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在卖报纸的店铺门口看见了艾达·阿诺德走出门来,便往后退了一步。她大摇大摆地沿街走去,神色有些兴奋,有些高傲。她停了一下,给了一个小男孩一便士。男孩大吃一惊,赶紧把钱扔了,直勾勾地盯着她迈着沉重、谨慎的步子走去。
小伙子突然迸出一阵嘶哑的、半心半意的笑声,心想:她是喝醉了……这时达娄对他说:“好险,差一步就碰上了。”
“你说什么?”
“你的岳母。”
“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来看罗丝的。”
小伙子把手里拿着的一张《世界新闻》往柜台上一搁,一条标题赫然映入眼帘——“伊平树林发生奸污女学生事件”。他一边苦思冥想,一边穿过马路,走进弗兰克旅店,登上楼梯。走到半路他停了下来——那女人掉下了一朵紫罗兰。他把这朵花从楼梯上捡起来,闻到了一股加利福尼亚罂粟的气味。他进了屋,把那朵花捏在掌心里,罗丝高兴地跑过来迎接他。他避开了她的嘴。
他竭力在脸上表现出一种又粗鲁又友好的诙谐神情,对罗丝说:“我听说你妈看你来了。”说罢,急切地等着她的回答。
“嗯,是的,”罗丝语气含糊地说,“她是来过了。”
“今天不是她心里窝火的日子吗?”
“对的。”
他恼怒地掐了一下捏在手里的那朵紫罗兰。“那么,她觉得你这样合适吗——结婚?”
“哦,我想她觉得合适的……她没多说什么。”
小伙子走到床边,一下子套上外衣。他说:“我听说你也出去过了?”
“我想我该去看看朋友们。”
“什么朋友?”
“哦——斯诺餐馆的。”
“你把她们叫作朋友?”他不屑地问道,“哼,你见到她们了吗?”
“其实也没有。只见到了一个——梅西,就待了那么一会儿。”
“完了你就连忙赶回来,及时见到了你妈。你不想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罗丝傻乎乎地瞪着他:平基的神态叫她害怕。“要是你想让我知道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让你知道?你可不是这么好摆弄的人。”扎在那朵花上的铁丝刺痛了他的手心。他说:“我要跟达娄说几句话。你就在这儿别走。”说罢就抛下她走了。
他朝马路对面喊了声达娄,等达娄来到他身边时,他问:“朱迪在哪儿?”
“楼上。”
“弗兰克在干活吗?”
“是的。”
“那好,到下面厨房去吧。”他走在前面下了楼梯,脚下咔咔地踩着烧尽了的焦炭走到地下室昏暗的光线中。他在厨房里的桌边坐下,说:“喝点儿酒吧。”
“太早了。”达娄说。
“听着。”小伙子说。他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仿佛是要硬着头皮做出骇人听闻的自供。“我是信得过你的。”他说。
“怎么,”达娄说,“你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事情不太妙啊,”小伙子说,“许多情况都叫人家知道了。天哪,”他说,“我干掉了斯派塞,又娶了这个姑娘。莫不是真要我大杀一批不成?”
“昨晚库比特来过这儿吗?”
“他来过,我把他轰走了。他来讨——他要五镑钱。”
“你给了吗?”
“当然没给。你以为我会心甘情愿叫他这么一个东西敲竹杠吗?”
“你应该多多少少给他一点儿的。”
“我担心的倒不是他。”
“你应该防他一手。”
“别说了行不行?”小伙子突然尖着嗓子冲他吆喝了一声。他跷起大拇指朝楼板指了指。“我担心的是她。”他摊开手,说,“见鬼,我把那朵花弄丢了。”
“花……?”
“别嚷嚷行不行?听着,”他压低嗓门气恼地说,“刚才来的不是她妈。”
“那是谁呢?”达娄问。
“就是那个一直在打听消息的烂女人……那天同弗雷德一起坐在出租车里的就是她……”有那么一阵子,他用双手捧住脑袋,显出一副哀伤或者绝望的样子——其实两者都不是,而是一下子回忆起了一桩又一桩的往事。他说:“我头疼了。我一定得想出个头绪来。罗丝跟我说那是她妈,她这是安的什么心?”
“你总不会认为她已经捅出去了吧?”达娄说。
“我得弄个明白。”小伙子说。
“我倒是一直相信她的。”达娄说。
“我对谁都不会相信到这个地步,连你也是,达娄。”
“不过,假如她要捅出去,又何必捅给那个女人呢——为什么不去报告警察?”
“那些人为什么谁都不去报告警察呢?”他满含忧愁的眼睛凝视着那只冰冷的炉子。他想不通这个问题。这种焦虑像鬼魂似的萦绕在他脑际。“我闹不清他们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绞尽脑汁琢磨着别人的心思。——过去他还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渴望了解事情的真相。“我真想把这帮混账都干掉。”最后他暴躁地说。
“说到底,”达娄说,“她知道的并不多呀!最多只知道卡片不是弗雷德留的。要我说的话,她不过是个傻乎乎的小丫头。也许挺有感情的,可有点儿傻乎乎的。”
“傻乎乎的是你,达娄。她知道的可多啦!她知道是我干掉弗雷德的。”
“真的吗?”
“她亲口告诉我的。”
“那她还要嫁给你?”达娄说,“活见鬼,我真闹不清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咱们要是不赶快想个办法,我看整个布赖顿都会知道弗雷德是咱们干掉的了。整个英国,整个该死的世界也都要知道了。”
“咱们有什么办法呢?”
小伙子咔咔地踩着焦炭,踱到地下室的窗口,窗外是一个沥青地的小院子,有一只已有好几个星期没用的破垃圾箱——格栅被堵得严严实实,散发出一股酸臭味。他说:“现在歇手不干也没用了,只能继续干下去。”几个人从头顶经过,上半身完全看不见,只看见一只鞋尖已经磨破的破鞋子趿拉趿拉地踏在人行道上。忽然,他眼前出现了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俯得很低,在地上寻找烟头。他慢条斯理地说:“要叫她别声张出去该是容易的。咱们已经叫弗雷德和斯派塞没法声张了,而她不过是个孩子……”
“你可别发疯,”达娄说,“你不能老这样干。”
“也许不这样干不行,没有别的办法。事情也许总是这样——开了头就得没完没了地干下去。”
“咱们准是搞错了,”达娄说,“她是靠得住的,我敢跟你赌五镑钱。可不是——你自己也跟我说过——她已经一心一意跟着你了。”
“那她为什么说那是她妈?”他看见一个女人从窗外走过:从大腿往下显得挺年轻,再往上就看不见了。一阵厌恶使他战栗了一下。他已经让步了,他甚至还为那种事——他本来可以同斯派塞的情人塞尔维娅在蓝西亚汽车里干的那种事——感到骄傲呢。哦,他暗自寻思,每一种酒都只尝一回倒也不坏——只要能及时打住,说一声“绝不再碰了”,不要没完没了地喝下去。
“我能看得出来,”达娄说,“明摆着的事,她真是一心一意跟着你了。”
一心一意——高跟鞋从地下室窗外踏过,光溜溜的大腿渐渐移出视线。“要是她一心一意跟着我的话,”他说,“事情就好办了——我说什么她都会照着做。”一张报纸在街上随风飘来飘去——风是从海上吹来的。
达娄说:“平基,再杀人我可受不了啦!”
小伙子从窗口转过身来,他的嘴角上浮现出笑容——虚情假意的苦笑。他说:“可要是她自杀呢?”一阵疯狂的自豪感在他胸中涌起,他感到振奋起来,仿佛对生活的热爱重又回到了空虚的心中——七个更恶的魔鬼钻进了他体内那间空荡荡的屋子……
达娄说:“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平基,你是在疑神疑鬼。”
“咱们很快就会看到的。”小伙子说。
他从地下室走上楼梯,西瞧瞧,东看看,寻找那朵用布和铁丝做成的带有香水味的花。哪儿也找不到。楼梯栏杆上传来罗丝的喊声:“平基。”她正站在楼梯平台上焦急地等着他。她说:“平基,我不能不告诉你。我本不想让你发愁——可我总得有那么个知心人,对他什么也不用隐瞒。刚才来的不是我妈,平基。”
他慢慢走上楼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要判明真假。“那是谁呢?”
“就是那个女人,总是到斯诺餐馆去问长问短的那个女人。”
“她想干什么?”
“她要我跟她离开这儿。”
“为什么?”
“平基,她知道真相。”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她是你妈?”
“我跟你说了——我是不想让你发愁。”
他站在罗丝身边,打量着她。罗丝也看着他,神情愁苦但很坦荡。于是他感到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相信她了——就像他相信其他人一样,不完全信,但还是信了。他那股动荡不定的、狂妄自信的傲气平息了,感到一阵奇异的安宁,仿佛是他可以有一阵子不需要筹划什么对策了。
“可是后来,”罗丝急巴巴地继续说道,“我想——也许你应该发愁。”
“没事。”他说,把一只手搭到她的肩上,做出一个笨拙的拥抱姿势。
“她说什么花钱买通了一个人,还说她就要收拾你了。”
“我可不发愁。”他说,在她背上用力按了一下。后来,他不再按她了,而是从她肩膀上望过去,房门口地上扔着那朵花。准是他刚才关门的时候掉在地上的——这么说——他立刻琢磨起来——她刚才跟在我后面自然是看见那朵花的,说明她已经发觉我知道真相了。原来原因全在这朵花上,她的招供……他和达娄待在地下室的那段时间里,她准是一直在考虑如何补救自己的过失。说出真情,胸怀坦荡——这句成语使他哑然失笑——一个淫荡女人袒露胸怀——就是塞尔维娅向人炫耀的那种胸脯——敞露出来好派用场。他又笑了一声,人世间的恐怖像传染病毒似的堵在他的嗓子眼。
“怎么啦,平基?”
“那朵花。”他说。
“什么花?”
“她带来的那朵花。”
“什么……哪儿……?”
这么说,她或许还没看见……或许她并没有耍心眼……谁知道呢?又有谁能证实呢?他暗自寻思。接着又带着一种忧伤的激动想道——说到底,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把这朵花看作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真是犯傻了。不过,他可担不起风险啊!假如她确实靠得住,是真心爱他,那件事就会好办得多,仅此而已。他又重复说道:“我可不发愁。我用不着发愁。我知道该怎么办。哪怕她什么事都搞清楚了,我也知道该怎么办。”他目光尖利地注视着她,然后把搂着她的那只手抽了回来,按住她的乳房。“不会有害处的。”他说。
“什么不会有害处的,平基?”
“我处理事情的方法——”他机灵地岔开话头,避而不谈他的隐秘打算,“你不想离开我,是吗?”
“当然。”罗丝说。
“我刚才说的就是这意思,”他说,“你不是那样写过吗?相信我,哪怕最最坏的事情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也有办法抵挡——这就对咱俩都没害处了。你相信我没错。”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罗丝带着一副上了当的神情注视着他,好像注视着一个许诺太多、许诺太快的人。“我知道,”他又说,“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希望咱俩永远不分离,你写的就是这个意思。”
她惶恐不安地小声说:“这是该罚入地狱的……”
“就这一回了,”他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一个人不能两次被罚入地狱,再说咱们已经受到这种惩罚了——至少人家是这样认为的。不管怎么说,这不过是万一的事,万一最坏的事……万一她弄清了斯派塞的事。”
“斯派塞,”罗丝呻吟了一声,“你是不是说斯派塞也……”
“我只是说,”他说,“万一她弄清了我当时在这儿——在这所房子里——不过,在她弄清楚之前咱们不用发愁。”
“可是斯派塞……”罗丝说。
“出事的时候我确实在场,就这么回事,”他说,“我甚至没看见他摔下来,倒是我的律师……”
“他也在这儿?”罗丝问。
“哦,是的。”
“现在我想起来了,”罗丝说,“报上登过这事。他们总不会认为他也会包庇什么坏事吧?一个律师?”
“老普鲁伊特。”小伙子说,“怎么会呢——”他苦涩地笑了一下,又一次用他那不常使用的笑声来解除窘境。“他是荣誉的化身。”他又一次使劲按了按她的乳房,颇有节制地鼓励她:“哦,在她弄清真相之前,咱们根本不必担心。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你瞧,还有可以逃脱的路。不过,她也许永远弄不清事实真相。如果这样,嗯,”他按捺住内心的嫌恶用手指碰了碰她,“咱们就这样过下去吧,”他竭力使恐怖听上去像爱情一样,“就像现在这样,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