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达娄说:“你得留神盯着那个地方。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他。我正好瞧见他在望着窗外,在等什么人,想见到那个女人……”
“他不会这么傻的。”
“他喝醉了。他说自己是在地狱里。”
达娄哈哈笑着说:“地狱,多妙哇!”
“你才是个傻瓜,达娄。”
“不是我亲眼见到的我都不信。”
“那就是你这双眼睛见到的太少了。”小伙子说。他离开达娄,径自上楼了。不过,即使这里就是地狱,他心想,也不算太坏呀——这里的老式电话机,狭窄的楼梯,满是尘土但也舒适的昏暗房间——根本不像普鲁伊特的家,摇摇晃晃的,一点儿也不舒服,地下室里还躲着那么个丑老婆子。他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心里想道,他的敌人就在这屋里。他又气恼又失望地扫视了一下他变了样的屋子——每样东西的位置都稍稍挪动了一下,整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他呵斥她:“我叫你别干这种事。”
“我只是打扫了一下,平基。”
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房间,而是变成罗丝的房间了:衣柜和梳洗台移了地方,还有床——她当然没有忘记这张床。如果说这张床是哪个人的地狱,那无疑是罗丝的——他已不再是这张床的主人。他感到自己被撵了出去,问题是,不管怎么变化都必定不会有好结果。他打量着罗丝,把心头的愤恨掩盖起来,试图给她的脸增添一些岁月——有朝一日罗丝从他的地下室里凝望外面时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呢?他从外面回来,就被裹挟在另一个人的命运中了——陷入了双重的黑暗。
“你不喜欢吗,平基?”
他可不是普鲁伊特那号人——他是有胆量的,他还没有败下阵来呢。他说:“哦,这样——挺好的。只是我没有料到。”
罗丝误解了他的克制。“有坏消息吗?”
“还没有。当然啦,咱们得做好准备。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走到窗口,穿过窗外一片林立的电线杆望了望外面阴沉而又平静的礼拜日天空,接着又回头打量起这间变了样的屋子来。
这屋子现在看上去就像他已经不在这里,而别的房客……他一边直勾勾地瞧着她,一边像变戏法似的把自己的主意变成罗丝的想法抛了出来。“我已经备好了车子。咱们可以到郊外去,那里没有人会听见……”他细细估量了一下罗丝的恐慌,没等她来得及把她的牌打回来,连忙改变口气说,“不过那是事情到了坏上加坏的地步才要走的路。”“坏上加坏”这个词语引起了他的兴致,他又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坏——就是那个目光坚定正直、身体丰硕的女人出现在那条煤烟缭绕的路上,坏上加坏——就是那醉醺醺的、已经无可救药的普鲁伊特先生从窗帘后面盯着窗外,就为了看到一个女打字员。“不会坏到这种地步的。”他给罗丝打气。
“是的,”罗丝深情地表示赞同,“不会的,不可能的。”她的深信不疑的态度使小伙子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是他盘算好的计划也被打扫整理过,挪动了位置,变得他自己都辨认不出了。他想辩驳说事情也有可能坏到这种地步的——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总是念念不忘最阴暗的行径。
罗丝说:“我真幸福。到头来事情也坏不到哪儿去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坏不到哪儿去的?这可是该下地狱的罪。”他愤恨而厌恶地瞥了一眼那张铺好的床,好像是在盘算此时此刻就付诸行动,再重复干一遍那个勾当——好让她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可话说回来——”
“只有一件事比这更坏。”他说。他似乎感觉到罗丝正在从他手中逃脱,她已经在悄悄把他们之间的黑暗联盟演变成家庭关系。
“我很幸福,”她不知所措地争辩道,“你对我真好。”
“这算不了什么。”
“你听,”她说,“那是什么?”窗子外面传来一阵隐约的哭喊声。
“隔壁那个小东西。”
“怎么没人去哄哄他呀?”
“今天是礼拜日,他们大概都出门了。”他说,“你想做些什么吗?去看电影?”
罗丝没有听他说话,那一阵接一阵的伤心的哭喊声把她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她的脸上流露出成熟老练、肩负责任的神情。“该有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说。
“就是肚子饿了什么的。”
“没准儿是病了。”她面露极为痛苦的神情听着,仿佛是在代替那个孩子受苦,“小孩子一不当心就可能会出事。谁也料不定会出什么事。”
“又不是你的孩子。”
罗丝两眼茫然地看着他。“是呀,”她说,“可是我在想——没准儿有一天会是的。”她情绪激动地说:“我不愿意让他哭整整一下午。”
他不安地说:“人家也没让他哭整整一下午呀。瞧,不哭了。我说什么来着?”可是罗丝刚才说的话已经牢牢留在他的脑子里了——“没准儿有一天会是的。”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又恐慌又厌恶地瞧着罗丝,仿佛是在瞧着生命诞生时的惨状,瞧着又一个生命已经像铆钉那样把他钉住了,而他眼前的罗丝还站在那儿倾听着——她脸上流露出的是如释重负的宽慰和耐心,仿佛她已经经历了很多年这种令人提心吊胆的忧虑,所以知道了如释重负的宽慰总是持续不了多久,而忧虑总是周而复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