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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学纲要

史学上的两条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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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讲起新史学来,总有一个不能忘掉,而亦不该忘掉的人,那便是梁任公先生。梁先生的史学,用严格的科学眼光看起来,或者未能丝丝入扣。从考据上讲起来,既不能如现代专家的精微,又不能如从前专讲考据的人的谨严,他所发表的作品,在一时虽受人欢迎,到将来算起总账来,其说法能否被人接受还是有问题。但他那种大刀阔斧,替史学界开辟新路径的精神,总是不容抹煞。现在行辈较前的史学家,在其入手之初,大多数是受他的影响的,尤其是他对于政治制度,社会情形,知道的很多;他每提出一问题,总能注意其前因后果,及其和环境的关系,和专考据一件事情,而不知其在历史中的地位的,大不相同,所以其影响学术界者极大。还记得前清光绪末年,他办《新民丛报》时,本来是主张革命的,在《新民丛报》第十八期以前,宗旨颇为激烈。到第十九期,刊载出一封康有为的信来,亟言革命之事,易发难收,不可不慎。从此以后,他的宗旨,也就渐渐地变了,而成为君主立宪派,和办《民报》的胡汉民等人,辩论得很为激烈,这是当时政见不同的问题,在今日,自不必再去论其谁是谁非。但我还记得他的一句话,他引俗话的“相见好,同住难”以言当时革命党的内部,不能无问题。照他们那种急功近利的见解,径行直遂的手段,一定要招致危险的,果然,自辛亥以来,问题起于革命党内部的极多,影响于大局的亦极大,老实说:二十年来的内争,所丧失的人力物力何限?所招致的外患又何限?直到今日,还有因私人的恩怨,而不恤倒行逆施的人。他当日所顾虑的,有一部分,就竟和预言无异了。到宣统初年,他改办《国风报》了。我在他的发刊词里,也还记得一句话。他说:“照我们中国历史上的情形看起来,每到九州扰攘,蜩螗沸羹之际,而非常之才出焉。所以前途决无所虑。”果然,最近三年来,我们遇见旷古未有的危难,亦自有旷古未有的英雄出来,领导我们奋斗。他的希望,又和预言一般的应验了。然则一切事情,都给已往规定了,只要知道历史,就能够预测未来么?然而当西力东侵之时,我们所以应付他的,又何尝不本于历史上的知识?其结果又足如何呢?

历史是这样的:你要拘泥着他,说将来的事情,一定和已往的一样,我们可以抄袭老文章来应付新环境,那一定要上当的。因为社会是刻刻在变动的,并不和自然现象一般,翻来覆去地专走老路。从前的人,认一治一乱为循环,只是把自然界的现象误推之于人事(中国人循环的观念,其根源是从《易经》上来的,《易经》上此项思想,其根原乃从观察寒暑昼夜等而得,根本是自然界的法则,并不是人事的公例,此正不独《易经》为然。古今中外的哲学,误将自然界的法则,硬推之于人事的很多,此等笼统虚缈的观念,看似根据坚强,实多牵强误谬。将来社会科学进步,必须要纯粹从社会现象上归纳出原理原则来,将此等笼统玄妙的观念,一扫而空之然后可。从社会现象上归纳出来的原理原则,固然仍可和自然现象的原理原则相通,然两者各有其独立的立场,而后会通之以建立更高的原理则可。若于社会现象,实无彻底的研究,而姑借用自然现象的原理原则则不可。此意,好学深思之士,必能知之)。你要是把它抹煞了,一切眼前的问题,即本于一个人的见解,即所谓私智者来应付,那又是要上当的。因为社会虽不是一成不变,而其进化,又有一定的途径,一定的速率,并不是奔轶绝尘,像气球般随风飘荡,可以落到不知哪儿去的。所谓突变,原非不可知之事,把一壶水放在火炉之上,或者窗户之外,其温度之渐升渐降,固然可以预知,即其化汽结冰,又何尝不可预知呢?

然则世事之不可预知,或虽自谓能知,而其所知者悉误谬,实由我们对于已往的事,知道得太少,新发展是没有不根据于旧状况的。假使我们对于已往的事情,而能够悉知悉见,那么,我们对于将来的事情,自亦可以十知八九,断不会像现在一般,茫无所知,手忙脚乱了。但是社会的体段太大了,对于已往的事,悉知悉见,几乎是不可能;即求大体明白,亦和我们现在的程度,相差很远。假定地球上之有人类,是最近五十万年之事,我们所有的历史,远的亦不过五千年左右,而其中的强半,还是缺佚、错误、不可依据的,现在史学家工作之难,就是为此。人类已往的事情缺佚错误的,那是由于人类从前文化程度的低下,不知道把该记录的事情记录下来之故,现在史学家的工作,就是要把从前所失去的事情,都补足,所弄错的事情,都改正。这是何等艰巨的工作?现在史学家的工作,简言之,是求以往时代的再现。任何一个时代,我们现在对于它的情形,已茫无所知了,我们却要用种种方法钩考出这一个时代的社会组织如何,自然环境如何,特殊事件如何,使这一个时代,大略再现于眼前。完全的再现,自然是不可能,可是总要因此而推求出一个社会进化的公例来,以适用之于他处。如此,所积者多,互相补足,互相矫正,社会进化的途径,就渐渐明白了,这才是用客观的方法,从人类社会的本身,钩求出来的进化的原理原则,和从前的人,贸然把自然界的原理原则等,硬推之于人事界的不同。于是有收集材料的人;有根据他种科学从事解释的人;有汇集众人研究所得,观其会通的人;万绪千端,随在都可以自见,承学之士,正可各就其性之所近而致力;而其中大概可分为通史和专门史两门。专门史是注重于搜罗某种材料的,通史是注重于观其会通的。专门之中有专门,通之上又有通,其层累曲折,难以一言尽,而其性质则不外乎此,这是史学上的一条大路。

史学的意义,在科学的立场上讲,固然是很为严格的;从应用一方面讲,其意义都又极其广泛。我们现在,再说什么以史事为前车之鉴,以古人的行事为法戒,怕略知史学的人,都会笑我们见解的陈腐。可是严格地依科学方法研究历史的人少,和历史有接触的人多,我们不能禁止不治史学的人和历史接触,我们就希望其从历史上得到些益处。一种学问,可以益于人之处,是很广泛的,所谓开卷有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方面原不能限定。在《三国志·吕蒙传注》里,曾有这样一段记载:“初权(孙权)谓蒙及蒋钦曰:‘卿今并当涂掌事,宜学问以自开益。’蒙曰:‘在军中常苦多务,恐不容复读书。’权曰:‘孤岂欲卿治经为博士邪?但当涉猎见往事耳。卿言多务,孰若孤?孤少时历《诗》《书》《礼记》《左传》《国语》,惟不读《易》。至统事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自以为大有所益。如卿二人,意性朗悟,学必得之,宁当不为乎?宜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孔子言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光武当兵马之务,手不释卷;孟德亦自谓老而好学;卿何独不勉勖邪?’蒙始就学,笃志不倦。其所览见,旧儒不敌。后鲁肃上代周瑜,遇蒙言议,常叹受屈。肃拊蒙背曰:‘吾谓大弟但知武略耳,至于今者,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权常叹曰:‘人长而进益,如吕蒙、蒋钦,盖不可及也。”不论在什么时代,学问之家,总有其所当循的门径,当守的途辙,此即所谓治学方法,在昔人,不过不如现在科学昌明时代之谨严细密而已。必不是随意领略,就可以算作正确的,所谓开卷有益者,则全异乎此,不过因此触悟而已。其所心得,给正式治学问的人听了,或者竟是一场笑话。然而断不能说他们未曾因此而得益,此学问之道所以广大。一个人要想做一番事业,总不免有些艰难困苦。这种艰难困苦,来自社会一方面的,比之来自自然方面的,要加出几倍。因为一种是有一定的规律,可以预料的,一种却不能,然而人能了解此种道理的很少。他们看见社会现象的规律,不如自然现象的简单死板,不因此而悟到其更难应付,却以为既然活动,总好商量,存着一种希冀侥幸的心理,其意志便不坚强,思虑便不精密。又人事是容易激动人的感情的,和自然现象无恩无怨的不同。感情一经激动,步伐就更形凌乱,手段就更不适当了。初出茅庐的人,气吞江海,一受挫折,就颓然不能自振,多半由此。欲救此弊,唯有增加阅历,从事锻炼,然人生不过数十寒暑,又所遭的境遇,各有不同,玉汝于成的机会,能够遇到的人,是很少的。不得已,唯有求之于书籍,见前人所遭的危难,百倍于我,所遭遇的事情的离奇变幻,亦百倍于我,然后知人事之难于应付,乃是当然之理,不期其易,自然不觉其难,本视为当然,自然无所怨怒,意志就自然坚强,思虑就自然精密了。固然,书本上的话和事实,总还隔着一层;真正的经历、锻炼,总还要从事实上来,然而当其入手之初,得以此打定一个底子,总和空无所有的,大不相同。而在经历锻炼之中,得史籍以互相证明,亦愈觉其亲切而有味,古来建立事功的人,得力于此的,实在不少,这虽非纯正的学术的立场,亦不能说不是史学上的一条大路。

这两条路,一条是对治学的人说的,一条是对治事的人说的。人总不外乎走这两条路,而史学都是能给你以益处的。读史本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我们当入手之初,正不必预存成见,尽可随意泛滥,到将来,你自然会因性之所近,而走上两条路中的一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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