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可怜的老斯派塞,”达娄说,“他也有过同样的想法——打算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开一家小酒馆。”他拍了一下朱迪的大腿,接着说,“我和你去同那两个年轻人一块安家怎么样?我已经考虑好了,到郊外去,在那种停着游览车的公路干线上——大北路。挂块牌子:‘停车休息’。开上几年赚不到钱才怪呢!……”他顿了一下,接着对小伙子说:“怎么啦?喝点儿酒吧。现在什么都不用发愁了。”
小伙子从茶室另一头隔着那些空桌子朝那个女人坐的地方望了望。瞧她盯得多紧啊!就像他曾在丘陵上那些白垩土洞里看见过的一只白鼬一样,死死咬住一只野兔的喉咙不放。尽管如此,那只野兔照样还是逃脱了。现在他根本不必害怕她了。他以单调的口气说:“郊外,我对郊外不大了解。”
“对身体有好处。”达娄说,“嘿,你跟你太太能活到八十岁。”
“还得活六十几年,”小伙子说,“真够长的。”在那个女人的脑袋后面,布赖顿的路灯像珠子似的一盏接着一盏,远远地向沃辛镇延伸开去。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在天空中降得更低了,湛蓝的浓云低低地笼罩着格兰德大酒店、大都会酒店、环球酒店,以及一座座建筑物的塔楼和圆顶。六十几年哪,就像是一个预言——某种前景——无休无止的恐怖。
“你们俩,”达娄说,“你们俩在想什么啊?”
这里就是弗雷德死后他们——斯派塞、达娄和库比特一起来过的那间茶室。当然啦,达娄说得对,他们是平安无事了——斯派塞死了,普鲁伊特滚蛋了,库比特天晓得去哪儿了(他们根本别想把他带上证人席,他非常清楚自己会被绞死——他在其中充当的角色太重要了,而且他还有1923年的坐牢记录),罗丝已经成了他的妻子。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全。他们彻底赢了——终于挺过来了。他面前还有——达娄又说对了——还有六十几年的漫长岁月。他的思绪在他手中被捏成碎片——星期六的夜晚,接着是小生命的降临,抚养孩子,养成新的生活习惯和仇恨。他越过那些桌子望去,那个女人在哈哈大笑,她的笑声好像是在宣告他已被击败。
他说:“这里太闷了,我得出去透透气。”他慢慢地扭头瞧着罗丝。“出去走走。”他说。在离开桌子走到门口之前,他已经从刚才那些支离破碎的想法中理出了头绪。他们俩出门朝着码头上刮着风的一边,他忽然对罗丝大声喊:“我得离开这儿。”他一把抓住罗丝的胳膊,以令人恐惧的温柔姿态领着她走进了避风棚。汹涌的海浪从法国奔腾而来,带着巨响冲打在他们脚下,他忽然产生了一种不顾死活必须把事情干到底的心情——就好像是他看见斯派塞蹲在手提箱旁边、看见库比特站在过道上讨钱时的那种心情。透过玻璃窗,只见达娄和朱迪坐在一起喝酒。现在正像是未来长长六十几年的第一个星期——肌肤接触,肉欲激起的颤抖,不踏实的睡眠,醒来时不再是独自一人。在这狂乱喧嚣的黑暗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整个未来,就像一台自动游戏机,你丢进去一便士,灯就亮了,几扇小门敞开,很多人影纷纷动了起来。他随即还用已经练就的温柔语气说:“这就是咱俩那天晚上见面的地方。记得吗?”
“记得。”她说,满脸惊恐地瞧着他。
“我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他说,“咱们上车,”他直勾勾地盯着罗丝,“到郊外去兜兜风。”
“天太冷了。”
“车里不会冷的。”他顿时松开她的手臂,又说,“当然——要是你不想去的话——我就一个人去。”
“可是,到底去哪儿呀?”
他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我跟你说过了,去郊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便士,猛地投进最近的一台游戏机里。他拉了一下扳手,转过脸不去看。只听咔嗒一声,几包水果口香糖掉了出来——中奖了——有柠檬的、柚子的、甘草的,各种口味都有。他说:“我今天运气不坏。”
“出什么事了吗?”罗丝问。
他说:“你刚才看见她了,是吗?相信我——她根本不会放过我们的。有一回我在郊外路边看见过一只白鼬,它追捕小动物就是这样紧追不放的。”他一转身,码头上有一盏路灯的灯光射到了他的眼睛里:一道闪光,一阵兴奋。他说:“我想去兜兜风。你要是不想去,就待在这儿吧。”
“我去。”她说。
“你不去也行。”
“我要去。”
走到射击房他停了一下。他突发奇想,故技重演。“现在几点了?”他问射击房的主人。
“你自己知道现在几点。我上回已经跟你说过,我不会替你做……”
“你不用重弹你的老调了。”小伙子说,“给我一支枪。”他举起枪,稳稳地瞄准靶心,然后故意偏了一下,砰地开了一枪。他心里想:“当时不知有什么事使他心神不安,证人会这样说。”
“你今天怎么啦?”那人惊呼道,“你只打了个环外命中。”
他把枪放下。“我们需要吸点儿新鲜空气。我们要到郊外去兜兜风。晚安。”他照老规矩故意透出口风,就像他当初派他们去沿路安放弗雷德的卡片那样小心慎重——以备后用。他甚至转过身来又说了句:“我们往黑斯廷斯方向去。”
“我不想知道你们往哪儿去。”那人说。
那辆旧莫里斯牌汽车停放在码头附近。自动启动器失灵了,他只好摇手柄发动车子,他带着厌恶的神情站着瞧了一会儿这辆旧车,仿佛这辆车是他从冒险交易中收获的唯一战利品……
他说:“咱们就走那天走过的那条路吧。记得吗?坐公共汽车去的。”他又一次故意透出口风,让看管停车场的那个人听见。“太平港,咱们在那儿喝点酒。”
车子飞快地驶过码头,绕过了水族馆,然后挂上第二挡,轰轰地开始爬坡。他一手插在口袋里,在摸罗丝写的那张字条。车篷哐哐地颤抖着,积满污垢的碎裂的挡风玻璃限制了他的视线。他说:“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这车篷能挡住雨水吗?”
“没事儿。”他说,凝视着前方,“咱们不会淋湿的。”
罗丝不敢问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拿不准,只要她拿不准,她就相信他们是幸福的,相信他们是消除了一切烦恼之后在黑夜里驱车兜风的一对恋人。她把一只手搭到小伙子身上,感觉出他本能地退缩了一下。她一时心生疑虑,不禁哆嗦了一下——假如这就是一场最阴森的噩梦,假如他真的不爱她,就像那个女人说的……随风飘来的阴湿的空气透过裂缝呼呼地吹到她脸上。没关系,反正她爱他,她有着自己应尽的责任。几辆公共汽车开下山坡来,从他们的车旁经过,往城里开去——亮着灯光、很像小小的家畜笼子似的汽车,车上的乘客有的挎着篮子,有的拿着书本,一个小女孩把脸贴在玻璃上。有一会儿,车子停在交通灯前时,他们靠得那么近,以至那个小女孩的脸蛋像是偎在罗丝的胸口。“你在想什么?”他冷不丁问道,罗丝没有防备,脱口说出了真话——“活着还是挺有意思的。”
“你别相信这种话,”他说,“我可以告诉你活着是怎么回事。就像坐监牢,不知道从哪里挣钱养活自己。寄生虫啦,白内障啦,癌症啦。你也听见过楼上的窗子里传来的一声声号叫吧——有人在生孩子。生活就是慢慢地死亡。”
快要点到正题了——她知道——仪表盘上的灯光照亮了那几只枯瘦的、显示出他主意已定的手指,脸隐没在黑暗中,但她能想象出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狂喜、苦涩的兴奋,还带有一丝混乱。一辆有钱人的私家汽车——戴姆勒或者宾利,她不能确定是什么牌子——平稳地从他们旁边飞驶而过。他说:“这么急干吗?”他从口袋里伸出手来,把一张纸摊开在膝盖上。罗丝认出了这张纸。小伙子问:“你说这话是算数的,是不是?”他不得不追问一遍——“是不是?”罗丝感到自己仿佛是在签字同意放弃自己的生命,甚至不只是生命——还有天国(且不管天国到底是什么),公共汽车里的那个小女孩,还有邻居家那个又哭又喊的婴孩。“是的。”她答道。
“咱们先去喝点儿酒,”他说,“然后呢——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以令人惊骇的从容语气说:“用不了一分钟就完了。”他伸手搂住罗丝的腰,两人的脸挨得很近,这时罗丝能看见他的神色了。她发现他在一个劲儿地思索着。他的皮肤上散发着汽油味——在这辆满是漏缝的破旧小汽车里,什么东西都带有汽油味。罗丝说:“你真的要……咱们不能等……一天吗?”
“有什么用?你今晚也看见了她在那儿。她死盯着不放呢。总有一天她会搞到证据的,等下去有什么用?”
“为什么不等到那时候再说?”
“到那时候也许就太晚了。”他的话在破车篷的哐哐啷啷声中显得断断续续,“门一敲,接下去的事你知道……手铐……太晚了……”他又狡黠地说:“那时候咱们就不能在一起了。”他的脚往下一踩,汽车时速计的指针颤抖地滑到了三十五的数字上——虽然这辆旧车的时速最多只能开到四十英里,但它却给人以发疯似的飞速行驶的感觉——风猛烈地刮在车窗玻璃上,穿过裂缝直往里钻。他细声细气地吟诵了一句——“求你赐给我们平安。”
“他不会的。”
“你是什么意思?”
“不会给我们平安的。”
“在以后这么多年里——长长的六十年——会有足够的时间来悔改的。到神父那儿去,对他说:‘神父,我犯过两次谋杀罪。还有一个姑娘——她自杀了。’即使死神来得很突然,比方说今晚开车回家时撞到路灯柱上,‘在马镫与地面之间’也还有祈求恩赦的机会。”他暗自想道。道路一侧已经完全没有房屋了,大海又回到了他们身边,海水冲刷着车道旁的陡坡,黑黝黝一片,发出一阵阵深沉的浪涛声。他并非真正在欺骗自己——在那一天他就已经明白,如果留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除了悔悟还有别的事需要考虑。反正也没什么关系……他生来就与平安无缘,无法相信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天国只是一个词,地狱才是他相信存在的东西。一个人的大脑只能容纳它能够想象的东西,而它又不能想象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东西。他的脑细胞是由这样一些东西构成——学校的水泥操场,圣潘克拉斯车站候车室里那只熄灭了的火炉和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他在弗兰克旅店的床和他父母的床。愤懑和怨恨在他胸中翻滚——如果说天国仅仅只是围绕着布赖顿的高墙上的一道缝隙的话,为什么他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有机会瞥见一眼天国呢?……他们下了山坡,朝罗廷丁路驶去。这时他转过身来,久久地看了罗丝一眼,仿佛从她身上就能瞥见天国似的——但是他的大脑无法想象——他只看见了一张渴望狂吻的嘴,一对需要婴儿吮吸的乳房。哦,她确实是个好人,他揣摩道,但是还不够好——他已经把她拉下水了。
罗廷丁路上面的丘陵上开始出现一座座新建的郊外小别墅——奇思异想的建筑,丘陵顶上隐隐能望见一座小型疗养所的轮廓,像飞机伸展着翅膀似的。他说:“在郊外没有人会听见的。”路灯一路伸向太平港,渐渐消逝。白垩土在一条新开辟的路面上被汽车前灯照射着,如同白毯子似的飘舞不定。一辆辆汽车从山上向他们迎面驶来,汽车前灯灯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他说:“电不足了。”
罗丝有一个感觉,仿佛小伙子已远离千里之外——他的思绪已经越过了他们要干的那件事,飞到她说不清的地方去了。他是聪明的,罗丝心想,他是预见到了她想象不到的事情——永遭天罚,地狱的烈火……她感到惊恐不已,想到将要遭受的痛苦不禁战栗起来。一阵细雨扑打在污渍斑斑的破挡风玻璃上,他们的目的地正在逼近,这条路不通向任何别的地方。他们要去做的这件事据说是最坏的行为,是绝望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坐在这辆弥漫着汽油味的车子里,她试图弄清楚什么是绝望,什么是永遭天罚的罪行。可是她不能,她没有感到绝望。他打算让自己堕入地狱,而她是要让人家瞧瞧,如果有人想把他罚入地狱,那就非得把她也罚入地狱不可。只要是他能做的事,没有一件罗丝不愿去做——她感到自己有能力分担任何一起谋杀罪。一道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一晃而过,只见一张孩子气的脸,皱着眉头,沉思默想。她感到胸中涌起一股责任感,她不愿让平基孤身一人进入那片黑暗。
太平港的街道开始出现了,远远地伸向悬崖和丘陵,写着“出租”二字的木牌四周荆棘丛生。街道尽头是一片朦胧的夜色、一个水池和一片盐沼地。这里好像是想要开辟新国土的拓荒者在绝望中做出最后努力留下的痕迹。这片国土打破了他们的梦想。他说:“咱们先到那家旅馆去,喝点儿酒,然后——我知道该去的地方。”
雨零零星星地下着,雨水敲打在卢尔兰德俱乐部褪了色的红漆大门上,淋湿了下周的惠斯特牌会和上周的舞会海报。他们快步跑到旅馆门口。大厅里阒无一人——只有几尊白色大理石小雕像。墙壁下面镶着嵌板,上面的护壁板漆成绿色,衬托出都铎王朝风格的金色玫瑰花和百合花。几张蓝色台面的桌子上摆着一只只调酒瓶,彩色玻璃窗上画着几艘中世纪的海船,在阴冷、翻腾的浪涛中颠簸。一个小雕像的手不知叫谁给砸掉了——也可能本来就是做成这样的。雕像裹着白色服饰,颇具古典风味,这是胜利或者绝望的象征。小伙子按了一下铃,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服务生从大众酒吧出来招待顾客。窄小的肩膀,精瘦的面孔。乍一看两人像得出奇,但隐隐地又有些不同之处。他们对峙着,仿佛两条狗一见面就毛发直竖似的。
“派克。”小伙子说。
“什么事?”
“侍候我们。”小伙子说着,朝前跨了一步,对方后退一步,平基冲他咧嘴一笑。“给我们拿两份双倍白兰地来,”他说,“要快!”接着又细声说了句,“谁想得到我会在这里见到派克呀?”罗丝惊异地望着他,闹不清他怎么能在打定主意要去完成那样一件大事的时候居然还有闲心随时拿一些身边的小事打岔。她能听见风刮在楼上窗子上的声音。在楼梯拐弯处,又有一尊使人联想到墓碑的小雕像举着残缺的手臂。小伙子说:“我们过去在一个学校念书。我常常在课间休息时教训他。”同他很像的派克端着白兰地回来了,他侧着脸,显得慌慌张张、提心吊胆,浑身透着整个已在记忆中模糊不清的童年时代的痕迹。罗丝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妒忌,因为今晚平基的一切本该归她一人占有。
“你是侍候人的?”小伙子说。
“我不是侍候人的,我是侍者。”
“你要我给你小费吗?”
“我不要你的小费。”
小伙子端起他那杯白兰地,一饮而尽;当酒钻进他的喉咙时,他咳了起来。他仿佛是把人间的污点咽到了肚子里。他说:“这下有勇气了。”他问派克:“几点了?”
“你可以自己看钟,”派克说,“要是你看得懂的话。”
“你们这儿有什么音乐吗?”小伙子说,“该死,我们要庆祝一下。”
“那边有钢琴,还有无线电收音机。”
“把它打开。”
无线电收音机藏在一盆花后面,一支小提琴曲呜呜咽咽地传了出来,由于静电干扰,调子有些发抖。小伙子说:“他恨我。他恨我恨得要死。”说罢又转过脸想去奚落派克,不料他已经走了。他对罗丝说:“你最好喝了这杯白兰地。”
“我不用喝。”她说。
“随你便吧。”
他站在那台收音机旁边,罗丝站在空荡荡的壁炉旁边,他们之间隔着三张桌子、三只调酒瓶和一只又像摩尔式又像都铎式、天知道究竟是什么式样的吊灯。他们心中都有一种不像在现实中的可怕感觉,觉得需要没话找话地说几句,像什么“多好的夜晚啊”或者“在这个季节,今天可够冷的”,等等。罗丝说:“这么说,他过去跟你是同校的?”
“不错。”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钟:快九点了。小提琴声音的后面响着雨水敲打在朝海的玻璃窗上的声音。他不自然地说:“咱们还是赶紧动身吧。”
她开始暗暗祈祷:“圣母玛利亚,天主的母亲啊!”可是立刻就打住了——她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天罚之罪,祈祷是没用的。她的祷词便逗留在这儿同调酒瓶和小雕像做伴了——祷词是没有翅膀的。她带着惊恐的耐心等在壁炉旁。小伙子不安地说:“咱们该写——写一点儿什么,好叫人家知道。”
“写不写没什么关系吧?”她说。
“哦,有的,”他当即说,“有关系的。咱们得把事情办得非常妥帖。这是殉情。你在报纸上看到过这种事吧。”
“很多人都——这样做吗?”
“这是常常有的事。”他说。他一时感到一种可怕的、虚假的自信。小提琴声渐渐听不见了,透过雨中传来嘟嘟的报时信号。盆花后面有个声音开始向他们报告气象消息——暴风雨正从欧洲大陆袭来,大西洋气压下降,接着是明天的天气预报。罗丝刚想听下去,立刻想起了明天的天气已经同她毫不相干了。
他说:“还想喝点儿酒——或者别的什么吗?”他四下里瞧了瞧,在找厕所的牌子,“我要去——去一下洗手间。”罗丝注意到他口袋里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原来是要用这个法子。他说:“我去一下,你就在这张字条上再添上那么一笔。给你铅笔。就说你没有我不能生活下去,反正是这样的意思。咱们得把这事办得妥帖一些,就像通常别人所做的那样。”他走到过道上,朝派克喊了几声,问清了厕所在哪里,便上楼去了。走到那尊小雕像前面,他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楼下那间四壁都镶有嵌板的休息厅。这是人们容易回忆起来的细节——码头上刮着风,雪利夜总会里的人在唱歌,照在勃艮第葡萄酒上的灯光,库比特嘭嘭砸门时的危急关头。他发现所有这些事他都毫无反感地记在脑子里。他感到身上不知哪个地方有一股柔情微微动了几下,好像一个乞丐在一所门户紧闭的房子外面等待着,但是他已经深深陷入了仇恨的习惯,无法自拔了。他转身继续上楼。他暗暗告诉自己,他很快就将重获自由——他们会发现那张字条。他可以这样说:他原先并不知道她会因为他们不得不分离而伤心到这种地步,她准是在达娄的房间里看到了那支枪,就随身带上了。当然,他们会检查枪上的指纹,然后——他透过厕所的窗子凝望外面,一个个看不见的巨浪冲击着悬崖底部。生活将延续下去。再也不同别人接触,再也不让别人的情感像潮水似的冲击他的大脑——他将重获自由,除他自身以外,什么也不需要考虑。就我自己——这个词不停地在厕所里的瓷便池、水龙头、塞子和污物中发出一阵阵回音,一点儿也不像那些东西那么肮脏。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左轮手枪,装上子弹——两发子弹。从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他瞧见自己的一只手在摆弄这个金属的死神,调整着保险机。楼下,新闻播送完了,音乐重又奏起——哀婉的乐声飘上楼来,好像一条狗趴在坟上呜咽,茫茫黑夜像一只湿淋淋的大嘴似的贴在窗玻璃上。他把手枪重新收好,回到了外面过道上。这是下一着棋。又一尊小雕像用它被埋葬了的双手和戴在头上的大理石花圈指出了一个隐晦的道德教训,于是他又一次感到怜悯之情在他心里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