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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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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十九世纪文学,在小说方面,出了三个不世之才,根据各自的性灵,从不同的方向,射出同样温熙的光辐,普照近代小说的旅程。第一个走出十八世纪,充满了十八世纪气息的,是故作奇特而真正奇特的司汤达(stendhal)。私淑德塔西(de tracy)的观念论,他利用想象的制作来分析,留下意外长远的影响。第二个是他同代而稍后的巴尔扎克(balzac),摄取形形色色的社会现象,成为人性研究的大展览。他超人的精力立即吸住时代的激流,而自己变做无数青年的楷模。站在浪漫主义的边缘,同情于文学的解放运动,他们运用通俗的形式,完成各自的使命。然而司汤达的西班牙精神(l'espagnolisme)的颜色加在十八世纪的情调上面,反而形成一般羡赏的障碍,唯有巴尔扎克,藉着他沉着的意志,多量的生产,得到公众的承认。一八四二年,司汤达几乎无声无息地死去,但是临到巴尔扎克一八五〇年病故的时候,渐渐出来一批大学学生,敬礼司汤达如敬礼神佛一般。

就在同时,有一个年轻人,将司汤达看了个分文不值。他不了解《红与黑》的人物与旨趣,不了解巴尔扎克恭维司汤达的来由;直到晚年,司汤达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白痴(idiot)。最大的原因是司汤达文章写的“坏”。在这一点上,巴尔扎克也没有逃过他的贬责:

“巴尔扎克要是知道写作,该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小说,无论如何演进,依旧等着它的荷马。说这话的年轻人,如若不是狂放,一定抱负很大,看准了自己来日的造诣。他绝不会是荷马,因为他有了太多的艺术意识(conscience),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一谈到小说,不!一谈到艺术,我们就不敢随随便便丢开他,和丢开一件破烂的袍褂一样。我们不信世上单有一种艺术家存在。要是有的话,中外古今也就只是一个。他叫做居斯达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

创作是他的生活,字句是他的悲欢离合,而艺术是他整个的生命。一切人生刹那的现象形成他艺术的不朽。自从有了实业革命,差不多个个文人,不出卖灵魂,也要出卖物质的生存。只有这样一个人,硕果独存,做成我们最后的反抗,从理想里追求精神的胜利。他终身不过是一个布衣。他用好些年写一部小说,唯恐一字一声有伤进行的谐和。他可以收起他《圣安东的诱惑》(la tentation de saint antoine),一搁搁上二十多年,然后修成最后的形式发表。他用著作替自己说话。而自己沉默着。大家看包法利夫人走下法庭,以为是一个披头散发的泼妇,不料她和希腊的女神一样庄严!没有一个人想到写小说,必须“好好地写出来”,这也就是为什么,想也不想,大家咬定她是下流女子。他们错把文字当做故事。也想象不出这怎样交织在一起,成为一幅绮丽的锦霞。渐渐这阵惊惘散开,大家明白眼前是一盘新东西,和巴尔扎克有些相似,却又迥乎不同!这不仅仅是一个巴尔扎克,更是一个艺术家。司汤达深刻,巴尔扎克伟大,但是福楼拜,完美。巴尔扎克创造了一个世界,司汤达剖开了一个人的脏腑,而福楼拜告诉我们,一切由于相对的关联。他有他风格的理想,而每一部小说,基于主旨的不同,成功不同的风格的理想。

《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是他第一部披露的小说,这时他已然三十五岁。差不多平均每隔五年,他发表一部小说:《萨郎宝》(salammbô),《情感教育》(l'éducation sentimentale),《圣安东的诱惑》,《三故事》(trois contes)。《布法与白居谢》(bouvard et pécuchet)还差两章告成,他却不幸谢世。我们现在依照发表的次序,分章论述各书。通常攻讦福氏的人们,总以为他行文迂徐,缺乏天才的自然流露。但是他早年的著作,在抽屉里尘封了三十年,有游记,有短论,有长篇小说,有短篇小说,有自传式的记述,全部论及,一方面祛除攻讦的人们的误会,一方面证实作者幼年深受浪漫主义的熏染。说实话,这是一个生性极端浪漫的青年。他崇拜雨果(hugo),擅自呼做“我们的朋友”;十年以后,和他妹妹写信,他依然承认道:

“无论如何,有生以来,这是最叫我心跳的人,或许在我一切的不识者之中,我最爱的人。”

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写过一篇《拜伦小传》,和当时所有的青年一样,走进“世纪之子”的身影领洗。他叙述他们这群后期的浪漫青年道:

“好些年前,我们乡下有一群年轻的荒唐鬼,生活在一个奇异的世界。我们旋转于疯狂和自杀之间。有的自己害掉自己的性命,有的死在他们的床上,有一位用领带勒死自己,好几个嫌无聊,胡闹死掉。美哉其时!剩下的只有布耶(louis bouilhet)我们两个人。”

剩下他来,是的,回头用他的著作,送终他幼年身经的浪漫主义。他下了决心,用了苦心,剪正他浪漫的生性,而给他另一个生性——现实的沾恋——挪出空隙。十八九岁的时候,他写了一篇《辣布莱》(rabelais),颂扬这十五世纪的巨灵。晚年向乔治·桑(george sand)解释,说他胶着在地面之上。他会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刮胡子发笑。和浪漫主义者不同,他能够嘲世。他会用第三者的口吻,在写给妹妹的信里,打趣自己:

“对话(一点钟以前)——我,我的女门房(我听见响声)

“女门房(从前厅内)——是我,先生,你用不着分心(女门房打开门,平常门帘自己开着)。我给你拿火柴来了。先生,你缺火柴用。

“我——是的。

“女门房——先生用火柴用的真不少。先生真用功!呵!先生多么用功!我绝办不了,我,我跟你讲。

“我——是的。

“女门房——先生不久要回自己家了。你对的。

“我——是的。

“女门房——这对你好极了,呼一点新鲜气,因为自从到这里来,说真个的,说真个的……

“我(有意)——是的。

“女门房——令尊令堂有你这样的儿子,一定满意……”

简单的女门房绝想不到这年轻学生怎样憎恨法律!怎样躺在屋里净抽烟,不用功!这两种生性跟着年岁的加长,渐渐得到一种美好的平衡。这可以用他的著作证明。在这两种背道而驰的生性之上,另有一种克腊西克的(classique)意识或者修养,驾驭它们的进行。

然而在他所有的遗著之中,他的函札更为他留下永生的记忆。整个的福楼拜生活在这里,从他最冷的憎恨到他最热的喜爱。我们从十一岁看他长大,发展,体会,经验,接受,抛弃,一直看到他去世的前夕。他不准自己出现于自己艺术的制作。于是这独身者,在他深长的寂寞之中,把自己一行一行地写给他的朋友。吉德(andré gide),他今日光荣的小同乡,曾经道:

“我好久就爱福楼拜,仿佛一位师尊,一位朋友,一位兄长;他的函札是我的枕边书。呵!二十岁的时候,我念了多少回!没有一个句子,我今天不认识的……从此我精神上最重要的进步,就是敢于批评它。”

如果他的作品受人敬重,他的函札却叫人爱。他的作品告诉我们他是艺术家;他的函札告诉我们他是人,和人一样,这里另是一种风格,一种自由的,不经意的笔墨。他没有想好好地写它,没有用他的腔调(gueuloir)限制它;他自己曾经向他的情妇解释道:

“一轮到你,也真怪,我就写坏了;这里我不放进文学的虚荣,听其自然。在我的信里,全撞在一起,好像我一时要说三个字。”

和他的情绪一样,他的思想,他艺术的理论,他都放在他的信笺上。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立论的根据,几乎完全用的是他自己:“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如果是取巧的方法,却也是最稳妥,最坚定的方法。这也正是福氏在布耶《遗诗》(dernières chansons)的序里,开首表示的意旨。我们主要的论断,大部分站在他的性情上。

犹如司汤达与巴尔扎克,福氏没有派别。有的天才来在他的时代,有的天才受尽了物质的折磨;司汤达生早了好些年,巴尔扎克多亏了他的毅力,唯有福楼拜,是天之骄子。巴尔扎克已经死了六年,读众望眼欲穿,等着看他制作的承继;浪漫主义已经成为滥调,而雨果自己,热心政治,多年流放在外;同时一群年轻人,属于新的一代,摆起现实主义的门市,却没有鲜货张罗主顾。于是,忽地大步踏进一个新人来,一枝私下准备了二十年的生力军,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时代!时代先是一惊,随即认清了主人,在他面前低下了头。唯有福楼拜,是天之骄子。但是他丢开他千金一时的机运,转回故乡,在工作的谧静里,只和永生为友!

古尔蒙(gourmont)把福楼拜说做法国十九世纪最大的作家;散慈玻瑞(saintsbury)没有那样热狂,以为他是法国十九世纪后半叶最大的小说家,而塞克瑞(thackeray)去世之后,欧洲没有一位出乎他的肩右。普鲁斯特(proust)一点不推重福氏的比喻,却说他用词类(例如动词,接续词等等)复兴法国文字的生命;狄保戴(thibault),仿佛恶作剧,指出他和福氏风格的因缘。我们不提左拉(zola),福氏的友生,更不提莫泊桑(maupassant),他晚年得意的弟子。我们尤其勿需想象,有多少怨男从毛诺(moreau)照见自己,有多少怨女从爱玛(emma)认出自己!要是他的理论打不开你的智慧,他的作品却怎样钻进你的灵魂!你可以驳倒他,然而要想驳倒他,和吉德一样,和尼采一样,你必须先做他的学徒。不像司汤达那样神秘,不像巴尔扎克那样单纯,他是居斯达夫·福楼拜。

◎ 德斯蒂·德·特拉西 法国哲学家,“意识形态”(idéologie)一词的创造者。法国大革命爆发时曾被囚禁,拿破仑上台后进入政府工作,后被拿破仑疏远。德·特拉西与美国政治家托马斯·杰斐逊有书信来往。

◎ 一八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福楼拜致高莱(louise colet)女士书。

◎ 一八七八年六月,致莫泊桑书。

◎ 一八五二年十二月十七日,致高莱女士书。

◎ 一八三四年八月二十九日,致佘法利耶(chevalier)书。

◎ 一八四三年一月,致妹书。

◎ 领洗(baptism) 又称圣洗圣事、施洗、受洗,全身浸入水中的称为浸礼、受浸,是一宗教仪式,现普遍指基督教的传统仪式。据《圣经》记载,施洗约翰曾为耶稣施洗。

◎ 一八五一年十一月,致高莱女士书。布耶极其喜爱中国。福氏自己,不是诗人,却无时不在梦想旅行中国。一八四七年十二月,福氏向高莱女士抱憾道:“想想,无疑地,我将再也看不见中国!我将再也随不着骆驼的协韵的步子睡觉!或许将再也看不见匍匐在竹林里的老虎眼睛发亮!你也许把这看做想象的食欲,不值一怜;然而我一想到就难受……”一八五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他在给桑斗(sandeau)夫人的信里,说他很想随同法国的远征队到中国来,甚至于抛弃他的工作他也情愿,不幸他的母亲上了年纪,离不开他。所以他慨叹道:“这是第二回我错过了中国!”

◎ 一八四三年三月,致妹书。

◎ 见于吉德的《遇合集》(incidences)。

◎ 一八四六年九月二十八日,致高莱女士书。

◎ 参阅古尔蒙的《文学漫游》(promenades littéraires)卷之四。

◎ 参阅散慈玻瑞(乔治·森茨伯里)的《法国小说史》卷之二。

◎ 参阅普鲁斯特的(普鲁斯特)《报章集》(chroniques)。

◎ 参阅狄保戴的《福楼拜》。

gustave flaubert by fernando vicen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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