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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赖顿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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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丝醒来时发现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一点儿也没觉得奇怪——她在这个犯下永遭天罚之罪的国度里还是个陌生人,因而把一切都看作是这里的习俗。她认为平基在干他自己的正事。没有闹钟铃声催她起床,倒是那透过没有窗帘的玻璃窗倾泻进来的晨光把她弄醒了。有一次她听见过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又有一次她听见一个声音像发令似的喊了声“朱迪”。她躺在那儿寻思,想弄清一个妻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一个情人——应该做些什么。

不过她只躺了一会儿——她感到这种反常的被动状态挺可怕的。像这样无所事事地躺着,根本就不叫生活。也许他们以为不用说她也该知道——要生炉子,要收拾吃饭用的桌子,要清扫垃圾。一座挂钟敲了七下。钟声也是陌生的(在这以前,她每天都是听着同样的钟声生活的),当当的钟声荡漾在初夏的空气中,似乎比她以前听到的钟声敲得更慢、更动听。她感到又快乐又害怕——七点钟已经是很晚的了。她一骨碌跳下床,刚想要边穿衣服边念叨一遍“我们的圣父”和“万福玛利亚”,却忽然想起来……现在祷告还顶什么用?这种事已经统统跟她无关了。她已经选定了自己的立场:假如他们把平基罚入地狱的话,那就得把她也罚入地狱不可。

水罐里只剩下一英寸深的水,水面上漂着一层发灰的稠糊糊的东西。她打开肥皂盒的盖子,发现了三张一镑的钞票包着两枚半克朗硬币。她又把盖子盖好。这不过是又一个你必须适应的习惯而已。她朝屋子四周扫视了一下,打开衣橱,发现里面有一罐饼干和一双靴子。她的脚踏在一些点心渣儿上嚓嚓作响。她看见昨晚搁在椅子上的那张唱片,为保险起见,她把唱片收藏到了小橱里。接着,她打开房门,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她伏到楼梯栏杆上望了望,新换上去的木头在她的压挤下咯吱地响了一下。楼下什么地方应该有厨房、起居室,有她干活的地方。她提心吊胆地走下楼去——七点钟了——她猜想会见到一张张怒气冲冲的脸。走到过道里,她脚底下踏着了一个纸团。她把纸团揉平,看出是一张用铅笔写的字条:“锁上你的房门。祝你们快活。”她猜不透这是什么意思——跟密码没什么两样。她揣摩这张字条一定同这个陌生世界有些关系——在这里,你会在床上犯罪,会有人忽然丧了命,夜里会有陌生男人狠狠砸你的房门,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一些脏话。

她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从过道走下去的那段楼梯黑洞洞的,她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儿。有一回她差点儿失足摔下去,连忙死死扶住墙壁,心怦怦直跳。她立刻想起了警察调查时的证词——斯派塞掉下楼梯摔死了。这个人的死让她觉得这所房子有了特殊的意义——她还从没见过一个刚死过人的地方。到了楼梯底下,她提心吊胆地推开她最先摸到的那扇门,料想会遭到一阵怒骂。不错,果真是厨房,只不过是空荡荡的,同她所熟悉的两个厨房都不一样——一个是干净、光亮、热闹的斯诺餐馆的厨房,另一个是她自己家里的。家里的厨房用处多得很,闲坐啦,煮饭炒菜啦,吃饭啦,生闷气啦,在严寒的夜晚暖暖身子啦,靠在椅子上打个盹儿啦,统统都在那儿。而眼前这一个却像是正在出售的一幢房子的厨房:炉膛里塞满了冰冷的焦炭,窗台上搁着两只空的沙丁鱼罐头,桌子底下摆着一只喂猫用的脏碟子——屋里并没有猫——一个碗橱大开着门,里面空空如也。

她走过去扒了几下那些燃尽了的焦炭。炉子摸上去冷冰冰的,可见已有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没生过火了。她忽然感觉到自己是被遗弃了,或许这就是在这个世界里常常发生的事——忽然逃跑,把什么东西都抛下,空酒瓶、自己的爱人,还有一片写着密码的碎纸条。厨房门冷不丁地开了,她料想来的准是警察。

站在门口的是穿着睡裤的达娄。他朝里面瞅了瞅,说:“朱迪在哪儿?”说完才发觉是她,便又说了句:“你起得真早。”

“还早吗?”她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我还以为是朱迪在这里翻腾。你该记得我吧?我是达娄。”

她说:“我想也许我该生炉子了。”

“生炉子干吗?”

“做早饭呀。”

他说:“会不会是那娘们儿出去的时候忘了——”他走到一只食品柜前,拉开一只抽屉。“嗨,”他说,“你是怎么回事?你不用生炉子。这里有的是吃的。”抽屉里堆着不少罐头:沙丁鱼、鲱鱼……她说:“可茶呢?”

他用奇怪的目光瞧着她:“你这人一看就是个爱干活的。这里没有一个人要喝茶。何必费那事?碗橱里有啤酒,平基喝的是瓶子里的牛奶。”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姑娘,你要是饿的话,就随便吃点儿吧。平基要吃些什么吗?”

“他出去了。”

“老天爷,这房子里到底碰上什么鬼了?”他在门口停下,又瞧了罗丝一眼,只见她站在冷冰冰的炉子边,两只手不知搁哪儿好。他问:“你不是想找活儿干吧?”

“不是。”她疑惑不定地应了声。

达娄给搞糊涂了。“我不想拦你,”他说,“你是平基的姑娘,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是想生炉子就生吧。如果朱迪咋呼的话,我会叫她闭嘴的,只是天晓得你在哪儿找得到焦炭。不瞒你说,这炉子打三月里起还一直没生过呢。”

“我不想给人添麻烦。”罗丝说,“我到楼下来……我是以为……我应该生炉子。”

“你什么事也不用干,”达娄说,“相信我的话没错,这里是‘安乐宫’。”他又问了句:“你没见到一个红头发的丑女人在这里翻腾吗?”

“我一个人也没见到。”

“好吧,”达娄说,“一会儿再见。”她又孤身一人待在这间寒冷的厨房里了。什么事也不用干……“安乐宫”……她靠在刷过白灰的墙上,看见食品柜上方挂着一张旧捕蝇纸,好久以前有人在一个洞口安了个捕鼠器,可是诱饵被偷吃了,那夹子却什么都没夹住。有人说,跟男人睡觉根本不会带来什么区别,这是撒谎:你熬过了那阵疼痛之后,就来到了这里——自由、安乐、陌生。她抑制住在胸中翻腾的狂喜之情,感到非常自豪。她大胆地打开厨房门,一眼看见地下室楼梯顶上站着达娄和那个红头发的丑女人——准是那个叫作朱迪的女人。他们的嘴唇紧紧粘在一起,摆出一副又像动情又像动怒的姿势,仿佛各自都在使出最大的劲让对方受到最惨重的伤害。那女的穿一件紫红睡衣,睡衣上别着一束积有灰尘的纸罂粟花。当他们两人口对口地搏斗时,那座声音优美的钟“当”地敲了一下——七点半了。罗丝站在楼梯脚下望着他们。在这一夜之间,她仿佛活了好几年。如今她对这种把戏已经尽知无遗了。

那女人看见了她,便把嘴从达娄的嘴上挪开,“咦,”她说,“这是谁呀?”

“是平基的姑娘。”达娄说。

“你好早哇!饿了吗?”

“不饿。我只是想——也许我该把炉子生着。”

“我们不常用那炉子。”女人说,“人生太短促了。”她的嘴巴四周长着一粒粒小丘疹,脸上露出一副热情的、善于交际的神气。她捋了捋那头胡萝卜色的头发,走下楼来,把一张湿漉漉、黏糊糊、活像海葵似的嘴贴到罗丝的脸颊上。她身上隐隐发出一股陈腐的加利福尼亚罂粟味。“行啊,亲爱的,”她说,“现在你是我们这一伙儿的了。”说罢,做了个慷慨的手势,仿佛要把那个光着半个身子的男人,那架光秃秃、黑洞洞的楼梯和那间空荡荡的厨房统统献给罗丝。为了不让达娄听见,她凑到罗丝耳边细声说:“你刚才看见的我们的事对谁也不要声张好吗,亲爱的?弗兰克这人容易动气,再说这也算不了什么,根本算不了什么。”

罗丝麻木地点了点头。这个陌生的世界那么快就把她吸收了——刚通过海关就签署了入籍文件,当即取得了国籍……

“真是个好姑娘。”女人说,“平基的朋友就是我们大伙儿的朋友。你不多久就会见到他那些哥们儿的。”

“我看不见得。”达娄在楼梯顶上说。

“你是说……?”

“咱们得跟平基认真谈一谈。”

“昨晚库比特来过这儿吧?”女人问。

“我不知道。”罗丝说,“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反正有个人来过,拉了半天门铃,骂骂咧咧的,还踢门来着。”

“那就是库比特。”女人和气地解释道。

“咱们得跟平基认真谈一谈。这样下去要出事的。”达娄说。

“哦,亲爱的,我该回到弗兰克那儿去了。”她在正好高出罗丝一级的楼梯上停了一下。“哪天你要是有衣服要洗的话,亲爱的,交给弗兰克就行,没有比这个更省事的了。虽然这种话不该我来说。弗兰克去油渍的本事没人比得上。再说,他替房客洗衣服一般是不收钱的。”她弯下身子,把一只满是雀斑的手指头按到罗丝肩上,“你这衣服该用海绵擦擦了。”

“可我没有替换的衣服,就这么一身。”

“哦,亲爱的,这个嘛……”她凑过身去,小声地说起知心话来,“让你男人给你买一身。”说完就用那件褪了色的睡衣裹住身子,一跳一蹦地上楼去了。罗丝瞧见一只死人般苍白的大腿,活像一个长年生活在地底下不见天日的小动物,腿上蒙着一片黄褐色的汗毛,啪嗒啪嗒地拖着一只后跟松脱的肮脏的拖鞋。她觉得似乎这儿人人都很和善,似乎在这种永遭天罚之罪中也存在着一种友谊。

她从地下室走上楼梯时胸中涌起一阵自豪感:她终于被接纳到这个圈子里了,任何女人经历过的事她都经历了。回到卧室,她坐在床上等着,听见钟敲了八点。她一点儿也不饿,倒是感受到一种无限的自由——没有必须遵守的时间表,也没有非干不可的活。你就那么稍稍痛一阵,然后就从痛苦的彼岸上来,踏入了这令人惊叹的悠闲自在里。眼下她只有一个希望——让别人看到她的幸福。如今,她可以像其他任何顾客一样大模大样地走进斯诺餐馆去,用匙子敲几下桌子,要别人侍候了。她还可以吹嘘一番……起先她只是这样胡想一通,但是在床上坐了半晌,随着时间流逝,她的这个想法就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念头,一件她真能办到的事了。不到半个小时,斯诺餐馆就要开张供应早点了。要是她有钱……她两眼盯住那只肥皂盒沉思起来。她心想:我们俩终归是结婚了——好歹也算夫妻了吧,他只给了我那么一张唱片,别的什么也没给,他总不会那么小气,连半克朗都不肯给我吧。她起身细细听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朝梳洗台走去。她把手指头按到肥皂盒上等了一下——有人从楼道里走过来了:不是朱迪,也不是达娄,或许就是他们称作弗兰克的那个人吧。脚步声过去了,她便打开盖子,取出了裹在钞票里的半克朗硬币。她曾经偷过饼干,但从来没有偷过钱。她原以为自己会感到羞耻,不料这种羞耻感并没有袭来——倒是那阵奇怪的自豪感重又涌了上来。她就像一个刚到一所新学校念书的孩子,发现自己出于本能很快就学会了在水泥操场上玩的秘密游戏,也学会了同小伙伴之间使用的暗号。

在外面那个世界里,这是一个礼拜日——她已经忘了日子,直到听见那回荡在布赖顿上空的教堂钟声才想起来。在这一天清晨的阳光中,她再次享受到自由——摆脱了圣坛前静默的祷告,从圣殿栏杆里那些可怕的仪式中解放出来了。如今她已经永远地加入另一边了。这半克朗硬币就像做出贡献之后获得的一枚奖章。有人完成了七点半的弥撒回来了,也有人正赶去做八点半的晨祷——她像一个间谍似的注视着这些浑身披黑的人。她既不羡慕他们,也不鄙视他们,他们得到了灵魂的拯救,而她得到了平基和那永世的天罚。

斯诺餐馆的遮窗板刚刚开启,一个她知道名字叫梅西的姑娘正往几张桌子上摆餐具——这是她唯一有好感的姑娘,跟她自己一样是个新手,年纪也不比她大多少。罗丝站在人行道上望着她——还望见了多丽丝,那个资格较老的女侍者,脸上跟往常一样挂着一丝讥笑。这人除了用掸帚在梅西已经打扫干净的地方随便抹两下,什么也不干。罗丝把那半克朗钱攥得更紧。哼,她只要进去往凳子上一坐,就可以吩咐多丽丝给她送来一杯咖啡,一个面包卷,再付她两三个铜币的小费——她可以对他们每一个人摆出赐恩施惠的架子。她结婚啦!她是个女人啦!她多幸福呀!他们要是瞧见她从这扇门里走进去,心里不知会有什么滋味呢。

可是她没有进去。麻烦就麻烦在这里,这样炫耀她的自由,她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呢?这时,她透过窗玻璃看见梅西的眼光向她投来。她拿着掸帚站在那里凝视着罗丝,瘦得皮包骨,一脸稚气,活像罗丝自己在镜子里的映像。而她此刻正站在当初平基站过的地方——餐馆门外,望着里面。这就是神父们所说的“夫妻一体”的意思。而且,正像她前几天做的那个暗号一样,梅西也做了这样一个暗号——眼睛一斜,不易觉察地把头朝边门点了点。为什么她不能从正门进去?岂有此理。不过她还是听从了梅西,好像是在做一件以前常做的事。

边门一开,只见梅西站在面前。“罗丝,出了什么事?”她本该露出几道伤痕给她看;她为自己只有幸福而感到歉疚。“我想该来看看你。”她说,“我结婚了。”

“结婚了?”

“算是结婚了吧。”

“哦,罗丝,你觉得怎样?”

“好极了。”

“你有好多房间?”

“是的。”

“你整天干些什么?”

“什么也不干,就是东躺会儿,西靠会儿。”

罗丝眼前那张孩子气的脸上露出了带有皱纹的忧伤神情:“天哪,罗丝,你运气真好。你是在哪儿遇见他的?”

“这儿。”

一只比她还枯瘦的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哦,罗丝,他有朋友吗?”

她满不在乎地说:“他没有朋友。”

“梅西,”餐厅里传来尖厉的叫声,“梅西!”那双眼睛——梅西的眼睛,不是罗丝的眼睛——噙着泪水,快要夺眶而出。罗丝并非有意要伤她朋友的心,一股突如其来的怜悯之情使她这样说道:“也不都是那么称心如意的,梅西。”她试图使自己的幸福改变面貌。“有时候他也待我不好。哦,不瞒你说,”她一个劲儿地劝说道,“并不都是美好的。”

可是,“并不都是美好的,”她回到海滨大道时这样思忖道,“如果不是美好,还会是什么呢?”她没吃早饭就走回弗兰克旅店去,脑子里不由自主地琢磨起来:“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值得这样幸福?”是因为犯了一个罪?这就是答案——她正在享受着今世的快乐,来世怎么样她不在乎。她已经和平基无法分离,就像平基的声音已经离不开那张唱片一样。

走到离弗兰克旅店几个店铺的地方,达娄在一家卖星期日报纸的铺子前冲她喊了声:“喂,姑娘。”她停下了。“你有客人。”

“谁?”

“你母亲。”

她立刻激动起来,心里又感激又怜悯——她母亲不曾有过这样的幸福。她说:“给我拿份《世界新闻》。我妈爱看星期日的报纸。”后屋里有人在播放留声机。她对店主说:“我有一张唱片,什么时候拿到这里来听听,你肯吗?”

“他当然肯的。”达娄说。

她穿过马路,拉响弗兰克旅店的门铃。朱迪来开了门。她仍旧穿着那件睡衣,只是在里面添了件紧身胸衣。“你有客人。”她说。

“我知道了。”罗丝奔上楼去,这便是你所能期望的最得意的事——头一遭在你自己的家里迎接你的母亲,请她在你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带着平等的经验相互对视。罗丝感到,凡是她母亲知道的关于男人的底细,现在没有她不知道的了——这就是用床上那场隐隐作痛的仪式换来的奖赏。她兴冲冲地撞开房门,一眼瞧见的却是那个女人。

“你来干——?”她还没说完便改口道,“他们跟我说是我妈来了。”

“我总得跟他们说些什么吧。”女人好声好气地解释道,然后又说,“进来呀,亲爱的,把门带上。”倒仿佛她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我要喊平基了。”

“我倒正想跟你的平基谈谈。”你躲避不开她。她站在那儿,就像立在小巷尽头的一堵墙壁,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粉笔涂写着哪个仇人写下的污言秽语。在罗丝看来,平基突然对她发横,用手指掐她的手腕,原因就在这个女人身上。她说:“你别想见到平基。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找平基的麻烦。”

“很快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来找他的麻烦了。”

“你是什么人?”罗丝央求似的问她,“你干吗来干涉我们的事?你又不是警察。”

“我和别的每个人一样,我要正义。”女人乐呵呵地说,那语气仿佛是在订购一磅茶叶。她那张志得意满的、挺有肉感的胖脸蛋儿上挂着笑容。她说:“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罗丝说。

“你该回家去。”

罗丝捏紧拳头,似乎要保护那张铜床,那只装着脏水的大水罐。她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你生气也没用,亲爱的,”女人继续说道,“我不会再对你发脾气了。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不懂事。唉,你这可怜的小东西,我同情你。”她边说边在亚麻地毯上向前走了几步,像是要把罗丝搂到怀里。

罗丝退到床边。“你站在那儿,别过来。”

“好啦,别激动,亲爱的。激动没有用。你瞧——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你干吗不能直截了当地说?”

“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说出来——心平气和地说出来。”

“别挨近我,不然我要喊了。”

那女人收住脚。“别闹了,让我们通情达理地谈一谈吧,亲爱的。我是为了你才到这儿来的。一定得把你救出来。实话告诉你吧——”她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她压低嗓门儿说:“你有生命危险。”

“你走吧,如果就为了这件事——”

“就为了这件事!”女人大为震惊,“你这是什么意思?就为了这件事?”说罢,她果断地笑了一声。“哦,亲爱的,你弄得我一时说话又急了。就为了这件事。不错,这还不够吗?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你要是还蒙在鼓里,现在就该清醒了,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那又怎样呢?”罗丝说,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女人隔着她们之间的几英尺距离低声说:“他是杀人凶手。”

“你以为我连这个都不知道吗?”罗丝说。

“哦,我的上帝,”女人说,“你的意思是说——”

“什么也不用你来告诉我。”

“你这糊涂的小傻瓜——明明知道还嫁给他。我真想撒手不管你了。”

“不管才好呢。”罗丝说。

那女人的脸上又挂上了一丝笑容,就像挂上一只花环似的。“我不想发脾气,亲爱的。唉,我要是不管你,晚上就会睡不着觉,因为那样不公道。听我的话,或许你还不知道事情的底细,我已经把事情都摸清楚了。他们把弗雷德弄到了海滨大道下边,拖进那儿的一个小店铺里把他勒死了——至少他们本来想要勒死他的,只是他的心脏病先发作了。”她以畏惧的口气说,“他们勒死了一个死人。”说完又气呼呼地添了句,“你连听都不听呀!”

“这些我全知道。”罗丝撒了个谎。她心里拼命在想——她想起了平基的警告——“别牵连上那种事。”她混乱地、模糊地想道:他为我尽了最大的力,现在我得帮助他。她死死盯着那个女人,她永远忘不了这张丰腴、温和、显老的脸——这张脸正呆滞地瞪着她,好像是一个白痴的脸在已被炸成一片废墟的家里往外窥探。罗丝说:“嗯,既然你认为是这么回事,为什么不去报告警察?”

“你这样说才有些道理。”女人说,“只不过我想把事情完全搞明白。是这样的,亲爱的,我花钱从一个人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也有些是我自己推断出来的,可那个人——他不肯出来做证。有不少原因。再说,需要的证据很多——你想想看,那些法医居然说他是自然死亡。所以要是你——”

“你干吗老盯着不放呢?”罗丝说,“事情早已了结了,不是吗?干吗还缠着我们?”

“撒手不管是不公道的。再说——他这人很危险。你想想那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我才不信那是意外事故呢。”

“你想过没有,”罗丝说,“他为什么要那样干?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去问问他。”

“我不需要知道。”

“你以为他是爱上了你。”女人说,“才不是呢。”

“他跟我结婚了。”

“这又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法官不能叫一个妻子出来做证呀。你正像我刚才说的那个人一样,是个证人。我的好孩子,”她又一次试图缩短她们之间的距离,“我只是要把你救出来。到了他觉得自己不安全的时候,他会一见到你就把你也杀死的。”

罗丝背靠着床,瞧着她一步步地挨近,听凭她把一双又大又凉、像面团似的手搭到自己肩上。“人是会变的。”罗丝说。

“啊,不对,谁也不会变的。就说我吧,我可从来没变过,倒很像那些棒糖:一点点吃下去,一直吃到最后还是能看到‘布赖顿’三个字。这就是人的本性。”她哀伤地冲着罗丝的脸呼着气——呼出的气息中带有一股甜津津的酒味。

“告解……悔罪。”罗丝喁喁地说。

“那只是宗教。”女人说,“相信我吧,我们要对付的是人世间的事。”她一下一下地拍着罗丝的肩头,呼吸时嗓子里发出丝丝的声音。“你赶快打个包跟我一起走。我会照料你的。你一点儿也不用怕。”

“平基……”

“平基交给我了。”

罗丝说:“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依你……”

“这样说才对呀,亲爱的。”

“只要你别来缠着我们。”

那女人猛地往后一退。刹那间,那花环一样的微笑中不和谐地带上了一股怒气。“你可真倔呀,”她说,“我要是你母亲……非得狠狠揍你一顿。”

面前这张态度坚决的瘦削的脸死死地回瞪着她,那张脸上展现着世上所有的战斗——在一双凝视的眸子和一张倔强的嘴巴之间,一艘艘战舰离港投入了战斗,一队队轰炸机飞上了天空。这张脸真像一幅插满小旗的作战地图。

“还有一点,”女人威吓说,“他们可以把你送去坐牢,因为你知情不报。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这样一来,你就成了同谋犯,案发后的同谋犯。”

“要是他们把平基抓走,你想想看,”罗丝惊讶地问,“我坐牢又有什么呢?”

“天哪,”女人说,“我只是为了你才到这儿来的。我本来也不会费这番心思先来找你,只是我不愿让‘无辜者’受冤。”——这个词就像自动售票机咔嗒一声弹出一张车票似的跳了出来。“唉,你只要稍微费点儿力气就能阻止他杀害你,这你都不愿意吗?”

“他根本不会害我的。”

“你还年轻,你懂的事不如我多。”

“你也有不懂的事。”她在床边沉着脸思索起来,那个女人则一个劲儿地同她争辩——上帝在花园里哭泣,然后对着一个十字架大声呼叫;莫利·卡休掉进了永恒的烈火之中。

“有一件事我懂可你不懂。我懂得是与非的区别,这你在学校里没学到吧。”

罗丝没有搭理。这女人说得很对:在罗丝眼里,“是非”这两个字毫无意义,它们已经被味道更浓的食物——善与恶——冲得淡而无味了。她很了解善与恶,根本不用这女人来指点——她通过像数学题那样清晰的试验证实了平基是个恶人——既然这样,是非问题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简直是疯了。”女人说,“我敢说,他在杀死你的时候你一点儿都不会反抗的。”

罗丝慢慢地回到了现实世界。她说:“也许是这样。”

“如果我不是一个好心肠的女人,我早就撒手不管你了。可我有责任感。”她在门边停了一下,脸上那副微笑眼看就要挂不住了。“你可以警告一下你那位小丈夫,”她说,“我就要收拾他了。我已经安排好了我的计划。”她出了屋,把门带上,可转眼又哗啦一下推门进来,发起最后一次进攻。“你要留点儿神,亲爱的,”她说,“可别养出个杀人犯的孩子来。”说罢,她隔着那没有地毯的卧室地板无情地咧嘴一笑,“你最好采取预防措施。”

预防措施……罗丝站在床头边,一只手使劲按住身子,仿佛这样用力一按就能弄清楚……这是她从来没想到过的事。一想到她可能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她反倒觉得荣耀。一个孩子……这孩子将来又会有一个孩子……好像是为平基抚养一大批朋友似的。即使他们把她和平基都罚入地狱,他们也还得设法对付他们俩的孩子。他们俩昨晚在床上做的那桩事是没有止境的——那是一个永恒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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