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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学纲要

古代人性论十家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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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思想家论人性,说颇纷纭。王仲任著《论衡本性篇》,曾有评论,大体可分为以下十家:

(一)世硕等《本性篇》:“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则性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书》一篇。密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性情,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

(二)孟子 孟子主性善,其书今存。仲任评之曰:“……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时,无有不善也。……纣之恶,在孩子之时,食我之乱,见始生之声,孩子始生,未与物接,谁令悖者。……唐虞之时,可比屋而封,所与接者,必多善矣。……然而丹朱傲,商均虐。……且盂子相人以眸子。……心清而眸子,心浊而眸子耗。人生目辄眊……非幼小之时,长大与人接,乃更眊也。……盂子之言情性,未为实也。……”

(三)告子 告子之说,今见孟子书。仲任评之曰:“……无分于善恶,可推移者,谓中人也。……故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告子之以决水喻者,徒谓中人,不指极善极恶也。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也。夫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至于极善极恶,非复在习。故孔子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性有善不善,圣化贤教,不能复移易也。孔子道德之祖,诸子之中最卓者也,而曰上智下愚不移,故知告子之言,未得实也。……”

(四)孙卿 孙卿主性恶,书亦今存。仲任驳之曰:“……若孙卿之言,人幼小无有善也,稷为儿,以种树为戏,孔子能行,以俎豆为弄。……禀善气,长大就成。……孙卿之言,未得为实。……刘子政非之曰:如此,则天无气也,阴阳善恶不相当,则人之为善安从生。”

(五)陆贾《本性篇》:“陆贾曰:天地生人也,以礼义之性,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顺之谓道。……性善者不待察而自善,性恶者,虽能察之,犹背礼畔义。……故贪者能言廉,乱者能言治,盗跖非人之窃也,庄刺人之滥也,明能察己,口能论贤,性恶不为,何益于善,陆贾之言,未能得实。”

(六)董仲舒 董子论性,见《繁露·深察名号》及《实性》两篇。《深察名号篇》曰:……性之名非生与,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性者,质也。诘性之质于善之名,能中之与,既不能中矣,而尚谓之质善,何哉?……

众恶于内,弗使得发于外者,心也。……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阴之行不得干春夏,而月之魄常厌于日光,乍全乍伤,天之禁阴如此,安得不损其欲而辍其情以应天,天所禁而身禁之。……禁天所禁,非禁天也。必知天性不乘于教,终不能,察实以为名,无教之时,性何遽若是(按此言深有理致,原人之状态,实非吾曹所知也)。故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善与米,人之所继天而成于外,非在天所为之内也。天之所为,有所至而止,止之内谓之天性,止之外谓之人事(《实性篇》止之内谓之天,止之外谓之王教)……性有似目,目卧幽而瞑,待觉而后见,当其未觉时,可谓有见质,而不可谓见。今万民之性,有其质而未觉,譬如瞑者待觉,教之然后善,当其未觉,可谓有质,而不可谓善(《实性篇》:“以茧为丝,以米为饭,以性为善,此皆圣人所继天而进也,非性情质朴之所能至也。”又曰:“善,教诲之所然也,非质朴之所能至也。”又曰:“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所谓质朴,意与质同。荀子谓性者本始材朴,老子谓朴散而谓器,即今俗语所谓胚也)……性而知同瞑之未觉,天所为也。效天所为,为之起号,故谓之民,民之为言,固犹瞑也。……天地之所生,谓之性情,性情相与为一,瞑情亦性也,谓性已善,奈其情何?……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言人之质而无其情,犹言天之阳而无其阴也。……名性不以上,不以下,以其中名之。……天生民性,有善质而未能善,于是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为任者也。……春秋之辞,内事之待外者,从外言之,今万民之性,待外教然后能善,善当与教,不当与性,与性……非春秋为辞之术也。……或曰:性有善端,心有善质,尚安非善,应之曰:茧有丝而茧非丝也,卵有雏而卵非雏也。……或曰:性也善。或曰:性未善,则所谓善者,各异意也,性有善端。……善于禽兽则谓之善,此孟子之言,循三纲五纪,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爱,敦厚而好礼,乃可谓善,此圣人之善也。……夫善于禽兽之未得为善也,犹知于草木而不得名知。……圣人之所命,天下以为正。……孟子下质于禽兽之所为,故曰性已善,吾上质于圣人之所善,故谓性未善。……”《实性篇》大略相同,而曰:“善,教诲之所然也,非质朴之所能至也,故不谓性,性者……无所待而起,生而所自有也。”意尤显豁。仲任评之曰:“董仲舒……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若仲舒之言,谓孟子见其阳,孙卿见其阴也,处二家各有见可也,不处人情性,……情性同生于阴阳,其生于阴阳,有渥有泊,玉生于石,有纯有驳。……”

(七)刘向《本性篇》:“刘子政曰:性生而然者也,在于身而不发,情接于物而然者也。出形于外,形外则谓之阳,不发者则谓之阴。”仲任评之曰:……子政之言……不据本所生起,苟以形出与不发见定阴阳也,必以形出为阳,性亦与物接,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恻隐不忍,不忍,仁之气也;卑谦辞让,性之发也,有与接会,故恻隐卑谦,形出于外,谓性在内,不与物接,恐非其实。不论性之善恶,徒议外内阴阳,理难以知。且从子政之言,以性为阴,情为阳,夫人禀情,竟有善恶否也。”按:刘向之说,又见荀悦《申鉴》。《申鉴杂言下》述向之说曰:“性情相应,性不独善,情不独恶。”而其答或人之难曰:“好恶者,性之取舍也,实见于外,故谓之情尔,必本乎性矣。”悦论性主向,其释性情,亦当祖述向说,则向所谓性情者,原是一物,从两面言之。仲任之难,似失向意也。

(八)扬雄 扬子论性之说,见《法言修身篇》曰:“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气也者,所以适善恶之马也欤?”

(九)王充《本性篇》:“自孟子以下至刘子政,……论性情竟无定是。惟世硕、公孙尼子之徒,颇得其正。……实者、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不可下,下不可高,谓性无善恶,是谓人才无高下也。禀性受命,同一实也。命有贵贱,性有善恶,谓性无善恶,是谓人命无贵贱也。九州田土之性,善恶不均,故有黄赤黑之别,上中下之差;水潦不同,故有清浊之流,东西南北之趋。人禀天地之性,怀五常之气,或仁或义,性术乖也;动作趋翔,或重或轻,性识诡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长或短,至老极死,不可变易,天性然也。余固以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若反经合道,则可以为教,尽性之理,则未也。”

(十)荀悦 荀悦论性之语,见《申鉴杂言下》篇:“或问性命,曰:生之谓性也,形神是也,所以立生终生者之谓命也,吉凶是也。”“或问天命人事,曰:有三品焉,上下不移,其中,则人事存焉尔。……孟子称性善;荀卿称性恶;公孙子曰,性无善恶;扬雄曰,人之性,善恶混;刘向曰,性情相应,性不独善,情不独恶;曰:问其理,曰:性善则无四凶,性恶则无三仁。人无善恶,文王之教一也,则无周公、管、蔡,性善情恶,是桀、纣无性,而尧、舜无情也。性善恶皆浑,是上智怀惠,而下愚挟善也,理也未究矣,惟向言为然。”“或曰:仁义性也,好恶情也,仁义常善,而好恶或有恶,故有情恶也。曰:不然,好恶者,性之取舍,实见于外,故谓之情尔,必本乎性矣。仁义者,善之诚者也,何嫌其常善,好恶者,善恶未有所分也,何怪其有恶,凡言神者,莫近于气,有气斯有形、有神,斯有好恶喜怒之情矣。故人有情,由气之有形也,气有白黑,神有善恶,形与白黑偕,情与善恶偕。故气黑非形之咎,情恶非情之罪也。或曰:人之于利,见而好之,能以仁义为节者,是性割其情也。性少情多,性不能割其情,则情独行为恶矣。曰:不然,是善恶有多少也,非情也。有人于此,嗜酒嗜肉,肉胜则食焉,酒胜则饮焉,此二者相与争,胜者行矣,非情欲得酒,性欲得肉也。有人于此,好利好义,义胜则义取焉,利胜则利取焉,此二者相与争,胜者行矣,非情欲得利,性欲得义也。……”“或曰:请折于经。曰:《易》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是言万物各有性也,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是言情者,应感而动者也。昆虫草木,皆有性焉,不尽善也;天地圣人,皆称情焉,不主恶也。又曰:爻象以情,言亦如之,凡情意心志者,皆性动之别名也。情见乎辞,是称情也;言不尽意,是称意也;中心好之,是称心也;以制其志,是称志也,惟所宜名称其名而已,情何主恶之有。故曰:必也正名。”“或曰:善恶皆性也,则法教何施。曰:性虽善,待教而成;性虽恶,待法而消,唯上智下愚不移,其次善恶交争,于是教扶其善,法抑其恶。……”“或曰:法教得则治,法教失则乱,若无得无失,纵民之情,则治乱其中乎?曰:凡阳性升,阴性降,升难而降易,善,阳也;恶,阴也。故善难而恶易。纵民之情,使自由之,则降于下者多矣。曰:中焉在?曰:法教不纯,有得有失,则治乱其中矣。纯德无慝,其上善也;伏而不动,其次也;动而不行,行而不远,远而能复,又其次也;其下者,远而不近也。凡此皆人性也,制之者则心也。……”

以上十家,可分下列五派:

(一)无善无不善说 告子主之。盂子载告子之言曰:“生之谓性。”又曰:“性无善无不善也。”又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凡事皆因缘际会所成,离开一切因缘,即无是物,又何从评论,人性因行为而见,行为必有外缘,除去外缘,行为便毁,性又何从而见。然因行为而论性,则业已加入外缘。故舍行为而论性,只在理论上可以假设,在实际上,人不能感觉是境。夫性犹水也,行为犹流也,决则行为之外缘也,东西则善恶也。水之流,不能无方向;人之行,不能无善恶。然既有方向,则必已加入一决之原因;既有善恶,则必已有外缘。问无决之原因时,水之流向如何?全无外缘之时,人之行为善恶如何?固无以为答也。必欲答之,只可曰:是时之水,有流性而无方向之可言;是时之性,有行为之可能,而无善恶之可言而已矣。佛家所谓无明生行也,更增一词,即成赘语,告子之说,极稳实也。孟子驳之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就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误矣。水之过颡在山,固由搏激而然,然不搏不激之时,亦自有其所处之地势,此亦告子之所谓决也。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之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固决也。亚洲中央之帕米尔高原,地势独高于四方,对于四面之水,亦具决之作用也。月球吸引,能使水上升;地球吸引,能使水下降,皆告子之所谓决也。设想既无地球,亦无月球,而独存今日地面之水,试问此水,将就何方,孟子能言之乎?故孟子之难,不中理也。

(二)性有善有恶说 世子等主之,董子谓天两有阴阳之施,人亦两有贪仁之性,盖即是说。孟子载公都子述或人之言,谓:“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盖亦是说。其谓“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恶。”即世子养其善性,则善长;养其恶性,则恶长之说也。扬子善恶混之说,实祖述之。此说必得董子之言,乃为完备。盖善恶乃因其所施之事而见,或为比较上程度问题,实非性质问题。谓善恶有性质之异,而人性之中,含是绝不相同之二物,于理固不可通也。董子说性之善恶,本诸阴阳,而其论阴阳也,则谓为一物而二面,譬诸上下、左右、前后、表里(见《春秋繁露·基义篇》)。则举此固不能无彼,而二元对立之弊免,抑偏主性善性恶之说,亦不待攻而自破矣。夫一物而有两面,谓为有此面而无彼面固不可,谓为有彼面而无此面亦不可。彼此相消而适等于无,则仍是无善无不善耳。故董子之说,与告子不相背也(故董子亦曰: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盖告子之说,就本体界立言,董子之说,则就现象界立言也。夫就本体方面言之,性之善恶,实无可说,告子之言,最为如实矣。就现象界言之,则(1)有善,(2)有恶,(3)人皆有求善去恶之心,实为无对不争之事实。夫既有善,又有恶,又有求善去恶之心。则人之性,果善邪?果不善邪?就其有求善去恶之心而言之,而谓之善,则孟子之说是也。就其恶必待去,善必待求,不能本来无恶言之,而谓之恶,则荀子之说是也。谓善恶为绝对不同之物,人之性中,或则含善之原素,或则含恶之原素(有性善、有性不善说),此为极幼稚之论,谓一人之性,兼含善恶两原素,其幼稚亦与此同。谓善恶实一物而两面,则人性虽兼有善恶,乃吾人就人性而被以二名,而非一人之身,含有善恶不同之两性。矛盾之讥,可以免矣。然此说亦有难于自解者,盖既曰人性有善有恶,而其所谓善恶者,又系一物而两面,则有善有恶,即系无善无恶;既曰无善无恶,何以人人皆有去恶求善之心邪?董子则曰:人之去恶求善之心,与其有善有恶之性,同出于天然而无可说者也。若欲说入实体界,则将成告子之言;若就现象界立言,则但能云人性有善有恶,又皆有去恶求善之心,同为现象界之事实;吾人只能就此事实,加以描写,不能为之说明也。于是董子描写人性之有善有恶曰:天两有阴阳之施,人亦两有贪仁之性,描写人之有求善去恶之心,则曰:天道禁阴,人之道、损欲辍情。损欲辍情,亦为生来固有之性,非由外铄。故曰:禁天所禁,非禁天也(即谓禁性所禁,非禁性也。世每有以为恶为率性者,观此可以憬然悟矣,盖不能无恶,因人之性,欲去恶就善,亦人之性也)。夫谓天两有阴阳之施,人亦两有阴阳之性,此以一心而开真如生灭两门也。谓人生来有去恶就善之性质,此则真如之所以能重习无明也。“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杯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杯。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杯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杯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杯,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斯难也,以去恶务善,亦出于人之本性之义告之,则难解矣(杞柳杯棬之喻,不如董子茧丝卵雏之善,故来孟子之难也)。

(三)性善说 孟子主之。孟子之所谓性善,与荀子之所谓性恶,与性无善无不善说,及性有善有不善说,实不相背,前已言之。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谓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孟子之所谓才,即董子之所谓质朴,荀子之所谓材朴,此即告子之所谓性,本无善恶可言,而孟子称为善者,以其情可以为善也。孟子之所谓情,就四端言之,即董子所谓损欲辍情,人生来所有去恶就善之性也。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则董子待教而后善之说也。就其知求善则谓之善,此孟子之说;就其必待求而后善,而谓其本非善,则荀之说也。陆贾谓天生人以礼义之性,即四端固有之说,谓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即求则得之之说,与孟子合。“察”该行为言,仲仁之难,不中理也。

(四)性恶说 荀子主之。观前文可明,不更赘说。

(五)有性善有性不善说《孟子》“公都子曰:……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王仲仁系主此说者。仲任之见解为唯物的,其视精神现象,皆原于生理,故谓性之善恶,犹才有高下,命有贵贱(仲任所谓命,乃就我可以得富贵、贫贱、寿夭之资格而言之,与世俗所谓命者异)。其视先天的原因,重于后天的原因,故谓高不可下,下不可高。譬诸面色白黑,身形长短之至老极死,不可变易。荀悦之论,亦属此派。此派就常识言之,亦可通;就哲学上论,则不可通,以善恶并非异物,亦难定界限也。此派之意,盖尊重先天的势力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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