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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赖顿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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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在楼梯口停下,朝下面望了望。休息厅里走进来两个精神抖擞的男人,身上穿的骆驼绒外衣淋湿了,他们一面像狗一样抖去身上的雨点,一面咋咋呼呼地喊着要酒。“来两品脱,”他们吩咐道,“用坦克杯装!”随即嗅出了客厅里有个姑娘,顿时不作声了。他们是上流社会的人,在上等的酒店里学会了用这种坦克杯唬人的把戏。小伙子从楼梯上嫉恨地打量着他们的开场戏。随便有个什么样的女人也总比没有好,哪怕是罗丝也好。不过他能感觉出那两个人并没有在她身上花心思,她也就值得他们装模作样地斜睨了一眼而已。“我想咱们赢了快八十镑吧。”

“我赢了八十二镑。”

“那辆车倒真不坏。”

“他们敲了你多少竹杠?”

“就两三百。那价钱不贵。”

他们俩同时打住话头,神气活现地瞧了一眼坐在小雕像旁边的那个姑娘。她不值得他们费心勾引,不过要是她自己凑上来,一点儿也不费事的话……其中一个轻声嘀咕了几句,另一个哈哈大笑。他们大口大口地喝着坦克杯里的苦啤酒。

一股柔情又一次隐隐浮现在小伙子的心头。既然他觉得罗丝还挺不错,这两个家伙又有什么权利这样装腔作势,嘻嘻哈哈地大笑……他下楼走到过道上。那两人抬头瞧了眼,表示厌恶地互相噘了噘嘴。这等于说——“哼,得了,这个女的不配叫咱们费心。”

其中一个说:“喝干吧。咱们该去干好事了。你看佐伊不会出门吧。”

“哦,不会的。我说过没准儿我要去看她的。”

“她那个女伴还行吧。”

“够劲儿。”

“那咱们上路吧。”

他们喝干了啤酒,趾高气扬地朝门口走去,边走边匆匆瞥了罗丝一眼。小伙子听见他们在门外放声大笑。他们是在笑他。他往休息厅里跨了几步,两人再次陷入冷冰冰的拘谨之中。他忽然感到自己忍不住想要放弃这整个计划了。干脆上车开回家去,让她活下去算了。这样做与其说是出于怜悯,倒不如说是出于厌烦——有那么一大堆事情要做、要考虑,还有那么多问题要回答。他简直不敢相信到头来真的能获得自由——哪怕是在一个陌生地方的自由。他说:“雨越下越大了。”罗丝站在那儿等着;她答不上话来,只是像刚从远处跑来似的气喘吁吁,还显出一副老态。她才十六岁,可是从眼下这副模样来看,她好像已经结婚好多年,生过孩子,在每天的吵吵闹闹中度过了岁月——他们已经面临死亡,而死亡又像岁月沧桑一样给他们带来了变化。

罗丝说:“你要我写的我都写了。”她等着小伙子把这张字条接过去,然后写下他自己想要留给验尸官、留给《每日快报》的读者、留给人们称为世界的遗言。另一个服务生谨慎地走进休息厅,说:“你们还没付账。”就在平基掏钱的时候,罗丝心里突然产生了一阵几乎抑制不住的反抗情绪——她只需要走出这家旅馆,离开他,拒绝充当这个角色就行。平基别想逼着她自杀——生活并非如此黯淡无光。这个念头的闪现好似神灵的启示,仿佛有人在她耳边悄悄地告诉她: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有自己意志的生物——并非只是一个附着于他的肉体的人而已。她随时都可以逃脱——假如他不改变主意的话。一切尚未定局。他们可以开上车到他随便想去的地方;她还可以从他手里接下那把枪,甚至到了那个时候——到了最后的关头——她也只要不开枪就成。一切尚未决定——总会有希望的。

“这是给你的小费。”小伙子说,“我一向都给侍者小费的。”仇恨重又涌起。他说:“你是天主教徒吧,派克?你是不是每个礼拜日都去望弥撒,像他们告诉你的那样?”

派克以虚弱的反抗语气说:“为什么不去呢,平基?”

“你是害怕,”小伙子说,“你害怕下地狱。”

“谁会不怕呢?”

“我就不怕。”他带着憎恨回忆起过去——学校里沙哑的钟声敲响了,一个小孩挨了藤鞭,在哭泣,嘴里不停地说:“我就不怕。”他又对罗丝说:“咱们该走了。”他试探性地走过去用一个指甲在她脸颊上按了一下——又像爱抚,又像威吓——他说:“你会永远爱我的,是吗?”

“是的。”

他又给了罗丝一个机会:“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一步也不会离开我的?”罗丝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他就怀着厌倦的心情踏上了一个漫长的征途,开始实施最终将使他重获自由的行动。

外面下着雨,汽车的自动启动器失灵了。小伙子把外衣领子朝上翻起,站着用手摇杆发动车子。罗丝本想叫他别站在那里淋雨,因为她已经改变主意——他们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但是她没敢说。她把希望往后推——推到那最最末了的一刻。他们开车上路时,罗丝说:“昨天夜里……前天夜里……咱们做了那种事,你不恨我吧?”

他答道:“是的,我不恨你。”

“可那是要下地狱的大罪。”

这倒是真话——他没有恨她;他甚至也没有恨他们做的那种事。有过一阵快乐,一阵骄傲,一阵——别的什么。汽车摇摇晃晃地重新开上了大路,朝着布赖顿开去。一阵非常强烈的激情向他袭来,仿佛是有个什么东西拼命要钻进来——巨大的翅膀狠狠压着窗玻璃。“求你赐给我们平安。”他抗拒着这股压力,使出他多年来在各种经历中积累起来的力量——在学校的板凳上和水泥操场上,在圣潘克拉斯车站的候车室里,在达娄和朱迪私下发泄情欲的时刻,在他独自徘徊在码头上的那些寒冷不幸的日子里。假如汽车的玻璃被压碎,假如那野兽——管它是什么——扑了进来,天晓得它会干出什么来。他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告解,赎罪,圣礼——心思一点儿也集中不起来,开着车在雨里盲目冲撞,隔着那布满裂缝和污垢的挡风玻璃,什么也看不见。一辆公共汽车向他们迎面驶来,就在眼看要撞上的一刹那间他们的车猛地避开——他把车开到逆行车道上去了。他忽然随口说了句:“咱们就在这儿停下吧。”

一条铺得很不平整的街道远远伸向悬崖,街道旁矗立着各式各样的平房。一块荒地上长满了盐沼草和活像在泥淖中打过滚的家禽似的湿漉漉的小荆棘丛;一片漆黑,只有三扇窗子里亮着灯。一台收音机开着,一个车库里有个男人在摆弄摩托车,车子在黑暗中忽而轰隆隆地吼叫,忽而噼噼啪啪地爆响。他又往前开了几米,然后关掉大灯,熄灭引擎。雨水穿过车篷的裂缝滴滴答答地漏进来。他们听得见大海猛烈地冲击着悬崖。他说:“你瞧瞧吧。这就是世界。”一扇彩色玻璃门里又亮起了一盏灯(映照出门上的两边画着都铎王朝风格的玫瑰花,中间是一幅《笑容骑士》[51])。他向车外张望了一眼,仿佛是他应该向那辆摩托车、那些平房、那条积着雨水的街道永别似的。他想起了弥撒祷词中的那句话——“居世造世,世莫知之”。

希望不能再往后拖延了,她要再不说这句话就没有机会说了——“我不愿意这样做,我从来没打算这样做。”这倒挺像某种传奇式的历险——你有去西班牙打仗的打算,可是没等你想好,车票已经给你送来了,有关注意事项的小本子塞到了你手中,有人很快来给你送行,一切都变成了现实。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那把枪。他说:“我从达娄屋里拿来的。”罗丝想说她不会使这个家伙,想找个什么借口,但是平基似乎把什么都考虑到了。他解释道:“我已经打开了保险,你只要在这儿扳一下就行,不费力的。把它顶到耳朵上,这样就拿得稳了。”在这样残忍地指点着的时候他才真正显露出他的年轻——他真像一个在一堆骨灰上做游戏的小孩。“快点儿,”他说,“拿去吧。”

希望竟然能延伸得这么远,真叫人惊异。她心想:我还不用急着说呢。我可以接过枪,然后——把它抛到车外,逃走,随便用个什么法子阻止这一切。但是她又始终感到平基的意志在毫不放松地压迫着她。他的主意已经打定。罗丝接过枪:这好像是一个骗局。罗丝想:要是我不……开枪的话,他下一步会怎么做?他会放过我,只打死自己吗?要是这样,他就会堕入地狱,我就没有机会跟他一起堕入地狱了,也就没有机会让那些人看清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由他们说了算的。如果年复一年地继续活下去……谁也说不准生活会如何把你变得温顺、善良、懊悔。她心中的信念有如各种神像、有如耶稣诞生时的那个马槽一般清晰可见,在这些信念中,善良已经终结,走过了那些牛羊,在那里开始了邪恶——希律王从他的古堡里出来搜寻圣婴的诞生地[52]。她想要跟希律王在一起——假如他也在那儿的话。你可以在绝望或者兴奋的一瞬间忽然顺利地抵达邪恶之岸,然而在漫长的一生中,你的守护神只会无情地把你逼向那个马槽,逼向那“幸福的死亡”。

他说:“咱们不要再等下去了。你是要我先动手吗?”

“不,”她说,“不是。”

“那就行。你去走走——要不,还是我去走走吧,你待在这儿。完了之后,我就回来跟你一样干。”他再一次使人感到他是正在玩一种游戏的孩子,玩的是这样一种游戏:以最冷酷的方式毫无惧色地详细谈论如何用刀子剥头皮、如何用刺刀扎人,然后回家去用茶点。他说:“待会儿天越来越黑,我就看不见了。”

他打开车门,罗丝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腿上搁着那把枪。在他们背后的公路上,有辆汽车缓缓驶过,朝太平港方向开去。他不自然地说:“你知道怎么做吧?”他似乎觉得对方正期待他做出某种温柔的举动,于是把嘴凑上去,在罗丝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他害怕吻那张嘴——嘴对嘴太容易传播思想了。他说:“一点儿也不疼的。”说罢,转身朝公路方向走了几步。希望再也无法延伸下去了。那台收音机已经不响了,那辆摩托车在车库里噼噼啪啪地爆响了两回,砾石路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罗丝还听到公路上有辆汽车在倒车。

如果说现在对她说话的是一位守护神,这位守护神说起话来倒像是个恶魔——他就像诱使她犯罪一样引诱她接受德行。把枪扔掉是一种背叛,也是一种怯懦的行为,这将意味着她选择了永远不再见到平基。从过去的布道、教诲、告解中记住的那些带有学究气、神父腔的道德格言——“你可伏望天主为他求恩”——使她感到都是某种无法叫人相信的暗示。在她看来,这种所谓邪恶的行为就是正直的行为,是勇敢的、忠诚的行为——只不过是缺乏勇气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罢了。她举起枪顶住自己的耳朵,随即又怀着厌恶的心情放下了——爱一个人却怕死,这是可鄙的。她从来没有害怕过犯下永遭天罚的重罪——使她心惊胆战的是死亡,而不是被罚入地狱。平基说这样做一点儿也不疼。她感到平基的意志在移动自己的手——她相信他。她又一次举起了枪。

有人尖厉地喊了声“平基!”,紧接着,罗丝听见有人踏在水洼里溅起的水声。急速的脚步声传来……她说不准是从哪儿传来的。她似乎觉得,一定是有了什么消息,这一来情况一定会发生变化。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自杀,因为这脚步声很可能意味着好消息。仿佛是在黑暗中控制着她那只手的力量放松了,自我保护的各种可怕的力量像洪水般涌了回来。她刚才似乎并没有真的打算坐在这车里扣动扳机。“平基!”那声音又喊道,夹杂着溅水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猛地打开车门,把手里的左轮手枪远远地抛进了湿漉漉的灌木丛中。

借着污渍斑斑的挡风玻璃发出的亮光,罗丝看见了达娄和那个女人——还有一个警察。那警察看上去稀里糊涂的,似乎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有个身影轻轻地绕过汽车,在她身后说:“那把枪呢?你干吗不开枪?把它给我。”

罗丝说:“我把它扔了。”

其他人不约而同、小心翼翼地围了上来。平基突然用孩子气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喊道:“达娄,你这告密的浑蛋。”

“平基,”达娄说,“没用了。他们逮住了普鲁伊特。”那个警察显得很不自在,好像是在出席宴会的一个生人。

“那把枪呢?”平基又问了一遍。他既害怕又充满仇恨地尖叫道:“我的天哪,我真得一口气把你们杀干净吗?”

罗丝说:“我把它扔了。”

当平基把头伸进车门时,罗丝借着仪表盘发出的幽微光线隐约看清了他的脸,很像一个孩子的脸,神色困恼、迷惑、感到被出卖了。假冒的年纪偷偷地溜走了——他被一下子推回到了在学校操场上度过的伤心岁月。他说:“你这小……”话没来得及说完——那群人摸上来了。他撇下罗丝,飞快地伸手到口袋里掏什么东西。“过来,达娄,”他说,“你这告密的浑蛋。”说着把那只手举了起来。接着发生的事罗丝也说不清,她只知道玻璃——不知是哪儿——碎了,平基尖声叫喊起来。罗丝看见他的脸——咝咝地冒着气。他没命地尖叫着,双手捂住眼睛,转身奔跑起来;罗丝看见他的脚边有一根警棍和一小堆碎玻璃。他剧痛难忍地蜷作一团,看上去只有他原先的一半那么大,仿佛是地狱的烈火真的烧着了他,使他缩小了——缩小成了一个小学生,然后又慌张又痛苦地飞奔而去,连滚带爬地越过一道篱笆,继续奔跑。

“拦住他。”达娄喊道。可是无济于事了。他已经冲到了悬崖边上,转眼就不见了——他们甚至没有听见溅水声。他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下子拉出了生存状态——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存在,转瞬即化为乌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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