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之风，始于魏之正始中，明帝崩，曹真子爽（字昭伯），录尚书（齐王立，加侍中），与太尉司马宣王并受遗诏，辅幼主。爽用丁谧计，尊宣王为太傅，而实夺之权，宣王遂称疾避爽，爽引南阳何晏（字平叔，进孙，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作凡数十篇，今存者惟《论语集解》而已）。邓飏（字玄茂）、李胜（字公昭）、沛国丁谧（字彦靖、父斐）、东平毕轨（字昭先）为腹心，后爽败，诸人皆夷三族。夏侯玄字太初，尚子，爽之姑子也，爽诛，尚与中书令李丰谋诛景王，夷三族。按《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曰：“初，夏侯玄、何晏等，名盛于时，司马景王亦预焉。晏尝曰：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盖欲以神况诸己也。”可见清谈之风，司马氏亦与焉。今史所传爽等之事，皆政争失败后之诬词，不尽可信也。

王弼之事，见《魏志钟会传》，传云：“会弱冠，与山阳王弼并知名，弼好论儒、道，辞才逸辩，注《易》及《老子》，为尚书郎，年二十余卒。”注：弼字辅嗣，何劭为其传曰：弼幼而察惠，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父业，为尚书郎。时裴徽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见而异之，问弼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所不足。寻亦为傅嘏所知，于时何晏为吏部尚书，甚奇弼，叹之曰：仲尼谓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淮南人刘陶善论纵横，为当时所称。每与弼语，尝屈弼。弼天才卓出，当其所得，莫能夺也。性和理乐游宴，解音律，善投壶，其论道附会文辞，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颇以所长笑人，故时为士君子所疾。弼与钟会善，会论议以校练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之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弼答其意白，书以戏之曰：夫明是以寻极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颜子之量孔父之所预在，然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无哀，又尝挟斯人以为未能以情从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是足下之量，虽已定乎胸怀之内，然而隔旬朔，何其相思之多乎？故知尼父之于颜子，可以无大过矣。弼注《老子》，为之指略，致有理统。注《易》，往往有高丽言。太原王济好谈病老庄，尝云：见弼《易》注，所悟者多……弼之卒也，晋景王闻之，嗟叹者累日。……孙盛曰：《易》之为书，穷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世之注解，殆皆妄也。况弼以附会之辨，而欲笼统玄旨者乎？故其叙浮议，则丽辞溢目；造阴阳，则妙赜无间，至于六爻变化，群象所效，日时岁月，五气相推，弼皆摈落，多所不关，虽有可观者焉，恐将泥夫大道（《博物记》曰：初，王粲与族兄凯俱避地荆州，刘表欲以女妻粲，而嫌其形陋而用率，以凯有风貌，乃以妻凯，凯生业……蔡邕有书近万卷，末年载数车与粲，粲亡后，相国椽魏讽谋反，粲子与焉，既被诛，邕所与书，悉入业。业字长绪，位至谒者仆射，子宏，字正宗，司隶校尉。宏，弼之兄也。《魏氏春秋》曰：文帝既诛粲二子，以业嗣粲）。弼所注《易》及《老子》，皆存。弼之《易》注，与何晏之《论语集解》，同为谈玄家所注之经。

晋初以风流著称者，有竹林七贤，七贤者，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也。涛字巨源，河内怀人，性好庄、老，每隐身自晦，与嵇康、吕安善，后遇阮籍，便为竹林之游，著忘言之契，与宣穆后有中表亲，是以见景帝入仕，晚为吏尚典选甚久，称为知人。王戎字冲，琅琊临沂人，浑之子也。阮籍与浑为友，戎少籍二十岁，亦相与为竹林之游，仕历司徒尚书，与时舒卷，无謇谔之节，然亦号为知人。戎性好利，天下谓之膏肓之疾。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之子也。博览群籍，尤好庄、老。曹爽辅政，召为参军，以疾辞，屏于田里，岁余而爽诛，时人服其远识，后乃入仕。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与世事，酣饮为常。籍不拘礼法，然发言玄远，不臧否人物，著《达庄论》《大人先生传》。子浑、字长成，有父风，少慕通达，不饰小节。咸字仲容，任达不拘，与叔父籍，为竹林游，当世礼法之士，讥其所为。山涛举咸典选，武帝以咸沉酒浮虚，遂不用。与从子修特相善，每以得意为欢。二子瞻，字千里，读书不甚研求，而默识其要，遇理而辩，辞不足而旨有余。见司徒王戎，戎问：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戎咨嗟良久，即命辟之，时人谓之三语椽。孚字遥集，蓬发饮酒，不以王务关怀。修字宣子，好易老，善清言，尝有论鬼神有无者，皆以人死者有鬼；修独以为无。曰：“今见鬼者云，著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按此论王仲任尝持之）性简任，不修人事，绝不喜见俗人，遇便舍去。王衍当时谈宗，自以论易略尽，然有所未了，研之终莫悟。每云：“不知比没当见能通之者否？”衍族子敦，谓衍曰：“阮宣子可与言。”衍曰：“吾亦闻之，但未知其亹亹之处，定何如耳？”及与修谈，言寡而旨畅，衍乃叹服焉。族弟放，字思度，少与孚齐名，中兴为太子中舍人庶子。尝说：老、庄不及军国。明帝甚友爱之。裕字思旷，放弟，虽不博学，论难甚精。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好老、庄，常修养性服食之事，著《养生论》。又以为君子无私，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山涛将去选官，举康自代，康乃与涛书告绝。东平吕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康友而友之。后安为兄所枉诉，以事系狱，辞相证引，遂复收康。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钟会径造，康不为之礼，而锻不缀，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及是言于文帝，遂并害之。康善谈理，又能属文，作《声无哀乐论》。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人，清悟有远识，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为《庄子注》，郭象又述而广之。嵇康善锻，秀为之佐，相对欣然，旁若无人。又共吕安灌园于山阳。刘伶字伯伦，沛国人也，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未尝措意文翰，惟作《酒德颂》一篇。泰始初，对策盛言无为之化，时辈皆以高第得调，伶独以无用罢。

七贤之后，言风流者以王、乐为称首。王衍，戎从弟，字夷甫，初好论纵横之术。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衍甚贵之，惟裴以为非，著论以讥之，而衍处之自若，妙善玄言，惟谈老、庄为事，选举登朝，皆以为称首，矜高浮诞，遂成风俗焉。仕历三公，东海王越讨石勒，衍在军中，越薨，众推为元帅，军败，为勒所擒，以其名高，夜，排墙杀之。乐广，字彦辅，南阳淯阳人，善谈论，每以约言析理，厌人之心。父方参夏侯玄军事，王戎闻广为玄所贵，举为秀才，卫瓘逮见，正始诸名士亦奇之。是时王澄、胡毋辅之等，亦皆任放为达，或至裸体，广闻而笑曰：“名教内自有乐地，何必乃尔。”成都王颍与长沙王构难，以忧卒。

其时务为放达者，尚有谢鲲、胡毋辅之、毕卓、王尼、羊曼等，即温峤、庾亮、桓彝等，以功业节概著称者，亦皆好庄、老，务旷达，盖一时之风气然也。

诸家著述传于今者，除王弼之《易注》《老子注》，郭象之《庄子注》外，又有张湛之《列子注》，此不徒注出张湛，即正文疑亦张氏摭拾旧文，益以己见而成之也。今节录阮籍《达庄论》于下，以见当时务玄谈者之宗旨焉。

……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一体，则万物经其常，入谓之幽，出谓之章，一气盛衰变化而不伤，是以重阴雷电，非异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一体也。……故以死生为一贯，是非为一条也。……彼六经之言，分处之教也；庄周之云，致意之辞也。……然后世之好异者，不顾其本，如言我而已矣，何待于彼，残生害性，还为仇敌，断割肢体，不以为痛，目视色而不顾耳之所闻，耳所听而不待心之所思，心欲奔而不适性之所安，故疾痛萌则生意尽，祸乱作则万物残矣。至人者，恬于生而静于死，生恬则情不惑，死静则神不离，故能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生究其寿，死循其宜，心乎气治，消息不亏……

此即万物毕同毕异，泛爱天地万物一体之说也。

嵇康之《养生论》，殊有理致，今录如下，以见当时养生家之理论，且可窥见其对于物质之思想焉。

世或有谓神仙可以学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云上寿百二十，古今所同，过此以往，莫非妖妄者，此皆两失其情。试粗论之：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何以言之，夫服药求汗，或有不获，而愧情一集，涣然流离，终朝未餐，则嚣然思食，而曾子衔哀，七日不饥，夜分而坐，则低迷思寝；内怀殷忧，则达日不暝，劲刷理鬓，醇醴发颜，仅乃得之，壮士之怒，赫然殊观，植发冲冠。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夫为稼于汤，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于焦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也。而世常谓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伤身，轻而肆之，是犹不识一溉之益，而望嘉谷于早苗者也。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夫田种者，一亩十斛，谓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称也。不知区种可百余斛，田种一也。至于树养不同，则功败相悬，谓商无十倍之价，农无百斛之望，此守常而不变者也。且豆令人重，榆令人暝，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知也。薰辛害目，豚鱼不养，常世所识也。处头而黑，麝食柏而香，颈处险而瘿，齿居晋而黄，推此而言，凡所食之气，蒸性染身，莫不相应，岂惟蒸之使重，而无使轻；害之使暗，而无使明；薰之使黄，而无使坚；芬之使香，而无使延哉？故神农曰：上药养命，中药养性者，诚知性命之理，因辅养以通也。而世人不察，惟五谷是见，声色是耽，目惑元黄，耳务淫哇，滋味煎其腑脏，醴醪煮其肠胃，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气，思虑消其精神，哀乐殃其平粹。夫以蕞尔之躯，攻之者非一涂，易竭之身，而内外受敌，身非木石，其能久乎？其自用甚者，饮食不节，以生百病，好色不倦，以致乏绝，风寒所灾，百毒所伤，中道夭于众难，世皆知笑，悼谓之不善持生也。至于措身失理，亡之于微，积微成损，积损成衰，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从老得终，闷若无端，中智以下，谓之自然，纵少觉悟，咸叹恨于所遇之初，而不知慎众险于未兆，是犹桓侯抱将死之疾，而怒扁鹊之先见，以觉痛之日，为受病之始也。害成于微，而救之于著，故有无功之理，驰骋常人之域，故有一切之寿，仰视俯察，莫不皆然，以多自证，以同自慰，谓天地之理，尽此而已矣。纵闻养生之事，则断以所见，谓之不然，其次，狐疑虽少，庶几莫知所由。其次，自力服药，半年一年，劳而未验，志以厌衰，中路复废。或益之以亩浍，而泄之以尾闾，而欲坐望显报者。或抑情忍欲，割弃荣愿，而嗜好常在耳目之前，所希在数十年之后，又恐两失。内怀犹预，心战于内，物诱于外，交赊相倾，如此复败者。夫至物微妙，可以理知，难以目识，譬犹预章生七年，然后可觉耳。今以躁竞之心，涉希静之涂，意速而事迟，望近而应远，故莫能相终。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而求者以不专丧业，偏恃者以不兼无功，追术者以小道自溺。凡若此类，故欲之者，万无一能成也。善养生者，则不然矣，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不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泊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然后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终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元，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何为其无有哉。

清谈之风，自正始至南朝之末，迄未尝绝，当时反对之者，亦有其人。今举其著者如下：

傅玄字休奕，北地泥阳人，晋武帝即位，玄以散骑常侍上疏，谓：

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使天下无复清议。

玄著述甚多，史称其“撰论经国九流，及三史故事，评断得失，各为区例，名为《傅子》，为内外中篇，凡有四部六录，合百四十首，数十万言，并文集百余卷，行于世。”今仅存四库从《永乐大典》辑出之本，残阙已甚。其《贵教篇》谓：

……商、韩、孙、吴，知人性之贪得乐进，而不知兼济其善，于是束之以法，要之以功，使天下惟力是恃，惟争是务，恃力务争，至有探汤赴火，而忘其身者，好利之心独用也，怀好利之心，则善端没矣。中国所以常制四夷者，礼义之教行也。失其所以教，则同乎夷矣；失其所以同，则同乎禽兽矣。不惟同乎禽兽，乱将甚矣。何者、禽兽保其性然者也，人以智役力也，以智役力，而无教节，是智巧日用而相残无极也，相残无极，乱熟大焉。

似玄并刑名之学而反对之。然其《通志篇》谓：“……有公心，必有公道，有公道，必有公制。”“听言必审其本，观事必校其实，观行必考其迹。”“夫商贾者……其人甚可贱，而其业不可废，盖众利之所死，而积伪之所生，不可不审察也。”又谓：“明君止欲而宽下，急商而缓农，贵本而贱末，朝无蔽贤之臣，市无专利之贾，国无擅山泽之民；一臣蔽贤，则上下之道壅；一商专利，则四方之资困；民擅山泽，则并兼之路开。而上以无常役，下赋物非民所生，而请于商贾，则民财日暴贱，民财暴贱而非常暴贵，非常暴贵则本竭而末盈，末盈本竭而国富民安者，未之有也。”其意实与法家之综核名实为近。《晋书》本传载其上疏欲定制：“……通计天下若干人为士，足以副在官之吏；若干人为农，三年足有一年之储；若干人为工，足其器用；若干人为商，足以通货……”，尤此等整齐严肃之思想之表现也。其《假言篇》谓：“天地至神，不能同道而生万物；圣人至能，不能一检而治百姓。故以异政同者，天地之道也。因物制宜者，圣人之治也。既得其道，虽有诡常之变，相害之物，不伤乎治体矣。”其思想亦与道家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