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点,他满脸怒容地从屋里出来,走到过道上。阳光穿过楼下大门的顶缝慢慢洒进来,把那架电话机照得花花斑斑。他喊道:“达娄!达娄!”
达娄穿着衬衫从地下室慢腾腾地走上来。他说:“嗨,平基。你看上去好像一夜没睡似的。”
小伙子问:“你在躲着我?”
“哪儿的话,平基。只不过——你已经结婚了——我想你大概愿意单独清静一下吧。”
“这也叫单独清静?”小伙子边说边走下楼梯,手里拿着朱迪从门下面塞进来的那只散发着香气的紫色信封。他还没有拆开这封信。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他下楼时身上带有发高烧的症状——脉搏加快,额头发烫,头昏脑涨。
“约翰尼一早就给我打了电话,”达娄说,“他打昨天起一直在那儿盯着。没有人去见过普鲁伊特,咱们没什么好怕的。”
小伙子没理会他。他说:“我是想单独清静一下,达娄,真正的单独一个人。”
“你这年纪搞得太厉害了吧。”达娄说罢,哈哈笑了起来,“连着两夜……”
小伙子说:“一定得趁早叫她走,免得——”他没法向任何人表达出他心里有多么恐惧,或者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恐惧。
“吵吵闹闹可不安全呀!”达娄连忙谨慎地说。
“没错,”小伙子说,“永远不会再安全了。这我知道。离不了婚。除了死,怎么都不行。全是一码事。”他把一只手搁到电话机壳子上,想凉一凉。“我跟你说过——我有个计划。”
“这太不像话了,干吗要让那可怜的小丫头去死?”
他恶狠狠地说:“她爱我。她说她要永远跟我在一起。既然我不想活了……”
“达利,”一个声音喊道,“达利!”小伙子立刻心虚地扭过头去,他没有听见光着脚、只穿了紧身胸衣的朱迪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楼梯上。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在盘算着怎么实施他的计划,可是这计划太复杂了,他想了半天仍是茫无头绪,拿不准应该去死的到底是谁……是他自己还是罗丝,还是两人一起……
“什么事,朱迪?”达娄问。
“弗兰克把你的上衣弄好了。”
“放着它吧,”达娄说,“我一会儿就去拿。”
她抛给了达娄一个贪婪不足的飞吻,又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这的确是我惹出来的麻烦,”达娄说,“有时我也后悔当初不该去惹她的。我可不想同可怜的老弗兰克过不去,可是她也太随便了。”
小伙子若有所思地瞧着达娄,估摸达娄是干这种事的老手了,或许应该知道怎么做。
“万一,”他说,“你们有了孩子怎么办?”
“哦,”达娄说,“我把这事交给她去操心。要真那样,就是她自己找死。”他又说:“你接到科里奥尼的信了?”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老办法,我想。”
“要是她不用这个办法,”小伙子追根究底地问道,“怀上了孩子怎么办?”
“有药呀。”
“药也不总是管用的,对吗?”小伙子说。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学会了,不料现在又重新陷入了惊人的无知之中。
“要我说的话,那玩意儿从来都不管用。”达娄说,“是科里奥尼写的信?”
“要是普鲁伊特告密的话,就没有希望了吧,是不是?”小伙子沉吟着说。
“他不会告密的。反正今晚他就在布洛涅了。”
“可万一他告密……或者说,我认为他已经告了密……那么,除了自杀,我再没别的路可走了,是不是?她呢——没有我,她也不想活下去了。要是她以为……不过话说回来,这也许永远不会真的发生。这叫什么来着——双双殉情?”
“你这是怎么啦,平基?你认输了?”
“也许我不会死。”
“那也是谋杀啊。”
“这样做不会被绞死的。”
“你真是疯了,平基。唉,这样的事我可受不了。”他吓了一大跳,但马上讨好地打了小伙子一下,“你是在开玩笑吧,平基——这可怜的小丫头没做错什么呀,就是不该喜欢你。”小伙子一声不吭,他脸上的神气好像在把自己的想法像一个个沉重的包裹似的搬到室内堆起来,再扭动钥匙锁好门,不让世人窥见。“你需要躺下来休息休息。”达娄忐忑不安地说。
“我想一个人躺下来。”小伙子说。他慢步走上楼去。他开门时就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故意别过脸去,仿佛不想让自己中了禁欲之毒的脑子受到诱惑。他听见罗丝说:“我刚想出去一会儿,平基。你要我做什么吗?”
做什么……他被自己脑子里过于沉重的要求压得昏昏沉沉。“没事,”他用温和的语气说,紧接着又进一步把自己的声音克制到柔声细气的程度,“快点回来,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发愁了?”
“不是发愁。我把事情都厘清了,”他以一种阴狠的幽默手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这个脑瓜子里。”
他觉察出罗丝的恐惧和紧张——一阵急促的呼吸和一阵沉默之后,他听到了那充满绝望而又故作镇静的话音:“没有坏消息吗,平基?”
他忽然对她发起怒来:“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快走吧!”
他听见罗丝在屋里朝他走来,但他不愿抬头——这是他的屋子,他的生活。他感到只要自己能集中起足够的精力,就有可能消灭掉每一个由罗丝带来的痕迹……一切都会变得和原先一模一样……也就是和他第一次走进斯诺餐馆之前一样。就是那次他在斯诺餐馆的台布下摸来摸去找不到那张卡片之后,才开始了一连串的欺骗,最后只好干起了这羞耻的勾当。事情的真正起因已经完全被遗忘了;他几乎记不清黑尔究竟是不是一个人,他的谋杀行为究竟是不是一起罪行——眼下他的脑子里只有自己和罗丝。
“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尽管告诉我……我不怕。平基,总会有办法……”她用恳求的口气对他说,“咱们先商量事情吧。”
他说:“根本没事,你别大惊小怪。我真的要你走,你走吧。”他恶狠狠地说下去。“去……”但他及时打住了话头,重新装出笑脸,“去散散心吧。”
“我一会儿就回来的,平基。”他听见房门关上了,但是他知道罗丝还留在过道上没走——这整所房子都变成她的了。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那张纸——“你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不管你到哪儿,我都跟你同去。”听起来很像一封在法庭上宣读后再登在报纸上的信。他听见罗丝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下去了。
达娄探进头来说:“现在普鲁伊特该动身了。他一上了那条船我就放心了。你想那女人不会叫警察去追捕他的吧?”
“她没有证据。”小伙子说,“他一走,你倒是够安全的了。”他没精打采地说,仿佛对普鲁伊特走不走已经完全失去兴趣了——这已是跟别人有关的事。他早已走得更远了。
“你也一样,”达娄说,“你也平安无事了。”
小伙子没有答话。
“我关照过约翰尼,要他看清楚普鲁伊特的确上了船后,马上打电话告诉我们。现在他的电话随时都会打来。咱们该开个宴会庆祝一下,平基。我的天,等那女人找到那儿发现他已经走了,她该多灰心啊!”他走到窗口,往外望去,“这下咱们也许可以安宁了。咱们会很容易抛开的。仔细想想也真够呛。黑尔,还有可怜的老斯派塞。我真想知道现在他在哪儿。”他的目光穿过烟囱里冒出来的淡淡的烟雾和林立的电线杆感伤地朝远处望去。“我和你——当然还有那姑娘——换个新地方怎么样?这儿老有科里奥尼插手,总也不是回事。”他转身瞧着屋里,“那封信——”忽然电话铃响了,他说,“准是约翰尼打来的。”说完便匆匆跑出了屋。
小伙子突然发现,他听出来的并不是楼梯上的脚步声,而是楼梯本身发出的声音——那几级特定的楼梯哪怕是一个陌生人走在上面他也听得出来:从下往上数的第三级和第七级楼梯总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打从凯特收下他以后,他就住到了这里——记得那时他正冒着刺骨的严寒一边在皇宫码头上不停地咳嗽,一边听着玻璃门后面那哀号似的小提琴声,凯特给他喝了杯热咖啡,就把他带到这儿来了——天晓得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他虽然流浪街头却还没有垂头丧气,也许是因为像凯特这样的人偶尔也需要动一点儿感情,这情况就像一个妓女收养一条哈巴狗似的。当时凯特一打开六十三号的大门,小伙子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达娄在楼梯上跟朱迪拥抱,他第一次闻到的就是地下室里弗兰克的熨斗发出的味道。从那时起,一切都很协调,没有一样东西发生过真正的变化。凯特虽然死了,但是他继承了凯特的一切——不沾酒,连指甲也啃得同凯特的一样——没想到罗丝一来就把什么都改变了。
达娄的话语声从楼下飘了上来:“哦,我也闹不清,就送些猪肉香肠来吧。要不,来一罐豌豆也成。”
他又回到了小伙子的屋里。“不是约翰尼,”他说,“是国际食品店打来的电话。咱们该接到约翰尼的消息了。”他焦虑不安地在床上坐下,说道:“科里奥尼来的那封信说了些什么?”
小伙子把信抛给了他。“你怎么还没有拆开啊?”达娄拆开信看了起来。“嗯,”他说,“这当然是坏事。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不过话说回来,也坏不到哪儿去,只要现在开始明白过来就行。”他谨慎地从那张紫色信笺上瞥了小伙子一眼,小伙子坐在梳洗台旁边沉思默想。“咱们在这里已经搞不出名堂来了,现在的事实就是这样。咱们的伙计多半叫他弄过去了,赛马场上的赌客也都听他的了。不过他不想惹麻烦。他是个生意人——他说你那天在赛马场打那种架会落得——名声扫地。名声扫地。”达娄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他的意思是说,”小伙子说,“没种的人都躲到一边去了。”
“不过,这也是有些道理的。他说要给你三百镑,表示他的一片心意。一片心意?”
“他的意思是说,不要向他手下那帮家伙动刀子。”
“这买卖不坏嘛,”达娄说,“就像我刚才说的——咱们可以马上动身离开这个倒霉的小镇,躲开那个到处打探消息的烂女人,另起炉灶好好干——要不干脆歇手,买个小酒馆,我和你——当然还有那姑娘。”他又接着说:“见鬼,约翰尼怎么还不来电话呀?弄得我提心吊胆的。”
小伙子一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瞧着自己啃短了的指甲。过了会儿他才开口:“不用说——你是见过世面的,达娄。你跑过不少地方吧。”
“我不熟悉的地方倒真不多,”达娄表示同意,“从这儿到莱斯特。”
“我是在这儿生的,”小伙子说,“我熟悉古德伍德和赫斯特公园,也去过纽玛基特赛马场。可是离开这儿我就像个陌生人一样了。”他有些伤心又不无自豪地说:“我想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布赖顿人。”仿佛就在他的这一颗心里装下了这里的所有低级娱乐场所、普尔曼卧铺车厢、周末在那些花里胡哨的旅馆里的淫乐,还有男女苟且后的惆怅。
响起了一阵铃声。“听,”达娄说,“是约翰尼吧?”
然而那只是门铃声。达娄瞧了瞧手表。“我想不出有什么事让他耽搁了,”他说,“这会儿普鲁伊特已经该上船了。”
“唉,”小伙子郁郁寡欢地说,“咱们得改变一下,是不是?就像你说的那样。咱们该去见见世面……到头来我不是也开始喝酒了吗?别的事我也同样会干起来的。”
“你还娶了个姑娘呢。”达娄假装高兴地说,“你长成大人了,平基——跟你父亲一样。”
跟我父亲一样……小伙子又想起了星期六夜里那令人恶心的把戏,不禁又一阵哆嗦。现在他不能责怪他父亲了……一个人到头来总要走上这条路……起先也是稀里糊涂闹不清楚,然后呢,他暗暗寻思道,就成了习惯……不得不违心顺从了。甚至也不能责怪那姑娘。这就是人活着不得不做的事……还有那么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你会昏头昏脑,还觉得挺快活呢。“没有她,咱们会更安全。”他说,碰了碰裤袋里的那封情书。
“现在她还是靠得住的。她发疯一样喜欢你呢。”
“你这人的毛病就是,”小伙子说,“你不朝前看。往后日子长着呢……随便哪一天她都可能爱上一张新脸蛋,或者不高兴了,或者别的什么事……我得时时刻刻把她稳住……不然就谈不上安全。”他说。房门开了,只见罗丝回来了,他连忙把要说的话咽到肚里,装出笑脸欢迎她。不过这样做并不难——她总是那样无可救药地安然接受哄骗,心甘情愿,以至于小伙子不由得对她的愚蠢生出一股柔情,感到她的善良中含有一种志趣相投的情谊——他们俩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被命运主宰着。他再次感到罗丝同他是相辅相成的。
她说:“我没钥匙,只好拉门铃。我刚才一出门就担心会出什么岔子。我要待在这儿不出去了,平基。”
“什么岔子也没出。”他说。电话铃响了。“喂,听见了吧,这回准是约翰尼了,”他没精打采地对达娄说,“总算给你盼到了。”
他们听见达娄焦虑地对着话筒尖声嚷道:“是你吗,约翰尼?是吗?怎么回事?你是说……哦,行,我们回头再碰面。你的钱当然会给你的。”他又上楼来,一踏上那两级楼梯时,照例又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只见他那张宽大、粗野、蒙昧的脸上流露着喜讯,活像一头野猪发现了一顿丰盛美餐时的神情。“太好了,”他说,“太好了!不瞒你说,刚才真把我搞得坐立不安了。这下好了,他已经上了船,那女人十分钟前离开了码头。这件喜事咱们得庆祝庆祝。我的上帝,你真精明,平基。你考虑得太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