现在见他惊讶起来,便问道:“怎么样?这命不好呢?还是太好呢?”周了菴站了起来,望着朱督军道:“了菴算命以来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由坏运走到好运,大概都是慢慢变化而来的。这两张女坤造,却十分奇。”朱督军道:“滚枣,那是什么东西?”周了菴说了一句术语,以为文雅点,不料还得重新注解,遂道:“坤造就是女命。”朱督军道:“这不结了,我不跟你学算命,你文绉绉地抖文做什么,说你的吧。”周了菴道:“这两张女命,和别人不同。照目下而论,实在不大高明。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她们快要交好运。一交好运之后,就大富大贵。这还不算奇,最奇的这两张命交运也同在一个日子,以后的富贵,两人也就差不多。”朱督军嘴上,本来养有小胡子,于是用手摸了一摸,对他微笑道:“你倒有三分本事。你若算得准,你就照直说。”周了菴道:“过去的事,不必提吧。大帅要了菴说实话,了庵就从这两张命交运起说吧。”朱将军又道:“将来的事,谁看得见?凭你怎样说,我也是不知道。唯有你把以前的事若说出来,说得对与不对,才知道你有没有本事。这张女命,现在和我可没什么关系。你别顾虑着什么,照直说是不要紧。”周了菴心里,可是暗笑,以为他说这种话不啻自己先画下了供状,因笑道:“大帅既然这样吩咐,只好照直说了。这两位女士,命带桃花,在她十二三岁以前,不过很穷苦。由十三岁到现在,倒是有吃有穿,就是一层,很不能自由,照着八字上说,还应该离开父母。”说到这里,又对朱督军望了一望,问道:“不知道这话有些对不对?”朱督军点了点头,说道:“你这话很对,你算命果然有点儿本事,不是瞎说的,你再往下说。”周了菴道:“就在这个月内,这两人红鸾星照命,似乎喜音要动了。不过这两人的八字,不是那样正大,应该位居小星。”朱督军听到这里,已撑不住吟吟地要发笑,因道:“这过去的事,算你碰上了,将来呢?”周了菴知道把他扶上了。算命的规矩,最难就是走来三斧头。这三斧头总算砍过去了,现在不过是算那未来而不可知的事,这随便怎样瞎扯,也不要紧。于是把丽妃、小桃红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这种命几乎是古来少有,现在难寻。朱督军被他这一阵胡说,说得心花怒放,因笑道:“我对你实说了吧。这两个人,都是班子里的,我打算把她们全娶了来做姨太太,就是不知道她们命好不好?现在据你这样一算,大概配得上我,我这就要实行讨她们了。但是一层,不知她们的八字,和我的八字合不合?”周了菴早也顾虑到了这一层,事先曾把朱督军的八字,探问到手,算了一算,那丽妃、小桃红的两张命,都设法和他避免冲克。这时朱督军问起来,周了菴便道:“那是要紧的,请问大帅的贵造。”朱督军道:“你这话,我明白了,是问我的八字。我今年五十一岁,是八月十五的生日,其实是八月十四晚上出世的。因为落地的时候,就是驴子叫的时候,那是丑时,要算十五的日子。乡下是没有钟,没有表的,没法儿定时辰,所以只好猜上一点儿。我们乡下人,是经验多。大概驴子叫,就是丑时,你看这准不准?”周了菴预先算的,就是丑时,现在当然不能更改,于是将计就计,说道:“这很对,若在冬天晚上,驴子是子时叫,秋天呢,是丑时叫,八月十五,是正中的秋天,那越发准了。”朱督军道:“这事书上也载得有吗?”周了菴道:“载得有!而且载得极明白。”朱督军哈哈大笑道:“这样说来,可见不读书的人,一样可以知道书上的事。成器的人自然成器,不在乎读书不读书。你瞧我没有读过书,怎样也做到了督军。”说毕,又鼓掌哈哈大笑。周了菴趁了这个机会,索性对朱督军恭维一阵,恭维得朱督军心痒难搔,马上就叫人开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交给他了。周了菴本来就为的是钱,岂有见钱不要之理?不过在朱督军面前,不能表示十分爱钱,总要换出很正当的态度来,因此双手捧着支票,站了起来,鞠躬笑道:“这一点儿小事,当然要替大帅效劳,怎样还能领酬?”朱督军道:“为公事我可以让你效劳,为我讨姨太太,可不能让你效劳。再说你干的是这个,你就靠这个拿钱。像我这样的主顾,你能遇到几个?要是我这样的主顾,都不给钱,你还做什么生意呢?你收下吧,就不要客气了。”周了菴见朱督军说得这样干脆,再要推辞,恐怕就大拂他的意思,只得鞠了一个躬,将支票揣在身上,定了一定神,然后微笑道:“了菴对于星相这层,本来是随便研究的,最有点儿心得,却是卜卦,什么时候大帅有工夫,了菴和大帅占一卦,问一问吉,大帅以为如何?”朱督军笑道:“你问什么时候有工夫吗?我是天天有工夫,时时刻刻有工夫。”了菴道:“那么,今天我就可以带了东西来,给大帅占一卦。”朱督军道:“不用了,现在你算命算得很好,若是卦占得不好,我还是办呢?还是不办呢?可就会把我弄糊涂了。”

周了菴也不能说卦一定占得好的,只得算了。当时又恭维了一阵,就告辞出来。到了家里,王润身已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候,周了菴连连作揖,笑道:“恭喜恭喜,事情告诉成功了。这一下子,黄师长恐怕不要出个两三万,窑子里要大大地发一注子财。要论起来,不是我这一张命,他们的事,绝对不会成功。无论买卖哪一方面,都要给我一点儿报酬费才好。”王润身一想,这人真是一点儿不放松,刚刚权柄在手,就要敲起两方面的竹杠来,因道:“那是自然,我会到了他们,我一定将尊意转告。”周了菴笑道:“这是打铁趁热的事,怎样还等你会到他们再说。老朱为人,我是知道的,说讨就讨。他现在主意决定了,也许今天晚上,就把两位新人接了回去。俗话说得好,新人接进房,媒人扔过墙。到了那个时候,他还会理我们吗?老朱那里,总算我一套好话,说得他死心塌地地相信,这后一步,就靠我们几个人保守秘密了。再说黄师长要成大事,也决不惜小费的,就叫卖主方面,多要几文,把我的钱,也就包括在内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要不是为了几个钱,我为什么肯丢这么大的面子,用少将的名义出来卖卦,这事就望王老哥成全到底,我当然也要预备一点儿小意思,做你老哥介绍之费。”王润身笑道:“笑话,笑话!我还分您那个辛苦钱吗?你老哥既然把这事看得很紧切,让我马上去走一趟,只要他们明白好歹,多少总可以提出一点儿款子来的。”周了菴昂头一笑道:“他们不想发财就算了,若想发财,似乎以不得罪我为妙吧。”王润身见他大有挟制意味,倒不敢冒昧从事,因道:“据你老哥的意思,要多少报酬呢?”周了菴将右手三个指头竖着,就向上一伸,因道:“这两位新姨太太,一人借一千五给我,共凑三千之数。我有了这款子,也不再算命了,就可以做一点儿小基本金,在政界上活动活动了,我是老想找这种机会,没法子找得,今天找得了,我岂能放过?”王润身听了他这话,真吓了一跳。自从有算命先生以来,从没听见说有这样贵的算命费,要一千五百块一张。但是他要拆个烂污,把这事宣布,不但买卖不成,连黄师长的地位,都有些摇动,又不能拒绝他。

这天两个人商量了一下,王润身为了要撮合成功起见,只得去找着黄师长,把周了菴借故敲竹杠的话说了一遍,黄师长一想,这话也是真,眉头一皱,便对王润身笑道:“有了,你去对他说,我们是随营学堂先后老同学,有什么不可商量的。他要多少钱,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拿,何必和那些gui头去办交涉呢?明天晚上,我请他吃晚饭。叫他在家里等着,我派汽车去接。明天我也没事,可以叫几个条子,大家同乐一晚上,你也可以参加,你看这办法如何?他要钱也好,他要事也好,明天都可以当面说。”王润身信以为真,立时把这事用电话通知了周了菴。周了菴一想,有了,他自认是我的先后同学,我乐得趁这个机会,和他亲近亲近。到了次日下午,每日应吃的两片面包,这时也放下不用,省得到了席上,又吃不下东西去。于是静坐在家里,等候汽车来。不多一会儿,果然汽车来了。周了菴走出大门,一脚踏上汽车,就有人在身后,给他关上汽车门。坐下来两边一看,一边站着一个挂盒子炮的武装卫兵。喇叭呜的一声,向街心里直奔了去。周了菴多年没有尝到这种风味,一看街上的行人车马,老早是纷纷地两边闪让,心里就是一阵痛快。到了黄师长家里,一下汽车,两个卫兵,紧紧在后跟随。一直走到客厅,里面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并不像请客的样子。就是主人黄师长,也不见出来,看了这种情形,倒不免怔住了。但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卫兵,抢上前一步,将帘子掀开。没奈何,只得钻了进去。当周了菴走进客厅以后,帘子一放,两个护兵,贴着风门一站,把守关口一般,直挺挺地立着。周了菴一看这里,是个小客厅,随摆着几张半旧的沙发,并不像是接待贵客的地方。屋子里只亮了一盏电灯,反不如走廊上那样通亮,转觉阴暗暗的。自己坐在沙发椅上,一只手向茶几上一放,闻着有些尘土气味。站起身来看时,刚才搁手的地方,倒印上了一道光印。原来这茶几上的浮尘,积得很厚。这个客厅里,不但少会客,平常听差都是不来照管的了。周了菴看着情形不对,未免怀着鬼胎。便隔帘子问两个护兵道:“黄师长呢?”护兵道:“不知道。”周了菴道:“怎么不知道呢?黄师长不是吩咐你两人去接我来的吗?”护兵道:“不错,是师长吩咐我们去接你来的。他只说接了来,就请你在这里坐,别的话全没说。”周了菴道:“大概黄师长不在家,我明天再来会他吧。现在我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就做要走之势。那两个护兵,不约而同地,隔着帘子将手一拦,冷笑道:“请你坐坐吧,师长就会来的。”周了菴道:“我还有事,怎样能老等着呢?”护兵道:“师长吩咐了,说请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没有师长的命令,我们不敢让你走。”周了菴心里已然明白,这分明是软禁起来。眼见两个护兵,都挂了盒子炮,又不敢和他争论,只得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真不懂,我想你们一定听错了话。”

周了菴到了这时,越想越不对,这分明是黄师长定的计,将自己软禁起来,可就把两位姨太太送过去了。只要过了今晚,木已成舟,我就破坏,也是枉然。我也没什么事得罪他,料他也不能将我怎样。如此一想,心里也就坦然,且静坐在这里,等黄师长来发放。不料等了一晚,黄师长也不曾来传见。到了夜深,索性不想出去了,就在沙发椅上放头睡去。睡到次日早上,脸也不能洗,茶也没有喝,苦不堪言。加上鸦片瘾又抗不住了,鼻涕眼泪,一齐发作,自己软瘫了,站立不住,就躺在沙发上。到了一点钟,不住地听到说叫吃饭的声音,自己肚子里,波涛汹涌,不住地鼓动,只觉口里一阵一阵地流黄水。这时心里的不好受,也无法形容,不由得不哼将出来。门帘子外,依然站着两个挂盒子炮的兵,不过不是昨天那两个人罢了。和他们问了几次,知道黄师长,昨夜三点钟才回家,这时还没有起来。这也没法,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三点钟,黄师长才来传见。周了菴打起精神,跟着卫兵,一直到黄师长卧室外,一间小房里相见。黄师长早就躺在软椅上,看见他进来,含着笑点了点头,也没有起身,也没有说什么。周了菴虽明知道他是搭架子,可是也无可奈何。鞠躬已毕,因先笑道:“昨天就来拜会师长,又偏是黄师长公出去了。”黄师长道:“你来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并没有出去。你不是知道阴阳八卦吗?我以为对于这事,总会算出来的,所以看你怎样说。等了你一晚上,你也没有一个信儿,这大概你是没算出来了。”周子菴道:“师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了菴穷极无聊,不过借这个名儿,混一碗饭吃,哪里懂得什么阴阳八卦?”黄师长口里衔着一根八寸长的小旱烟袋,烟袋头上,插着烟卷。烟袋是歪到嘴角边,斜着眼珠对周了菴笑道:“我瞧你就不成,你这样子,是烟、饭两瘾,都有些架不住。这是今天的事,昨天一点儿也不知道,上了我的圈套,可见你这八卦是不准的。就凭你这种样子,一张命,要人家一千五百块钱,你不觉得多吗?”周了菴道:“那原不敢说是命礼钱,不过这是喜事,讨两个喜钱罢了。”黄师长道:“又不是我讨姨太太,你和我讨什么喜钱?”周了菴默然,站着不说什么,黄师长道:“我念你也是拿枪杆儿的,不来难为你,你回去过瘾去吧。可是一层,你那蒙人的戏法儿,可以少在北京玩玩,第二次再有这种事发生,可就没这好事,再让你便便宜宜回去了,你走吧。”

周了菴自己也是很有身份的人,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当时也不愿多言,静悄悄地退出去,心想这事一让人传说出去,还有什么脸见人,当天带了些随身用的东西,一溜烟就到天津去了。到了天津,不敢再算命,只是卜卦。要人家向他家里去,他不向人家家里来。真也是怪事,周了菴在北京,很是倒霉,到了天津以后,人家都说他是个将军府的将军,一定懂些奇门遁甲,来占卦的,居然很多。有一次,旅馆里的茶房和他商量,说是有个亲戚要进京去找女儿,想请先生占一个,可是送不起五块钱礼金,周先生能不能送一卦?

周了菴卜卦算命,本来分文不饶。白尽义务,他哪里肯。但是这个茶房,侍候得很好,不便拒绝,就说道:“恰好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事。若要占卦,就叫他来吧。”茶房见周了菴一口答应,很是欢喜,马上就引了那个老头,来和他见面。周了菴看那老头,有五十岁上下年纪,身上穿了一件蓝布大褂,长长的衫袖,拖过了手抄。下面穿的是黑布双脸高底鞋,粗布长筒袜,像两只小米袋一般,一直套到膝盖上。黄瘦的脸儿,稀稀地有几根上唇胡子,半掩着两边的嘴角。看他这样儿,就知道不是大都市上的人,必定来自田间。自己坐在一张转椅上,望着他微微点了一点头。茶房跟在后面说道:“这就是周将军。”那老头儿抢上前一屈右腿,早给周了菴请了一个安。周了菴越是见人这样,越不大理会,翻着眼睛问那老头儿道:“你姓什么?”老头儿弯了一弯腰,笑着说道:“我姓鲁。”周了菴道:“我听说你要找女儿,是有这话吗?”鲁老头道:“是有这话,我听到我的舍亲说周将军的卦很灵,所以请他求求将军,给小老儿卜上一卦。”周了菴板着脸道:“我向来是不给人白占卦的。”说着一指茶房:“这是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你算一算。”鲁老头听说,又给周了菴请了一个安。周了菴道:“你问什么事?听说你丢了一个姑娘,对吗?”鲁老头道:“倒不是丢了,我现在要去见我姑娘,不知道见着见不着?”周了菴道:“你姑娘在哪儿,怎样会见不着?这不是怪话吗?”鲁老头道:“我姑娘侍候朱大帅,已经有三年了,前后不过见了三四回,我没事,也不敢去见她。这一回因有要紧的事,非见她一面不可,若是见不着……”周了菴听了,连忙站了起来,问道:“是哪个朱大帅?”鲁老头道:“还有哪个朱大帅呢?就是咱们的朱督军。”周了菴赶紧就笑道:“令爱在大帅那里做事吗?”鲁老头道:“不,我们姑娘侍候大帅,是第六房太太,我们还算是亲戚。”周了菴听说一惊一喜,早走下他那占算阴阳八卦的宝座,对鲁老头就一揖到地,笑道:“原来是岳老太爷,我看您这脸上,就是贵人之相,请坐请坐。”鲁老头先是见周了菴那样傲慢,以为他的官不小。现在见他又客气起来,倒莫名其妙,弄得坐立不是。周了菴道:“你坐下吧,不要客气。朱大帅向来看得起我,我也常在他那里办事,一说起来,我们都是自己人,难得相会,坐下来谈谈。”鲁老头听他这样说,倒也信以为实,也就和他相对坐下。那茶房也是凑趣,给他二人倒茶。周了菴就对茶房道:“你既是岳老太爷的令亲,也就是朱大帅的令亲。有这么好的亲戚,为什么不找差事当去,倒在这里干这种苦事。”茶房笑道:“我们鲁家老伯,人太老实了,自己总不会去找朱大帅。您想他都不去找,我们怎样去找呢?”鲁老头道:“老弟,我这不是去找他吗?可是大帅事忙,见得着见不着,很难说。见着了,三言两语地,就要和他找一个事,恐怕也不容易。因为这样,所以我想请周将军给我占上一卦。”周了菴笑道:“这是没有可疑的事,你到北京去求见就得了,还要占什么卦呢?我告诉你一个主意,准见得着大帅。”鲁老头道:“若是见得着,无论怎样,我都敢去。现在吃饭的事要紧,我不能那样怯官了。”周了菴道:“那就很好,你别这样去,换上一身好些的衣服,再雇一辆汽车坐了去。见了守卫的你再一说和大帅是亲戚,准没有人敢拦你。”鲁老头道:“哎呀,周将军,我是个穷人,哪里有钱雇汽车。我这回来,盘缠都是借来的,哪里又能制新衣服呢?”周了菴道:“那你就得去想法子,你是在官场中没有混过,不知道这里面的事。论起来,我们宁可在家里不吃饭,出去的排场,一样也少不得。你想,你排场不好,就没法子见人,见不着人,还混什么差事呢。”鲁老头道:“坐汽车是罢了,我还多着两块钱,买一件蓝布大褂穿一穿吧。”周了菴道:“你老先生若是愿坐汽车,我可以陪你到京里去,一路去见大帅,而且我可以弄到免票,我们可以坐头等车进京。”鲁老头道:“使不得吧?别惹出事来。我听说从前有人不花钱坐火车,砍了脑袋。”

周了菴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对着鲁老头,仔细解释了一顿。他这样一来,弄得鲁老头心神不安。心想他是一个将军,和大帅差不多大的人。我要和他一路去见大帅,大帅必然说我在外面招摇,这个大担子,我怎样担得起,因此不让周了菴知道,当天晚上,搭了火车,一个人就溜到北京来了。当晚夜深,只在西河沿一家客店里歇了。到了次日一早,便买了一件蓝布大褂穿着。另外在包袱里取出一件黑布对襟马褂,在外面罩上。头上原戴了一顶红顶瓜皮小帽,于是取下来,用袖子擦了一擦。戴上帽子,对镜子照了一照,觉得恭而且整,于是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到朱督军家里。刚进胡同口,两个守卫的兵士,早用手一拦,吩咐停车。鲁老头付钱下了车,对卫兵一拱手道:“劳驾,大帅公馆,是在这里吗?”那守卫兵士笑道:“嘿?老乡,你由哪里来?”鲁老头道:“我由家里来,要见一见大帅。”卫兵道:“老乡,你少开玩笑,你怎样能见大帅呢?”鲁老头也明白卫兵的用意,说道:“我和大帅是亲戚,来看望他来了。”两个卫兵,听了这话,对他身上出了一会儿神,说道:“是亲戚吗?”鲁老头道:“是的,我们大姑奶奶是六太太。”卫兵只知大帅太太很多,哪个太太姓什么,倒不曾弄清楚,正在沉吟。那边大门外头道岗的卫兵他倒知道一点儿,因把右肋夹住了枪,走过来问道:“老乡,您贵姓?”鲁老头道:“我姓鲁。”那卫兵笑道:“对了,这儿六太太是姓鲁,但是六太太好像没有跟着大帅来。”鲁老头道:“在省城里,我到大帅府里问过,六太太来了。”卫兵道:“你还是要见六太太呢?还是要见大帅呢?”鲁老头道:“自然先见大帅,我还想求大帅赏一碗饭吃呢。”卫兵道:“你不是在县里当差事吗?”鲁老头道:“我原是在县衙门里当传达,现在县太爷换了,我这事有些靠不住,所以来见一见大帅。”卫兵见他说得很对,而且是一口家乡话,当然不是冒充的,因此将他引到号房休息,让传达去告诉副官。副官听说是六太太的父亲来了,大小是个岳老爷,究竟不可藐视,因此把鲁老头请到副官处,先问了一问。鲁老头是个老实人,不会撒谎,照旧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副官道:“你来得正好,昨天晚上,大帅打牌赢了几十万,今天正是高兴的时候,趁着这个机会去见他,准可弄些好处。”鲁老头一听,就连连作揖。

鲁老头对着副官拱了一拱手道:“诸事都要仰仗您帮忙。”副官点了点头笑道:“你在这儿等着,让我给你去通报吧。”副官走到上房,对朱督军一说,朱督军笑道:“又一个老丈人来了,叫他进来吧。”副官出来,引着鲁老头弯弯曲曲,走过好几重院子。走到一重正房,走廊外站着两个挂了盒子炮的马弁,又是四个插手枪背着大砍刀的卫兵,都站得直挺挺的,那样子很是严重。鲁老头看那样子,腿先软了一半。副官连连招手,让他上前。走到帘子前,早有人给他掀起帘子。鲁老头弯腰走进,看见朱督军伸着大腿,躺在一张沙发榻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一件豆绿色的长纱袍,拖着一把油光光的黑辫子,正俯着身躯在擦着火柴,给朱督军点烟卷。朱督军穿着一件蓝印度绸长衫,卷起大半截,放在大腿上。口里衔着烟卷,是要抽不抽的样子,眼睛可望着那姑娘直乐。鲁老头和他见过几回面,知道这就是大帅,走上前去,双膝落地,就给朱督军磕了几个头。朱督军也没有回礼,也没有上前去搀着,口里便说道:“起来吧,起来吧。”鲁老头站了起来,又给朱督军请了一个安。朱督军道:“你来干什么了?又想把你的姑奶奶送来吗?我的姨太太有的是,走了就走了,还送回来做什么,送回来了,我也是不要的。”因指着那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道:“他是我新收的一房太太,你瞧,比你的姑奶奶要漂亮多少?”鲁老头道:“大帅这话,我不懂,我那姑奶奶不在这里吗?”朱督军道:“你别装傻了,早半个月就回去了。她这一次回去,虽没有弄到我多少钱,但是你爷儿俩,总够过半辈子的了。”鲁老头道:“哎呀!这事实在不知道。我这次来,一来给大帅请安,二来也是看看她,她什么事得罪了大帅呢?”朱督军道:“她并没有什么得罪我,我也没有叫她走,是她自己逃走的。”鲁老头听说,连忙爬在地下,给朱督军磕了几个响头,说道:“这件事,小的一点儿不知道,总求大帅看在小的上了几岁年纪,饶恕这一项罪。小的回去,只要把她找到,就送来,大帅说要怎样办,就怎样办。”朱督军哈哈大笑道:“走了就走了吧,那算什么呢?我又没说要怎样办,又没有说要办你,你着什么急。”鲁老头虽然说着话,可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朱督军道:“你起来吧,起来咱们慢慢地说。我不是说了吗?这很不算一回事。”鲁老头看一看朱督军的颜色,一点儿怒容没有,料是不会见怪,这才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朱督军道:“你除了找你姑奶奶以外,还有别的事吗?”鲁老头道:“因为县太爷换了,新任快要到,小的原来的差事,恐怕干不稳,所以要求大帅赏一碗饭吃。”朱督军道:“现在你们那儿没有县知事吗?”鲁老头道:“没有正任的,现在是第一科科长护理。”朱督军道:“你在衙门里干什么差事,也是一个科长吗?”鲁老头道:“小的不过混一碗饭吃罢了,哪里能干这种大事?”朱督军道:“科长就算大吗?你干的是什么呢?大概是一个小科员。”鲁老头放低了声音道:“也不是,是在传达处。”朱督军道:“你这话我明白了,你是当号房的。你丢了号房不干,到我这儿来,打算怎么办?”鲁老头道:“不是不干,现在不知道新知事是谁,求大帅提拔提拔。”朱督军道:“我虽然兼着省长,这七八十县知事,是张三、李四,我实在也闹不清,你问我你那县知事,我也不知道。”因对旁边站的马弁道:“你把李秘书传了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马弁答应出去,一会儿工夫,就把李秘书传来了。李秘书见着朱督军,深深地一鞠躬。朱督军指着鲁老头道:“他这一县的知事是谁?”李秘书心里想着你这话真问得奇怪了,我知道他是哪一县人,我知道他的知县是谁?李秘书正发愣,鲁老头先明白了,就把他的县名告诉了李秘书。李秘书笑道:“不错,正要换人呢。前天牛道尹不是打了一个电报给大帅,保了一个人吗?”朱督军笑道:“哦!就是这一县。我正不知道让谁去好,打算就用牛道尹的人。但是这老东西保的人太多了,我有些不乐意。”说时,望着鲁老头笑道:“你来得正是机会,你就去干吧。”鲁老头听了这话,心里倒噗通跳了一下,但是还没把朱督军的话听清楚,还不敢答应,怔怔地站着。朱督军道:“你在那儿当号房多年,事情很熟的,你就回去接印吧。”鲁老头这算明白了,朱督军是要他去做新知事。心想,这可成了笑话了。别说自己做不来官,就是做得来,满衙的差役,都是好朋友。许多科长、科员,都是自己的老爷,现在突然做起县太爷,那些人都是部下,怎么样放的下这面子?因此脸上有很踌躇的样子。朱督军道:“你以为出身不好,做了知县怕人笑话吗?那要什么紧?好汉不论出身低。我现在做了督军兼省长,就是从前的巡抚。我做了这么大的官,并不是三考出身,也没有进过学堂。干脆我就是做那不要本钱买卖出身的,你瞧,现在谁敢说我一个‘不’字。”鲁老头道:“小的不是为这一层不敢去,就是怕地方上的绅士,出头来反对。”朱督军道:“胡说,我派的人,谁敢反对?谁反对我所派的人,谁就是反对我。”鲁老头搓着两手,站在那里,总有些不自在。朱督军道:“我瞧你这老头儿,有些不中用。”说时,掉转脸向李秘书道:“打个电报回去,叫卫队旅长调一营卫兵,保护这老头儿上任。谁要说一句‘不行’,就砍下他的脑袋,电报就这样打。你去拟一个稿子来,念给我听。”李秘书答应着,就到秘书室里拟了一个电稿呈上来。朱督军对公事,向来是听不是看,所以李秘书念着电报道:

督军署卫队旅长张旅长鉴。奉帅谕,着调卫队一营,保护鲁知事到差。若有人不服从,砍下他的脑袋等语,特达。

秘书处

朱督军点头道:“行!”因对鲁老头道:“你还能去上任吗?”要知鲁老头敢去与否,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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